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已熟》黄碧玉

8、八朵樱花

　　当尚嘉安提着洗地机出来，看到齐樱和万桐两姐弟竟然趴在客厅小茶几上玩起了象棋，他第N次想甩手走人。
　　“嘉安哥，你先干着，这局结束我就来帮你！”万桐桐头也不抬地讲。
　　果然，有事嘉安哥，无事尚嘉安。安慰自己，我最近吃的他家的饭，干点儿活儿实属应该。
　　只是，这主人家是怎么好意思一动不动的？
　　第N次默默叹气，再次感慨，人和人能合得来，都是有缘由的。
　　只怪自己脑子犯抽。怎么会做出喂齐樱吃肉的举动？
　　当时当地，他内心已经尴尬到抠出了一座摩天大楼，偏万桐惊讶过后立马心领神会一般视作平常一样，给了尚嘉安一个无比赞赏的眼神，又劝齐樱：“一个弟弟受伤了，另一个弟弟顶上，有弟万事足，日子多美！”
　　两姐弟一模一样的白目，一点看不出他的尴尬。齐樱甚至为自己的惊讶给了尚嘉安一个温柔的笑容来安抚他，怕他失望受伤似的，然后飞快地低头将汤匙上的鸡肉吃掉，夸一句：“好吃！真会挑！”
　　……尚嘉安彻底凝固。
　　万桐一心想逗姐姐开心，完全不顾脸皮薄的尚嘉安死活。
　　“姐姐，你记得尚嘉安吗？小时候就喜欢和我抢着在你面前表现的，那个小胖子！”
　　尚嘉安放下碗和汤匙，或者应该用“扔”，极度避嫌地坐回楼梯口。
　　听万桐这么说，他摇手否定三连：“我没有，我不胖，不是我，别瞎说！”
　　万桐越说越想起更多的事情：“怎么没有！姐姐，就是他呀，他小时候叫豆豆！我给你拿拖鞋，他就给你端水；我给你捶腿，他就给你扇扇子。姐姐、姐姐地，叫得比我都甜！”
　　又转过头对尚嘉安道：“你真忘了？那时候，我妈妈问你要不要让你妈妈生个妹妹陪你玩，你就说不要，要是生了妹妹你就把妹妹卖掉！但是你转头叫你妈妈要努力生一个跟樱樱姐姐一样好看的姐姐！”
　　闻言，齐樱转头看向尚嘉安，同他的眼神对上，下一秒两个人都移开，各有各的尴尬。
　　齐樱挑眉想，小鬼小时候的审美正常多了嘛，现在老是一副嫌弃我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
　　尚嘉安扣紧手指想，闭嘴吧万桐桐！就你记性好！几百年前的事情现在说出来生怕我不会社死吗？
　　有万桐的地方就会很热闹，很快乐。

　　齐樱的胃昨晚吐得干干净净，现在喝了两碗汤，吃了些菌菇和肉，胃里温暖而熨帖。
　　精神一回来，那个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的齐樱就回来了。
　　她上楼换了衣服，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噔噔下楼，对已经在自觉搬动纸箱的万桐和不自觉就跟着万桐做的尚嘉安指挥道：“万桐桐，你拆纸箱，将里面的东西放到该放的地方，纸箱上贴着的是里面的物品清单。”
　　贴身衣物之类的东西她已经收好了，其它的东西根据功用大概能判断归置地地方。
　　“永远效忠您，公主大人！”万桐中二地回道。
　　“嘉安，你负责打扫卫生。先帮我擦窗玻璃，把窗帘取下来，再擦擦家具的灰，等万桐桐把东西收的差不多了，你们再一起扫地擦地。”
　　“……噢。”
　　齐樱坐在楼梯中央双手托着脸看着他们。
　　尚嘉安不理解这事情的发展，他试图挣扎：“万桐，现在赶去网球场还勉强能打一个多小时……”
　　齐樱挑眉：“噢，你们原本要去打网球？”
　　万桐熟练地拉开玻璃橱柜，小心翼翼将几个相机镜头和器具摆进客厅一角的深色橡木多宝阁，一边头也不回地答：“不去了，我刚刚给粟奇奇发微信了，叫她早点下班回去休息，场租我照付！”
　　尚嘉安：“……噢……”
　　“我用什么擦玻璃？”
　　齐樱坐着一动不动：“去厨房右下角储物柜看看，有专门擦玻璃的工具和抹布。”
　　尚嘉安循着她的目光看向厨房，走两步，又停下来问她：“那，你干嘛？”
　　齐樱笑着道：“我等你取下来窗帘好去洗呀！洗完烘干，还要挂上去，所以你快点儿，活儿什么时候干完取决于你的速度噢，嘉安弟弟。”
　　尚嘉安忍耐地进厨房找出工具开始干活儿。
　　齐樱觉得好笑，看到尚嘉安明明不情不愿地干活，偏偏经手的活儿却干得漂亮，记忆里一个叫豆豆的冷脸萌娃清晰起来。

　　那年，不到十五岁的齐樱考进了市重点高中，周一至周五住学校宿舍，周末住小姨家。
　　齐樱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考来是为了提升成绩考大学，人生地不熟，一头扎进书本里。她本身也不爱社交，在女孩子三五成群研究服饰八卦、课间手挽手去卫生间时，她独来独往。
　　因为小时候那段特殊的经历，在陌生场合，齐樱除了必要的开口，她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齐女士在开学时同班主任做面谈时提到这一件事，请老师关照她，尽量在刚开学的时候不要点齐樱在课堂回答问题。结果不知道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齐樱上学两天后，出现了齐樱是哑巴的传闻。齐樱也不解释，就当歪打正着。
　　学校除了周一穿校服，其他时间并不规定着装。古镇长大的齐樱，在一众身穿潮牌、名牌的少男少女中，依然穿着古镇裁缝量身做的青花布连衣裙和仿古样式纯色学生装。搭上已渐渐长开轮廓的姣好面容和纤长身材，有人说她穷酸清高，更多人封她为校园女神。而她的“哑疾”一如维纳斯的断臂，为她的美添上几分传奇色彩。
　　齐樱对此一概不知，她周一到周五全身心投入学习，周末陪两个小豆丁做作业、玩耍。
　　那时，还叫豆豆的尚嘉安一到放学和周末就长在齐心兰家，每个周末早早地穿好衣服坐在客厅等许卿和尚中和起床送他去齐心兰家。明明自家花园比齐心兰家大很多，但是吸引力就是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他家没有一个会带着他和万桐桐看蚂蚁搬家、观察蜗牛、玩泥巴、打水仗、用水管洗地的大姐姐。
　　齐樱知道小姨、姨父很忙，到周末她自动担负起照顾小表弟万桐桐的责任，当然，她的照顾就是抓万桐桐早早完成作业、逗他玩儿、让他不要去打扰周末睡懒觉需要休息的小姨和姨父。
　　豆豆是万桐桐的好朋友，比万桐桐胖一点，也不知道父母怎么教的，小小年纪，万桐桐还打滚撒娇，豆豆已经是一个冷面小绅士了。
　　每次做完作业，万桐桐撒欢一样跑出书房，豆豆安安静静地站着等齐樱检查完作业夸一句“全对，好棒！”，他矜持地回一句“谢谢姐姐”才会翘着嘴角离开；
　　玩累了，齐樱背着大人给他们煮方便面，调料包换成番茄、鸡蛋、两片芝士，万桐桐呼呼吃得像只小香猪，豆豆会等齐樱上桌说句“姐姐吃饭”才会开动；
　　周五两小只先回家，等齐樱回到了一起扑上来争着跟齐樱讲一周的趣事，豆豆从来不跟万桐桐抢话讲，只插空牵着齐樱告诉她几点哪个频道有她喜欢的歌手表演。
　　许卿第一次见到两小只在齐樱面前的乖巧，特别是豆豆在齐樱面前讨巧卖乖的样子，她问齐心兰：“这是我儿子吗？”
　　齐心兰笑道：“齐樱有办法收拾两只泥猴子，她简直就是那猴大王。”
　　许卿开玩笑问豆豆：“豆豆，把你留在这里，给你樱樱姐姐做童养婿好吗？”
　　豆豆冷静地问：“什么是童养婿？”
　　许卿笑着说：“就是等你长大了，让齐樱姐姐嫁给你！”
　　豆豆想起尚中和跟他说的，长大了他会娶自己的老婆，每天陪他睡觉。从前他没有概念，许卿这样一讲，豆豆偷偷看一看阳光下穿着白棉布长裙、扎着高高马尾的齐樱，同这样有趣又温柔的姐姐天天生活在一起不知该多么快乐。
　　豆豆郑重地点头，道：“好呀，我要做樱樱姐姐的童养婿。”
　　许卿又逗他：“那你要去问问樱樱姐姐同不同意噢。”
　　豆豆果然走过去，拉一拉拿着水管给植物浇水的齐樱的裙角，齐樱关掉水管，蹲下来问他怎么了。
　　豆豆睁着干净的单眼皮眼睛，想一想，歪着头问道：“樱樱姐姐，等我长大了，我可以娶你吗？”
　　齐樱被问得瞪大眼睛，看看他身后几个大人憋笑的样子，知道都在逗他。但是小豆豆的表情实在太可爱，她笑得肩膀抖动，又不忍拒绝他，答道：“那要等你长大了才知道噢！”
　　大人笑完了，以为豆豆转头会忘记，没想到后面豆豆又追问过几次诸如“长到几岁算长大？”“我们几岁可以结婚？”“结婚了以后樱樱姐姐每天都能陪我睡觉吗？”之类的问题。
　　有次齐樱在书房门口路过，万桐桐耍赖皮不做作业，她听到豆豆用奶奶的童音冷冷地威胁万桐桐道：“快点做完，不要惹樱樱姐姐生气，不然我揍你。”万桐桐不可思议道：“那是我姐姐！她不会生我的气！”豆豆头也不抬地写作业，道：“我是樱樱姐姐的童养婿，你只是弟弟而已。”
　　冬天，齐樱怕冷，穿着齐女士找古镇老人做的厚实棉鞋去上学，被同学说寒酸老气，正好被手拉手来接齐樱放学的万桐桐和豆豆听到。第二天，豆豆捧着一只大大的金猪来，万桐桐也翻出自己的小粉猪，两小只要砸了自己的储钱罐给齐樱拿着钱去买新鞋，再三强调，要买最贵、最炫的。
　　齐樱拦着不给他们咋，说，棉鞋又轻又暖和，里面的棉花是晒足了阳光的宝贝，非常舒服，是妈妈特别寄给她的暖心牌棉鞋，什么名牌也比不上。
　　两小只当下就脱了鞋，光脚踩在作业本上用笔画出自己的脚板印，叫齐樱寄给齐女士，他们也想拥有同款暖心牌棉鞋。
　　那年，两小只穿了一个冬天的棉鞋，见人就介绍说，这是全世界仅此一双的定制鞋。
　　只是，冬天走了，春天来了，姐姐走了。
　　那年发生了学生群体斗殴事件，传言隔壁学校的男生为了齐樱和本校的男生打了群架，一时之间，认识不认识的都绕过校园来看传言中美貌惊人、引起两校械斗的哑巴。老师也找齐樱再三探寻究竟，话中明里暗里希望齐樱洁身自好、安分守己。
　　春天的时候，齐樱跟齐女士商量，自己还是更喜欢古镇的高中，那里有她熟悉的伙伴。齐女士很清楚，虽然齐樱学习有自己的方法，但是在重点中学当然会对齐樱更好。只不过她更希望齐樱快乐健康成长，于是齐女士又把齐樱接了回去。
　　樱樱姐姐走了，豆豆和万桐桐伤心了很久。万桐桐还好，知道过年过节还能见到，而豆豆却觉得自己失去了长大后的老婆，很是消沉了一阵。两小只在春雨里扒开草丛找蜗牛，万桐桐看着蜗牛在石阶上伸着触角慢腾腾爬，惆怅地说：“好想樱樱姐姐啊……”豆豆感受着蜗牛在他手心留下爬行的粘液，摸一摸蜗牛的壳，不说话，似模似样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再过两年，尚中和带着一家人搬去了秦州。
　　时间的风追着小豆丁们长大，那一年的记忆便慢慢消散在风中。

　　尚嘉安翻找出童养婿那段记忆，无声地搞了自己一个大红脸。
　　他现在干活任劳任怨了，任那两姐弟玩一会儿干一会儿活儿，庆幸没人继续小时候的话题。
　　在他幼时的记忆里，樱樱姐姐是尤其鲜活温暖的记忆。
　　因为生他受了大罪，许卿身体一直不算好。那年，他从学校染了流感，断续发烧了两三天，尚中和出差去了，许卿一个人照顾他。等他好了，许卿病倒了。尚中和回来没有给尚嘉安什么好眼色。
　　尚中和将他连续放在齐心兰家两周，一是担心交叉感染，二是想让许卿安心养病。
　　大人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加上尚嘉安从小就不如一般小孩活泼外向，没人看出来尚嘉安的难过和自责，他一如既往地乖乖按时起床、上学、睡觉。
　　有天晚上，尚嘉安半夜爬起来，一个人坐在花园台阶上看星星。
　　不知道什么时候，樱樱姐姐坐在他身边，问他：“小豆豆，怎么不开心？”
　　小小的尚嘉安已经很有自尊心了。
　　爸爸怪他把流感传染给妈妈，让他不回家他就不回家；在齐阿姨家，他每天自己按时洗澡、睡觉、起床，带着万桐桐去学校，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
　　在他听到樱樱姐姐声音那一秒他就忍不住哭了，但是他就死死仰着头盯住夜空里的微弱星光，抿着唇不回答。
　　然后樱樱姐姐走开了，在他开始抽噎以为她不会回来的时候，她衔着一颗棒棒糖坐回来，递给他一颗：“豆豆，来，吃颗糖。”
　　尚嘉安接过，放在嘴里，舌头舔一舔，有泪水的咸，也有柠檬味儿的咸。
　　“爸爸妈妈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那正好，你这么可爱，我正好捡回家养啊！就怕小姨和我妈妈都会来抢你，谁让你这么讨人喜欢！”
　　樱樱姐姐惊喜地这样说，初秋的风里，她温暖的手摸了他的脑袋。她并没有催他回去睡觉，而是拿了一件柔软的毛衣让他裹住不要着凉，陪他看星光，看月晕，讲一个小王子流浪星球的故事。
　　味道比人的记忆更长久可靠。很久以后的后来，不爱吃蛋糕的尚嘉安第一次吃到海盐柠檬味的蛋糕，他瞬间爱上了。每次心里有点不开心，他就会去偷偷买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