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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八章 ...

  •   刘端和王体乾领了旨意,匆匆往乾清宫赶去。刘端一路都在纳闷,以前也不觉着皇上会刻意避免皇后娘娘与客巧玉的直接碰面,今儿个怎么突然就提起这茬了?

      一个在前面,边走边想;一个就在后边紧紧跟着,还喋喋不休地“称赞”,“刘公公果然有能耐啊,难怪皇上如此倚重,要亲自开口请您去办事儿,您才会动身啊。哪像我们这些个自称奴婢的,不等皇上的吩咐,就自作聪明、擅作主张,着急地献殷勤总是落不了好,事儿没解决,反倒在皇上心里留了个无能的印象。要说多认识几个字的就是不一样,做人做事儿都通透,一眼就能看明白,哪些显扬留名,哪些白费功夫。有刘公公如此博览群书的聪睿之人带着我们,往后和内阁外臣们争斗起来,咱司礼监就再不会吃大亏啦!”

      结果前头的刘端毫无预兆地突然停下脚步,专心滔滔不绝的王体乾差点就撞了上去,“干嘛停下啊!”。

      刘端礼貌地微微一笑,“我怕王公公跟不上,停下来等一等。”

      “哼,停了也跟不上。咱是什么品料,公公是什么品料,都是自进了宫就都定好了的。我王体乾啊,自问没这个本事,敢跟刘公公一较高下。”他稍整衣冠,绕开刘端,继续向前。

      被王体乾绕着弯子骂了“不是人”,刘端也恼火得很,毫不客气地回了怼句:“皇上日理万机,莫说留意哪个奴婢有能无能的,就是连名字都不一定能记全。这些个小事儿,皇上才不会放在心上。王公公莫要多虑,自当尽心尽职便可。”

      和魏忠贤、刘端出身慈庆宫不同,王体乾在万历朝时就常年供职于司礼监,因而天启对他不甚熟悉。登基之初,天启时常会叫错、甚至漏叫他的名字。虽是无心之过,但对于常年浸淫在亲疏官僚体制循环內的王体乾来说,这种状况无异于直接宣告了他失宠的开始。
      逼于无奈,他这才主动让出了王安离开之后空缺的司礼监掌印之位,既讨好魏忠贤又献媚客巧玉。可即便他就此逐渐重新接近权力漩涡中心,这个笑柄却怎么也抹不去。

      王体乾一下就输了,他根本想不出刘端的把柄,这家伙在宫里待了十几年,真是一点大毛病都挑不出来!做太监做得跟外头那些个自命清高的言官们一样,实在太可气了!
      王体乾唯有憋着一肚子火,埋头向前走。

      临近乾清宫门口,刘端发现这里一如往常,连个坤宁宫的人影都没见着。他一把拉住王体乾,警觉地说道:“你敢欺君!”

      “别乱按罪名!你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王体乾甩手撇开。

      刘端看着宫门口,客巧玉规规矩矩站在那儿静候。“哪来的什么皇后,是奉圣夫人要见我吧?”

      “哼,传话的人早回宫去了,这种节骨眼儿上,我哪敢把坤宁宫的人单独和夫人留在一块儿?”

      “哪种节骨眼儿?”刘端追问道。

      王体乾得意地笑道:“您这会儿跟我装傻充愣,是想摆我一道吗?总之这儿的事交给刘公公了,晚膳之事我去跑一趟。”也不等刘端答应,他拔腿就走。

      客巧玉也看见他们两人在不远处商量着什么,不仅尊称一声“刘公公”,更是破天荒地迎了上去。

      这可把刘端给惊着了,甚至提心吊胆地退了两步施礼,“奉圣夫人?”

      “皇上要召见我了?”客巧玉一脸期待的样子。

      认识她这么久,还真没见过她如此殷切之貌,刘端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站在面前的根本不是客巧玉,只是披了奉圣夫人华丽外衣的普通母亲。他愣了好一会儿,才习惯妇人双眸中透出的满满祈望。“没、没有......”刘端微微摇头,声音很轻,像是真怕伤害了她。

      “那是......皇上放了兴儿和光先吗?”

      “嗯......夫人”看着客巧玉这副模样,刘端支支吾吾,都快说不出口了,“天色也不早了,夫人要不先回府去等一等?”

      听完这话,客巧玉立刻就变了脸,“回什么回?不回!我就在这等!”

      这反而让刘端松了口气,他实在不善于拒绝看起来比自己更要孱弱的人。“夫人,您要是非得在这儿,皇上都没地儿去用晚膳了。”

      “晚膳?皇上要边审边吃?我去给他做,我最知道皇上的口味偏好。”客巧玉快步离开。

      “夫人!”刘端赶紧拦住她的去路,“夫人,案子审完了。皇上留下信王,要一同进膳。”

      “审完了?这么快?”客巧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那兴儿和光先呢?是不是回府去了?怎么也不等等我——”她仍执意要走,却像只失了方向的雀鸟,一头撞到刘端的身上。那些自我安慰的话总是骗不了自己。

      “夫人,夫人小心啊——”刘端赶紧扶住,“要不我让王体乾送夫人回府吧。”

      “我儿子和弟弟也回去了吗!”客巧玉着急地推开刘端,厉声质问。

      刘端没有作声。

      “问你话呢!我儿子和弟弟,皇上怎么说的!”

      “这个......还是等夫人受召之后,皇上亲口相告。更何况此案尚未了结,内阁那儿......”刘端绞尽脑汁在编排委婉措辞,以减弱客巧玉的抵触之情。

      “什么内阁!两个锦衣卫的事儿还要经过内阁?他韩鄺、孙承宗凭什么对锦衣卫的事情指手画脚!”客巧玉的嗓门越来越大,情绪眼看就要崩溃。

      未免引来注意,刘端急忙拉着客巧玉到一侧,悄悄地说:“夫人别急,是我一时说错了。总之二位大人可能暂时回不了府,夫人可以回府去等他们。”

      “你不用一副遮遮掩掩,做贼心虚的鬼祟样子。我知道皇后要过来。我看见坤宁宫的人来了,也听见她们说的了。她身怀龙种,本就是这紫禁城里最金贵的人了!我可以躲着她,我可以避着她,哪怕以后凡是见了面,让我绕路走都可以。我现在只想见皇上一面!”客巧玉神态转变之快,简直眼花缭乱。

      一直听她说话的刘端,真觉着自己似乎在和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交谈。不过,他也不敢多说,言多必失。客巧玉脑子里的弯弯绕绕,虽比不上魏忠贤和崔呈秀,但绝不是省油的灯,指不定自己那句话一时不慎,就被她听出结果。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对策。“夫人,回府等吧。”

      “你捂那么严实是为谁呢!啊!”很不耐烦的客巧玉用力推了把刘端,想借此机会把事情闹得尽人皆知,最好还能引来皇上。

      可刘端的一双脚就像牢牢扎根在地里,纹丝不动,嘴里依然重复同样一句话。

      “刘端!你也要与本夫人作对是吗!”客巧玉大喝一声,极其响亮。尤其身处宽阔的平台上,幸亏刘端一早就把周围的宫婢内侍全给撤走了。否则就这一句,足够把近些天,刘端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信全部击溃,片甲不留。

      “我不敢与夫人作对。”刘端没有上当,全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上扬,冷冷说道:“夫人,事已至此,而且铁证如山。信王进呈了百来个人的证供,令弟与令公子亦都承认,就算让你见着皇上,您难道还要辩驳?还要否认吗?这事儿到此为止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毋要再节外生枝。”

      “他们承认了?”客巧玉又确认了一遍,见刘端点头,她的脸色一下变得阴沉沉的,“那也是被你们逼着承认的。一百个人说的便是真相吗?这件事儿,一百个人能说出同样一句话来那才可怕!摆明了就是有人在背后教唆!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厉害,连信王都被说动了。”
      她冷笑一下,微扬的嘴角边上干燥得都已经泛现皮屑,皱纹也深了几分,“文书吏是孙承宗带来的,所谓的证供也是孙承宗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录好的,一个在前台做戏,一个在背后捣鬼,如此亲密无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才是学生和老师。孙承宗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抓到这个把柄,他还不趁机把我往死里整!咱们的皇上可不是随便就会相信人的,更何况只是一纸文字,经过那么多人手,谁知道里头是真是假,哪些是真哪些假?”

      结怨太深,已经怎么都解释不开了。刘端都觉得自己有些被她说动,仿佛她和她的家人果然是被整个朝廷所针对,仿佛她才是风暴中最受冤屈之人。

      “说到底,皇上信的是信王,而不是什么百来个人的狗屁证供......”

      “可行凶杀人是事实。”刘端一语道破,他若再纵容客巧玉胡言乱语下去,自己也要动摇了,“夫人,有一件事儿,我本不当说。可你误解如此之深,平白冤枉了孙大人和信王,就算让你见到了皇上,也只不过火上浇油罢了。”

      “什么事?”客巧玉立刻收起了那副自己被陷害的苦相,陡然变得冷峻严肃。

      “皇上没有追问令弟与令子杀人缘由,皇上也没有追问所杀之人的背景来历,以及为何偏偏是那天出现在正阳门外,拦了锦衣卫的车驾。而依我所见,这些信王也没有查出来。所以,适可而止吧夫人。听我一句劝,回府去等。等皇上想起来,要网开一面的时候,他一定会见你的。”

      “你什么意思?你在威胁我?”

      “我不敢。夫人,我只是奉旨请您回府。”

      “刘端,你不要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你是什么路数我们心照不宣。王安遭难的时候你袖手旁观,现在轮到魏忠贤了,你也要坐视不理。我们根本没敢奢望你会站出来替我们说句话,可是唇亡齿寒哪,总有一天也会轮到你的头上,刘公公!司礼监的掌印,东厂的提督你一个人可绝对坐不稳!”客巧玉目露凶光,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搏命求生的蛮劲。

      刘端并没有被她的指摘所激怒,反而变得和颜悦色,“夫人扯得太远了,眼下只是请您回府,至于魏公公的将来,恐怕要等找回叶向高再有定论。”

      “我若当真听了你的话,乖乖回府等着,不出三天我这个奉圣夫人就会被满朝文武的脏水泼得体无完肤度,我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皇上一定见都不想见我!到时候,那就真变成人家砧板上的肉糜,任人宰割——我们就都全完了——”悲伤说来就来,客巧玉立时涌出两行热泪。

      一示弱,刘端就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宁可客巧玉一如往常,对自己冷嘲热讽,恶语相向。“夫人,再怎么说,侯国兴和客光先的确是杀了人,这是事实。他们若不犯下这事儿,别人也抓不出把柄。多少都好,让他俩还有崔呈秀在牢里待几天,反省反省。咱们都是给皇上办事儿,没必要动辄就闹出人命来。”刘端从始至终都希望息事宁人,一看客巧玉情绪崩溃,他也跟着把心底话掏出来说。

      “杀人?依你所言,杀人就要偿命是吗?”

      “那当然。”

      “那你可知刑部大牢死的那三个人是被谁所杀!”客巧玉骤然恢复本色。

      奇怪的是刘端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反而第一次心虚地把眼神从她身上移开,一瞬间从道德高地坠落下去。

      “哼,看你这副神情,你知道是谁啊!”客巧玉也很意外,更有些喜悦,简直算得上是意外的收获。她迅速抹去脸上泪痕,重燃斗志,“刘端,我可告诉你,今儿我要是见不到皇上,明天天一亮,我立马就把这事儿捅到孙承宗那儿去!我弟弟和儿子落不下好,她叶儿也别想跑得了!到时候可不就只是一个刑部了,信王府、锦衣卫、尤其是满朝的东林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你把叶儿捅出去,是准备鱼死网破了吗?叶向高你不找了吗?魏公公你不救了吗?”

      “找回叶向高那才是魏忠贤的末日,但是把叶儿捅出去,那就是把我们所有人都给救了,不是吗?哈哈哈——”客巧玉说着说着,竟然大笑起来,牺牲一个讨人厌的死丫头简直是眼下最有效的对策。瞬间,她连想见天启的执念也没有了,轻轻松松绕开刘端,准备离宫。

      “慢着!”刘端真慌了神,立刻拦住她去路,“我让你见皇上可以了吧!”

      “不可以!”客巧玉昂首挺立,一副大获全胜的傲人姿态,“现在,我不止要见皇上,我还要把兴儿和光先的罪名洗得干干净净,他们明明是剿灭贼寇的功臣,为什么要受那不白之冤!”

      “你让我上哪儿去找给他俩顶这么大罪的人?那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一百双眼睛!”刘端此刻恨得咬牙切齿,跟她客客气气说话,结果引火烧身。

      “那是你的事儿。要怪就怪你心心念念的叶儿死心塌地只想着魏忠贤,她不想着你。她也不知道你一个正人君子为了保护她,做了多大的牺牲。真是情比金坚,我都有些感动了。”客巧玉拍了拍刘端的肩膀,哂笑道:“说不准我把这事儿告诉了她,她会回心转意呢。彻底忘了汪文言,投到你的怀里。嘿嘿,反正你们一个是太监,一个也怀不上孩子,简直是天作之合。要真办成了喜宴,我可是要讨杯冰人酒的呀!”

      “客巧玉!慎言谨行!”刘端的怒火几乎快冒到嗓子扣了。

      “行了,我也不在这儿碍人眼了。我回府啊边吃边等你的好消息。你要是不来召我进宫面圣,我想叶儿会比我更失望。”奉圣夫人又变成了熟悉的客巧玉,媚眼一抛,红唇轻启,幽幽说道:“多晚我都等着。”而后转身就走,叫上了不远处等着的王体乾一同离宫。

      刘端彻底坠入深渊,摔得浑身伤痛,五脏俱裂。客巧玉扔下的那句话恶心得让他一直作呕,那格格疯笑比耳边呼呼冷风更加瘆人。可刘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横不下心不救叶儿,这天底下唯一真正关爱疼护叶儿的也只有自己。
      那个魏忠贤永远只会在需要她的时候,把她哄骗的团团转。真到了生死边缘,他并不会比客巧玉表现得更为难,甚至会毫不犹豫地推她去牺牲。用各种各样、天花乱坠的谎言,说得叶儿心甘情愿去赴死。
      刘端不救王安,是因为王安自己嘱咐的;可他若不救叶儿,也许......一辈子都会困在这个愧疚里不可自拔。而且危难时刻,若不出手相助,那就真成了客巧玉嘴里苟全性命、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

      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那些正人君子也根本瞧自己不上。大明律的严肃法度也不可能靠自己一个小小的太监去盲目坚持;毕竟朝廷里只要有客巧玉和魏忠贤这样的人在,正义是不可能得到伸张的。
      刘端如此自我规劝,他下定决心要救叶儿,其实也是在救他自己。叶儿一旦被揭穿,他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恐怕也会跟着遭殃。

      但是这事儿太难了。世间哪有什么人会明知死路一条,还一头撞上去?
      噢,还真有。魏忠贤于叶儿,东林于汪文言。哼,他俩还真是殊途同归得天生一对啊——

      心里经历着急风骤雨的刘端,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陪着皇帝、皇后和信王三个人撑完这场“家宴”的。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席间一团欢欣愉悦氛围。就着一壶好酒,一桌子佳肴,谈天论地,欢笑不断。
      谁都不会注意到身边伺候他们的人的丝毫异样。加上连日来的缺觉少眠,此刻的刘端头昏脑胀,积累下的疲乏倦怠毫无预兆冲袭全身,连稳稳站在原地都已经成了不易之事。

      天启也有些微熏醉意。因为听信王禀报调查进度实在无趣的很,趁着他俩不注意,连着偷喝好几杯,一下就被酒意袭倒。天启全身瘫软在椅子里,半歪着脑袋,双目微睁,看着滔滔不绝的弟弟,和身怀六甲的妻子,笑意盈盈。脸上更是被烛光映照得满面红光,神采焕然。

      有酒有嘉宾,美妻更添好儿孙。也许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能满屋子追着皇儿玩闹。一个,不够,还得再多添几个,最好是儿女双全,多多益善。还要给他们每人都做一把小木马,不仅能骑着原地玩,还可以骑着走,就像真的马一样。不,单有木马也不够,每年生辰都要送些不一样的小物什,朕亲手做的小物什......

      天启帝沉浸在对未来美满幸福的憧憬中,慢慢入眠。

      信王注意到自己哥哥安然平静的样子,降低自己声音,询问刘端:“皇上,是睡了吗?”

      全程走神的刘端及时回醒,低头查看情况,轻声道:“皇上睡了。”

      “让皇上再睡沉一点,再送他去里间躺下。”

      可皇后的话音未落,天启的鼾声便悠悠而起,皇后慈煦而笑,挥手示意将皇上送回去。

      刘端怕别人手脚不知轻重,再把皇上给吵醒了,便凭自己一己之力,将皇上背在身上,送至卧榻。照顾完皇上之后,刘端的心思就全在书案上了。上面摆着的正是国丈张国纪进呈的奏本。皇上临走之前,居然还特意拿来纸镇压住,甚是少见。

      刘端趁着黑灯瞎火,又四下无人,蹑手蹑脚走过去查看。一看才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奏本,而是两份证供。但与信王提供的不同,这两份正出自此案被杀害的那群流民中唯二的“幸存者”。证供里也是将当天在正阳门发生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与刘端在信王提供的那份偷看到的相差无几。

      这就难怪皇上对那百来份证供一点儿都不惊讶,甚至兴趣寡然,没翻几张纸就草草命自己收了起来。原来在信王出现之前,皇上就已经知道了此案真相。
      可国丈既然获得如此重要证供,既没有交给信王,也没有到皇上面前邀功领赏,仅仅只是风轻云淡地呈给了皇上。如此不计较功利得失的举措实在令刘端费解。借着微弱的月光,刘端又仔仔细细将口供重新看了一遍,边看边猜测国丈的真正意图。

      国丈绕开信王,把事情直接汇报给皇上......莫非,国丈本来就是皇上派给信王,暗中助他破获此事的关键之一?一个明面上的孙承宗,一个内里的张国纪,左膀右臂、双管齐下,必定事半功倍;可没想到的是,孙承宗意外被一众大臣弹劾,未免波及信王在朝中的名声,皇上决定弃卒保车,不仅劝退孙承宗,抬高信王,甚至将国丈彻底掩藏在幕布之后,伺机而动。
      国丈会低声下气向信王借洛慜绝非事出偶然,而是想从洛慜那儿获知信王的调查进度,再助他一臂之力!
      皇上没有追查那些人的来历,并不是因为他对客巧玉起了疑心,而是......皇上从始至终只想让信王一个人成为整件事的唯一中枢。
      也许在皇上看来,信王这个弟弟有足够的地位,足够的潜质,以及足够的德行成为将来整个大明的股肱之臣。
      所以,就借这个波及范围极广、影响力极大的意外事件,将信王朱由检隆重而光耀地推到天下人面前。而皇上自己则为他打点好一切,铺排好一切,甚至扫除障碍、拔除隐患。
      虽然,皇上也不知道真凶究竟是何人,但从敢于舍弃自己老师这一点以保全自己弟弟来看,他必定下了重大的决心。皇上不是在培植像魏忠贤那种一时之力,而是在给大明的未来构筑根柢。

      刘端越想越激动,似乎现在的他已经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大明极有可能重现永宣盛世!
      他独自对着口供兴奋地笑了起来,眼里闪着的光芒比月亮还亮。暗夜是暂时的,此案破获,或许大明将在他们两个兄弟的共同努力下,革除派别斗争之弊,“笑谈渴饮匈奴之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如此雄心壮志的抒发,上一次,刘端还身在辽东的大军之中。

      可没过一会儿,刘端的笑容就凝固了。他开心得忘乎所以,忘了自己如今的立场已经不是旁观者、局外人,可恶的客巧玉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致命弱点,自己已经与他们成了一丘之貉......不,还没有......只要牺牲了叶儿,自己再做一次袖手旁观,也许信王最后真的可以把客巧玉和魏忠贤这个歪邪之势彻底铲除!
      然而......皇上的决心有没有包括惩处带大他的乳母呢?这个赌太大了......波及太广,以信王目前的能耐和势力绝非客魏二人的对手,尤其是皇上,皇上的底线究竟在哪里根本探查不明白。
      皇上把自己藏匿得那么深,躲在重重宫墙之后,隐在层层人群之中,仿佛之前所有的印象都是在皇上操控之中,都只是一个假象。
      这个被东林捧上天子宝座,又在三年不到的时间里就把东林翦除得只剩皮毛的人,绝不可能只有这一副单纯心思。

      与其冒险牺牲那么多性命还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不如暂将心中理想置于一旁缓一缓,把叶儿救了,度过眼前的难关。更何况,掳走叶向高的绝不可能会是客巧玉和魏忠贤,这件事儿即便水落石出,也根本无法将他们重创。
      在刘端意识里,既然知道是无用之功,还不如蛰伏潜藏,等待下一次机会。

      他的眼神锁定在纸上那两个幸存者,要顺应皇上的决心、认可信王的付出,还要给客光先和侯国兴清白之名,完全背道而驰的两个事情,因为现在出现了“活口”,而变得易如反掌。

      卧榻之上忽而传来细微声响,刘端警觉地屏住呼吸,后撤一步躲在黑暗中。等了一会儿,听得鼾声又起,原来只是天启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可刘端不敢轻怠,小心翼翼将口供重归原位,还原成之前的样子,然后轻手轻脚回到皇帝身边,安静守着,仿佛刚才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

      暖阁外头的一桌狼藉则已经在皇后张嫣的主持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吩咐内侍要将此处再重新打扫一遍,保证每个角落都不能有遗漏。而后和信王一同离开了乾清宫。一个要出宫,一个要回宫,没走几步,两人就要分道扬镳。

      信王一看避开了所有宫人,竟然主动上前,叫住了皇后,“多谢皇后娘娘所赠糖丸。小王回府吃了之后,果然食欲大开。”

      皇后开始有些困惑,可马上就明白过来信王有其他事情要说,随即让侍女宫婢先行回宫。旁退左右之后,她说道:“信王客气了。信王安然无恙,皇上才能放心将重任交托。”

      “另外,烦请皇后娘娘向国丈大人转达小王的谢意。若非有国丈相帮,小王不可能如此顺利就将客光先、侯国兴二人入罪。”
      原来,刚才趁着刘端和王体乾离开文华殿的间隙,天启把张国纪进过宫的事情如实相告。信王听得很是惭愧,更是连连为自己之前轻慢国丈之处深表歉意,“小王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国丈多多包涵。”

      皇后微微笑道:“这倒无妨,同殿为臣,同是为皇上分忧,家父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不过信王,恕我多嘴说一句。”

      “请皇后赐教。”

      “赐教谈不上,只是闲话一句。”皇后又压低了些声音,“人是抓到了,可尚未定罪,亦未伏法,弟弟绝不能掉以轻心,让他们有丝毫可乘之机。”

      信王心中一颤,没有想到皇后也被卷进了此次风波。“谨遵皇后所言。小王心中有一惑,至今未能解开,还请皇后娘娘指点迷津。”

      “信王但说无妨。”

      “锦衣卫逞恶行凶自是可恶,然则为何乞丐流民会公然出现在正阳门?”

      “大概是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我还在民间时,也遇到过这样的,虽有官差驱赶,可总会有漏网之鱼。”

      “那为何要冒险拦止锦衣卫的队伍?寻常百姓见了一两个锦衣卫就躲,那天可是一大队人马,如果只是为了讨要些施舍,不该把命都搭进去。臣弟从刑部所知,他们虽然都是些乞丐流民,却居然都是饱食过后才去的正阳门。据孙大人推测,很有可能是被人收买,替人卖命。国丈大人既然找到了本与他们一起的伙伴,或许顺藤摸瓜,能找出此案的罪魁祸首,就回叶大人。”

      “饱食?”皇后一脸惊讶,笑意全无,“信王怎么知道的?而且,刚才之前怎么从没有听......听信王向皇上说起?”

      “因为实在找不到更多线索,臣弟便嘱托刑部仵作重新剖尸查验,就是今天早上刚刚得到的消息。但今日在宫中待了一整天,也没有更详细确切的证据指向,臣弟也就没有向皇上提起。”

      皇后此刻看上去有些紧张,全身绷紧,皱着眉头道:“剖尸?王爷如此行径,恐怕对逝者难免有些不敬之意。

      “皇后恕罪。”陷于迷离案情的信王才意识到皇后表现出来的恐惧,赶忙致歉,“臣弟以为当务之急是破解此案,查明真凶,如此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敬意,也能给天下一个交代。”

      “元凶不都已经找到了吗?他们也能瞑目了。何必还要查究从何而来,为何在哪儿?这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比起让侯国兴和客光先定罪伏法,这些根本不值一提。”

      “可如果他们是被青衫剑士买通的,那这就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甚至朝廷里头都有他们的眼线暗布,其后果不堪设想。”信王没敢把话往重了说,生怕惊扰了皇后腹中麟儿。

      “信王这又是哪里听来的危言?只不是几个寻常的流民乞丐,正好行乞到正阳门附近,村野小儿没有见过大阵仗,以为锦衣红袍走过的是今科状元,他们拦路终不过是讨要点怜悯同情。可偏偏命中注定,遇上的却是凶神恶煞的锦衣卫,这才把命都给丢了。”

      神通广大的皇后张嫣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如此详细的线索,再加上自己的一些些猜测推理,居然把原本扑朔迷离的案情如此简单地还原了出来。然而掺杂了那么多巧合和臆测,信王是怎么都无法相信的。“可是,皇后娘娘......”

      “信王,”皇后无理打断,并笑着说:“过了今晚,锦衣卫行凶之事必定传得沸沸扬扬,不仅仅朝里,我想连整个京城茶余饭后都会以此为谈资。如不趁此民意正盛的时候严惩元凶,恐怕此事又会被客巧玉搅得黑白颠倒,最后不了了之。”

      听到这里,信王总算是明白今日皇后一反常态的真正原因。人们通常在接近胜利的时候,因为一时心浮气躁而功亏一篑。眼前的皇后正好应证此言。
      “皇后娘娘,容臣弟斗胆说一句,”信王并不希望自己向来敬重的嫂嫂,因为急于求成,而变成了和客巧玉他们一样的人,“莫说此案尚未查明与客巧玉的直接关联,即便她当真为他弟弟和儿子喊冤叫屈,亦属人之常情。只要她没有任何僭越之举,到目前来说,客巧玉的确是清清白白。”

      “她近日在宫外所生是非,还不是僭越之举?”

      “大明律例,诛行不诛心。她既然没有成事,自当不算,告诫一二便可。”

      信王的话让皇后非常生气,似乎自己成了那个搬弄是非、混淆视听的卑鄙小人,“信王,你怕是忘了,客巧玉至今仍然能在紫禁城里出入自由,这本身就足够治她大不敬之罪!皇上宅心仁厚,顾念旧恩,可是我们为臣辅君,断不能纵容皇上的行私情而毁公法,致使祖宗家法废弛崩坏。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如若信王也不肯做这个恶人,本宫愿代而行之!”

      “皇后娘娘言之过重,臣弟绝无冒犯之意。”信王听这话实在太过激愤,急忙躬身请罪,“客巧玉虽则可恶,但如因她而气坏了皇后自己的身子,大为不值当。”

      皇后没再说话,怒气冲冲地转身即走。

      周围一切陡然悄无声息,皇后每走远的一步都让信王听得害怕,她最终没入黑暗的身影更让信王深感忧虑。皇后大概只认为客巧玉是一头凶狠的猛兽,却从未见识过她在猛兽恶禽里搏杀得九死一生的惨烈。
      信王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甚至牺牲了洛慜而查获的真相,到头来变得如此龌龊卑鄙。

      风中孤立的少年王爷,此刻彻骨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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