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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

  •   东方的天空,散出几缕微明的光线,淡淡透着些许红绯,渐次染晕开去。片刻而已,山巅之上,蒸腾着的层层云雾,似乎被某种莫大而无穷的神力,自中而散。枯萎凋敝的老树遍栽山头,清冷孤独百年一瞬,比起山脚下那座恢宏崛立的紫禁城,同根同源,却是两番天地。山林之中,只有阵阵冬风呼啸而过,卷着枯枝败叶,奔向宫去。

      这里,永远是京城中睡得最晚,醒得最早的地方。尤其,今日更有要事。

      刘端昨日亲自监工,领着一群内侍将奉天殿外的白玉石阶、平台彻彻底底清扫一遍,从白天到黑夜,直至更深人静。基本上,除了该工部出力、户部出钱的大活实在有心无力,其他诸如除草、填补、清洗的零碎杂活一件都没落下。王体乾特意择选出来,“送”给刘端的差事,终究还是赶在御审前满意完成了。毕竟,这里已经好久没有举行过,正规而隆重的朝会。新晋入宫的小黄门,甚至都不清楚一整套流程,刘端害怕忙中出错,惹来非议,特意筛选机敏干练的内侍,来伺候这场不是朝会的朝会。

      天还没亮,两大队锦衣卫就从府门列队而出。一路由骆思恭率领,往刑部大牢去;一路则由田尔耕率领,往紫禁城去。田尔耕身着将军铠甲,赫赫威武。这套御赐甲胄,虽然他一个人躲在家里已经不知道试穿过多少次,演练过多少回,可在大庭广众亮相尚属首次。一匹高头大马,一柄御制宝刀,铁衣寒光,凛然生畏。他一人在前,昂首伸眉;身后随侍三五个锦衣卫,也是正色俨然,不怒自威。可是现在时辰太早,街面上几乎就他们一队人马,没什么围观之众,更没有田尔耕一直期待的人喧马嘶,夹道迎往。果真应了“锦衣夜行谁人知”的尴尬。此刻,他竟有些眼红骆思恭,护卫叶向高入宫必定大出风头。越想越嫉妒,田尔耕索性快马加鞭,直奔紫禁城。

      让田尔耕没想到的是,崔呈秀居然已经在角楼之下等着自己。他吩咐其他人先行一步,然后直接骑着马向崔走去。“崔大人,你不会在这儿守了一夜吧?”

      田尔耕人长得高,又有坐骑,几乎是像一座山一样出现在崔呈秀眼前,他退了几步,抬头想看清人脸,可最多只能望见那缕随风飘动的红缨。“田大人?”他只能依凭声音判断。

      “自然是我,许显纯没那么早押过来。”

      “田大人这一身神威真是令在下羡慕不已。”晨曦微露,光线仍然暗弱,崔呈秀最多也就能看清一个轮廓。

      田尔耕被夸得很开心,笑了笑,“崔大人是在等奉圣夫人?”

      “夫人已经得到允准,参加这次御审。毕竟此乃政事,如果让那么多尚书大人看见夫人在,还没开审必定又是一波谏言,反而会影响厂公的处境。”

      “那日下午,叶儿提出来的时候,被夫人骂得狗血淋头,还说她心向东林。”田尔耕终于俯下身子说话,“崔大人能耐啊,又白捡了个大便宜。有时间也教教在下,这说话间的分寸。”

      崔呈秀大方笑道:“田大人客气,在下安身立命全靠这张嘴,不比大人还有一套拳脚的硬功夫。”

      田尔耕冷笑一声,“我看崔大人刚才,盯着我兄弟一个一个看过去,莫不是在找客光先和侯国兴?”

      “是啊,怎么没见这两位?”

      “没在这儿。骆思恭给挑去了。”

      “哦?”崔呈秀面露惊喜。

      田尔耕见他这般反应,“夫人不会真打算,靠他们两个生劫叶向高吧?叶儿都没敢接这事儿,就凭他们两个?不怕绝了她客侯两家的种?”

      “夫人向来都不喜叶儿。”

      “崔呈秀,你该让夫人知道,这不是她一个人喜不喜欢的事儿;那两个废物要做这么大事情,出了一丁点儿纰漏,我们一伙人搭进去都抵不够!”田尔耕神色厉肃。

      “如果。。。。。。是把骆思恭搭进去呢?他自己选的人,谁也没逼他。”崔呈秀阴诡之笑,让人不寒而栗。

      两个笨蛋换一个锦衣卫都指挥使,这对自己来说占尽大便宜。田尔耕不禁佩服崔呈秀的急智,自己只提了一句,他居然就能立马想出法子,简直一举两得。到时候,即便客巧玉要找麻烦,那也能栽在骆思恭一个人头上。他没想到,崔呈秀为了能救许显纯,连奉圣夫人都顾不上。“你要救你兄弟,我要升官发财,咱谁也不碍着谁。如果。。。。。。”田尔耕又俯下身,轻声道:“如果这次,你真能助我坐上指挥使的位子,三年之内,我也一定能让你兄弟官复原职,哦、不,是坐我的位子!”

      “那这就算咱俩私下君子之约?”崔呈秀团手准备致谢,却被田尔耕提刀按下。

      “事儿只能出在押人的路上,进了宫,我可不会姑息。”田尔耕虽然笑意盈盈,眼中却满是冷峻。

      “那是自然。”崔呈秀应声点头,侧移半步,目送田尔耕离开。

      朱由校今日也起得很早,本想和皇后共用早膳,可听宫女回禀说皇后还没起身,也就作罢。他只草草吃了点,便唤人进来伺候更衣。

      王体乾手捧赭黄龙袍而入,后头跟着的刘端则手捧乌纱善翼冠,冠侧两条金龙,灿灿生辉。

      朱由校没等人送到跟前,自己就先跑去抢了帽子戴在头上。

      “皇上可使不得,得一样样来。”刘端也不敢抢下乌纱,只能规劝。

      “哎呀,反正都一样。朕已经梳好头啦!”今日皇帝的兴致极高,他挥手招来王体乾,将龙袍交给刘端,“给朕穿上。”

      王体乾恶狠狠瞪了刘端一眼,却也只能无奈退下。

      刘端受宠若惊,赶紧奉旨遵行。

      “刘卿昨夜一晚上没睡吧?”朱由校两手伸开,看刘端忙前忙后,略显疲态。

      王体乾吓得一激灵,生怕刘端告自己的状。

      “回皇上,臣只是有日子没那么早伺候皇上,有些力不从心,还请皇上恕罪。”

      “嘿嘿,这么久不陪着朕,想朕吗?”皇帝似乎没把之前那次匆匆面圣算上,虽然正是那天促成了今日之事。

      刘端只能说,“想。”

      “我看你不想。”朱由校嫌弃地摇摇头,“见了朕还是老样子,也不笑也不激动,没太感觉出来。”

      刘端伺候更衣完毕,后退一步,跪拜行礼,“拳拳之心,恕臣难以言表。”

      后面的王体乾嗤之以鼻,听得快吐了。

      朱由校满意地抬抬手,示意他起身,“那今儿就你伺候吧。”他又附耳过去,“一会儿帮朕说说话,就像那天一样。”

      “遵——旨——”这两字应答得又响亮又铿锵,像是要把之前受的委屈全聚拢成一掌,狠狠打向王体乾。

      王体乾悻悻跟在刘端后边儿,即便一团猛火烧到心头,却还是只能装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都有谁来了?”皇帝走到门口极目远望,虽然中间还隔着一道乾清门、三座大殿,可他已然隐隐感受到肃穆之气扑面袭来。年纪轻轻如他,怎么会喜欢死气沉沉如丧?

      “回皇上,除了叶老,其余人等皆已奉旨候在奉天殿外。”

      “嗯,咱们也出去等。开中门,迎接叶向高入宫。”

      朱由校迈开大步子往外走。肃杀寒风割在脸上,剌得生疼。天子之躯未必有无畏风霜的神力,只盼有无惧前路的勇气。

      为什么他们只能跟在身后,而无人护在身前,为朕开路呢?

      虽然召集此次御审,为的是弄清楚应天府所谓的“民变”,问罪许显纯、问责魏忠贤。只是,好些时日没见魏胖子在眼前出丑、在耳边说笑,还真有点挂念。自他随侍御驾以来,从未试过离开将近一个月,宫里的生活不仅又变回以前的乏闷,还有似乎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看不完的奏请。如果说谁能护在身前,魏忠贤的确是个替朕“挡箭”唯一人选。希望只是误会一场,最后大事化了。

      皇帝居然越想越开心,“快点快点。”不由催促抬玉辇的内侍。

      刘端先行一步,到了奉天殿外,扫视一遍在场众人。臣工不到十人,以首辅韩鄺为首,站在左侧;皇亲贵胄也不到十个,以信王朱由检为首,站在右侧。许显纯,一身崭新的刑囚衣服,跪在队末;他身前跪的则是,被禁足于宫整整一个月,还穿着之前那身单薄衣饰的魏忠贤。大概这一个月的确过的很是清苦,环腰锦带已然松松垮垮,极不称身。刘端等了片刻,见玉辇快到,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告:“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跪拜行礼,魏忠贤更是整个身子几乎是伏在地上。众人三呼万岁,零零落落,一点儿都不齐整。

      朱由校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先抬手让他们平身,而后坐到早给自己准备好的龙椅上。“今日辛苦诸位啦,一大早就陪着朕,在这儿一起等叶老进宫。想想,朕也是有些日子没这么早起,京城又刚入冬,天冷得很。诸位可别进宫一趟回去就病了。”他又叫来刘端,准备煮些热水在一旁备着,“今天不为旁的,其实就想叙叙旧,说会儿话。通政司日前禀报说,朝里和民间对今天的'御审'很上心,各个部府衙门里头好些人,跟轮值似的抢着要去刑部大牢守一守叶向高,把那儿堵得是水泄不通。有几日,似乎看得人都快超过真正守在那儿的锦衣卫和狱卒了。”朱由校逐渐收起笑容,“没出事儿,那是孙大人尽心尽责,一早就安排妥当!百姓们也就看个热闹,你们朝廷当差的全围过去算是怎么档子事!手底下没事做?成天往外头跑?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朕原先还真想组织朝会,大伙儿一起议议应天府的事儿;好嘛,既然都快闹成笑话了,那朕也当回坏人,要看给你们看个够!要议事儿,没你们的份!”他像个孩子赌气似的,嘴上说的是被拦在宫外的一般品级官员,心里怨的是眼前六部首脑治下不严,放任自流,全然不顾及朝廷颜面。

      这几天,朱由校一直在坤宁宫陪着皇后安胎,可每次听王体乾转呈锦衣卫关于刑部之事,都气得直跳脚,加上王体乾一直在旁煽风点火,造谣科道官们坐等好戏开锣。若非皇后劝阻,朱由校几道圣旨早从中宫发出,不知又要多少乌纱落地。而现在,堂堂一个大明皇帝,只能在这十几二十人的小型朝会上发发牢骚,吐吐苦水。

      御前众人听得分外惊讶,他们不理解这没来由的怒火怎么就撒在自己头上,平白无故受了责骂。其中有一两个原本一心扑在自己的分内之事上,也已经好久没和皇帝照面,哪知再相逢却是这般委屈。

      首辅韩鄺首先站出来,要替自己的同僚说说话,“皇上容禀,诸位大人并非玩忽职守,各项事宜并未停滞。他们只是关心叶阁老,毕竟如此行径实在闻所未闻!”

      因为人员配置“不公平”,能帮魏忠贤说话的也都被堵在宫门外,此刻鸦雀无声。

      “许显纯。”朱由校并未责怪韩鄺,反而冷冷叫一声。

      许显纯吓得全身发抖,从队末颤颤巍巍跪着出来,“罪......罪臣在......”声音小的只有边上的魏忠贤能听见。

      “说说吧,应天府的事儿。”朱由校看他那副可怜样儿,又有些不忍心,“还是想等叶向高来,一起当面说?”

      肯定先说先便宜啊,在场所有人都这么想,摆明了皇上还是想着魏忠贤的。

      谁知道,魏忠贤居然大义凛然地拒绝了这份好意,“罪臣等,愿与叶大人御前同审。”

      “叶大人受什么审,要审的是你和许显纯!”孙承宗见魏忠贤毫无悔意,怒不可遏。要不是身旁的韩鄺紧紧拉着,早就冲上去指着鼻子训斥。这五天里,看叶向高喝苦药、刮腐肉、散瘀血、敷膏药,为的就是能尽快好转,把朝廷恶待忠臣的影响减到最低。而眼前的罪魁祸首居然还能摆出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蛊惑皇帝,是可忍孰不可忍。

      天启帝朱由校向来对自己的恩师礼遇有加,自然不会对此冲动行为加以责备,反而好心劝慰,“老师说得对,要审的是魏忠贤和许显纯。叶大人是朕邀请进宫的客人,一起旁观议事。”接着关心下自己的弟弟,“信王的病如何了?这大冷天的,要不要添件衣裳?”

      信王恭礼回话,“回皇上,臣弟已经痊愈,不必烦劳。”

      天启安心笑道:“行,一起等吧。”

      旭日东升,金辉满阶,迟到的暖意或许能给凛凛风中,伫立等待的几十号人带去些许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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