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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番外二 ...

  •   夕阳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将天边染成了一片殷红色。黑烟像魔鬼从地狱里伸出的爪子在空中飘荡。随着太阳沉入地平线,天空渐渐变成了一片淡淡的雾蓝色,月亮从云层里缓缓升起,清辉洒落在战场的每一寸土壤上。贝尔沃城堡上的几座高耸的塔楼已经被催毁,露出破败而又狰狞的样貌。

      纳绥尔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他伸长脖子,不耐烦催促:“你还有多久?别耽误吃晚餐的时间。我要饿晕了!”

      房门内传来一阵忙乱的声音,像是在匆忙穿衣整理。

      “请稍等,马上,马上!”

      过了几秒钟,门从里面打开。

      纳绥尔从头到脚把阿伊莎扫视一番,忍不住蹙眉,眼中露出几分嫌弃:“你确定要把自己的脸弄成这个样子去吃晚餐?”

      “除了这个,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吗?”阿伊莎抹黑了自己的小脸。又因为脸部受了点擦伤,用纱布围着鼻中的位置缠绕了一圈。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蒙混过关的办法了。

      纳绥尔盯着阿伊莎的模样看了又看,摸着下巴做思考状,终于不再坚持:“好像也只有这个办法行得通了。”

      今天的晚餐是鱼肉、鸡蛋和面包。

      活下来的士兵们或多或少都带了伤在身上,阿伊莎的模样并没有引起别人的过多注视。他们都只当她叫伊莱亚斯,是纳绥尔招募进来的一名新成员,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与名字都是假的。

      阿伊莎悄悄往用餐的人群里扫视了一圈,纳绥尔坐在她对面,把她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他懒懒地说:“陛下不会在这里用餐,会有仆人送餐食到他的房间。”

      阿伊莎低下头去,声音小小的:“……你不要习惯性地揣测他人的想法。”

      纳绥尔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只是说说而已。”

      他想改变话题,避免让俩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尴尬:“你的手怎么又受伤了?”

      阿伊莎抬起头,微微一笑:“这只是小伤,无关紧要。在这里,受伤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纳绥尔想起他的团长大人并没有给阿伊莎安排什么危险的任务,只是嘱咐她不要在战场上丢了性命,同时也给他下达了命令。但真到了和撒拉逊人开战的时候,他哪里还顾得上她?等他想起有这么个人的时候,见她竟然有模有样拿起了弓箭。他偷偷观察了她一会,她应该是有点基础底子在身上的,比起剑、刀,她似乎更擅长远程攻击。

      他觉得这样也省事,免去了近距离和敌人厮杀,等于捡回了一条命。他本来不想接受团长大人交给他的任务,像带了一个拖油瓶。这下他省心了,不需要在打仗的时候还要分散精力来照顾这个女孩。

      但他对她的态度仍然不够友好:“你为什么非要跟来呢?你知不知道这样给我也带来了某些麻烦?如果被陛下知道,我被开除骑士的队伍也是有可能的。”他故意把话说得很严重,“你知不知道我跟在泰比利亚斯大人身边五年,在战场上努力表现才升到现在这个身份?”

      阿伊莎握住刀叉的手一紧,冰凉的触感在她掌心生了热。她咀嚼完口中那一口鸡蛋,感觉蛋黄在口中化开,释放出浓浓的香气。她说:“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

      纳绥尔偏过头,不服气哼了一声。

      一个坐在他们不远处的男人吃完晚餐,端着盘碟准备起身离开。男人听到他们聊天的声音,被好奇地吸引过来,他打量了一下阿伊莎,说:“咦?你会说话?”

      阿伊莎立刻粗着嗓子说:“口、口吃……不……不太会……”

      “啊,原来是这样。”男人打消了疑虑,端着餐盘走开了。

      “你反应倒挺快。”纳绥尔交叉着手臂环抱胸前,悠然自得地看着阿伊莎。

      阿伊莎淡淡地回道:“我刚才如果不回他的话,那不就是穿帮了吗?”她把盘子里最后一块鱼肉吃完。

      纳绥尔见阿伊莎已经吃完了,他起身道:“走吧,我们还要去给死去的人们做安魂、祷告。”

      在教堂,阿伊莎终于见到了数日未见的鲍德温四世。

      她站在纳绥尔斜后方,纳绥尔的身体正好把她挡了个严严实实。从她的角度看去,她可以看到鲍德温四世,而对方看不到她。

      棺椁周围放满了蜡烛,神父站在前方进行弥撒仪式。鲍德温四世做着祷告,听修士吟诵圣歌,他低垂着头,虔诚而安静,没有丝毫的差错。在仪式开始前他就背下了所有需要说的话,整个过程井然有序。

      结束后,国王先行离开,其余人一个个从教堂离开。阿伊莎走在最后,她准备独自回房。部分大军在城堡外驻扎的营地里,她被泰比利亚斯安排住在城堡。房间在一个较偏僻安静的地方,不过从教堂出来要从东走到西,隔着一段较长的距离。

      纳绥尔跟在阿伊莎身后,他不太放心让阿伊莎独自在城堡里转悠,万一走错房间或者遇见其他人,会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

      他看着她走路的姿势有点怪,明明是走在光滑洁净的大理石地面,她却走得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刚才在餐厅、教堂,也不见她表露出这个样子。

      他好奇地跟了上去,因为她一身骑装,他潜意识里把她当做男人。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痛得她忍不住惊呼出声:“啊,你干什么?”

      空荡荡的走廊带着阵阵回音,纳绥尔“嘘”了一声:“我看你走路姿势有点不对,你怎么了?”

      “没什么。”阿伊莎放下捂着腰部的手,她没有告诉纳绥尔,也不想告诉他。

      纳绥尔说:“如果你有任何受伤的地方,一定要及时去找医生。大人命我照看你,你可别死在加利利了……”

      “打住!当着上帝的面,你能不能说点祝福的话?”阿伊莎指着屋顶那些似真似幻的壁画,提醒他注意言辞,“我需要回去休息了。”

      纳绥尔是个倔脾气,死活不肯走:“你是不是受伤了?”他拉着阿伊莎的胳膊,准备带她去找医生,“走,万一你出了事,我不好跟大人交代。”

      “不用了,时间太晚了……”

      现在贸然去太引人注目。

      “是什么人在那里?”

      这熟悉的清冷的声音被正在僵持不下的两人听出来了,阿伊莎和纳绥尔不约而同地转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行礼。

      阿伊莎抬起头,果然看到了一个高瘦的身影。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悄悄向后挪动了一点点步子,想利用纳绥尔宽厚的身躯遮挡自己。她低垂着脑袋,不肯让来人看清她现在狼狈的模样。

      鲍德温四世走近些才认出了其中一个人是纳绥尔,“你们怎么还没有回房休息?”

      听声音,国王并没有生气,只是普通的问询。纳绥尔实话实说:“陛下,我正准备带着我的手下去找医生。”

      鲍德温四世轻轻哦了一声:“如果受伤了,要尽快找医生,不要耽误治疗。”

      阿伊莎听得出这话是鲍德温四世在对她说的。两只垂直放在两侧的手紧握成拳,身体紧绷得比箭还要直、还要僵硬,仿佛再出现什么外力压迫,这支箭就要被折断了。

      “谢谢陛下关心。”纳绥尔见阿伊莎半天没有回话,气恼得只好自己替她回答,“我们马上过去找医生。”

      可是鲍德温四世并没有让他们立刻离开的意思,他站在原地,眼神一直打量纳绥尔身后的士兵。

      阿伊莎明显感觉到有一道似有似无的视线牢牢盯在她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好奇、疑惑和审视,奇怪的是这种眼神没给她带来任何压力和不适。

      鲍德温四世说:“你,叫什么名字?”

      阿伊莎:“……”

      当纳绥尔以为阿伊莎又是沉默的应对,需要他开口替她回答时,他听到她刻意压低嗓音回答:“伊莱亚斯。”

      “嗯,是个好名字。”鲍德温四世说完,又走近了一些,站定在纳绥尔面前。

      纳绥尔感到一阵寒意袭来,国王的目光锐利如刀,让他知道什么叫与生俱来的威严了。

      鲍德温四世的语气相比刚才冷了几分:“半个小时后来见我。”

      等国王从他们面前经过,身影离他们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纳绥尔倒是松了一口气,他还不忘正事:“走吧,陛下只给了我半个小时带你去看医生。”

      阿伊莎站在原地没有动,纳绥尔不解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阿伊莎缓慢而迟钝地扭头:“你还是先去见陛下吧。我没事的,我可以自己去找医生。”

      “那好吧。”纳绥尔不再强求,毕竟国王的命令更加重要。

      他来到客厅才看到他尊敬的团长大人也在,气氛不同以往,凝重而沉默。他立刻联想到是不是某件事被国王发现了?意识到这一点,纳绥尔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半步也不敢挪动。他听到国王冷冽的询问声:“那个跟随你的士兵是受伤了吗?”

      “是的,陛下。在战场上受伤是常事,这没什么。”

      纳绥尔感觉屋内的气氛又冷了一些,他战战兢兢抬头,原来是窗户那里开了一条缝,冷空气不停地从外面灌进来。

      鲍德温四世坐在办公桌前,认真看着手中的资料,随意地问着:“你把他分配在哪里?”

      “城墙上,他是一名弓箭手。”

      弓箭手一直都是军队中不可或缺的存在。运用弓箭进行远程射击,无论是在防御战还是攻城战中,都能发挥出重要的作用。纳绥尔说谎的时候心里发虚,连带着身体也抖了一抖。

      “他擅长这个?”

      王的语气有很明显的怀疑、质问之意,纳绥尔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没了底气。他能面对凶恶的敌人,但面对这位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但带着威严的少年,他的声音微弱而支吾:“这个,他……”

      鲍德温四世放下手中的资料,抬头,看着这位曾救过自己的骑士,语气上不免带上了责备和失望:“你在同意他加入这次战斗前,没有对他进行一个详细的了解吗?”

      一滴豆大的汗顺着纳绥尔的太阳穴滑落。从窗户吹进来的冷风把他后背刮出一身冷汗,像处在一片寒冷的冰原中。

      “他擅长什么,是适合待在前线还是待在后勤,还是他根本就不适合上战场。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招募一个人加入队伍就可以了?这不是白白叫人送死吗?”

      纳绥尔紧张得不敢再答话,耶路撒冷王坐在那儿一动未动,却散发出强大的气势,如一座高山般压迫过来。

      “纳绥尔,你这次让我失望了。”

      纳绥尔低着头等待对方接着说下去——如果他的国王陛下肯饶恕自己的话。

      “有些事需要交给你去做,如果你完成不了……”

      “陛下,我一定可以完成您交代的任务!”纳绥尔连忙抬起头来向前看去,撞上一双阴冷无情的眼睛,这个眼神让他忍不住哆嗦起来,咬紧牙齿再不敢随便抢话。

      鲍德温四世低头继续去看文件,说:“从明天开始,你需要掌握伊莱亚斯的行踪,绝对不能让他单独行动,不能离开你的视线。你还要检查他的箭术达到哪种程度。去把你该做的事做好,每天向我汇报。做到了这些,我就不会对你进行任何处罚。”

      纳绥尔重重一点头:“遵命!”

      “你可以离开了。”鲍德温四世的眼神并未有丝毫缓和,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了几下。现在已经快要凌晨了,按照惯例,他应该去休息,但是今天晚上……

      他站了起来,腿部的绷带让他感觉自己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这是麻风在他身上留下的煎熬的印记。他看向一旁自己信任的大臣,语气中透露着一种深沉的含义:“有些事我不点破,不代表我不知道。”

      话语虽然简单,但却充满着深意,自己辅佐的并非是一位轻易被蒙骗的君王,泰比利亚斯并不打算掩饰,坦然地回答:“我私下答应的事没有告知您,这是我的过失和错误。”

      “既然知道欺瞒我的下场,为何明知故犯?”

      “因为,她表现出的勇气和果敢让我感觉到她有一颗赤诚的心。也让我看到在她心里有比她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泰比利亚斯坚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如果王要惩罚他,他也心甘情愿接受。

      鲍德温四世掀开窗帘,月光穿过密密的树叶,洒落在阳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他望着窗外的夜空,眉宇深锁,这是他加冕为国王开始便惯有的神情。他的生活就被繁杂的国事政务紧紧束缚,没有一刻可以让他真正放松下来喘一口气。

      那时她站在纳绥尔身侧,脸蛋虽然涂得黑黑的,眼睛依旧明亮而纯粹,像加利利的湖水透彻。其实他心底一直存着一个疑影,当他今晚确定她真的跟来加利利了,他发现自己有那么一刻能够忘记繁琐的国家事务,忘记让他头疼的政治纷争,就像一束在这寒冷的冬日里稀缺的阳光。

      在他心里,她就像老师曾向他描述过的一种来自东方的器皿——一个易碎的白瓷娃娃。现在,这个瓷娃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出惊人大胆的举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事到如今,以他现在的模样和身体情况,他又能够对她有什么回应呢?他根本就不需要她去为自己做些什么。

      泰比利亚斯朝这位国王看去,他的背影寂寞而萧瑟,像一抹孤魂游荡在宫殿里。在他的视线触及到的那一刻,对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注视。

      鲍德温四世转过身来,月光在他面具上形成了一幅一半明亮,一半阴暗的画面。他觉得喉咙干涩无比,似乎再多说什么就要在泰比利亚斯面前露出破绽,他只好回道:“嗯,我知道了。”

      泰比利亚斯犹豫要不要把阿伊莎当时说的话告知鲍德温四世。他斟酌后,还是选择把独处的时间和空间留给这位年轻的君王。

      面具和玻璃相碰发出轻轻地一声脆响,鲍德温四世疲惫地把自己的额头抵在玻璃窗上。他累极了,身边没有人可以依靠,他能靠地只有自己的意志力。但凡他想放弃、想丢开这一堆烂摊子……事实上,他现在就可以这样做,安心躺在自己的床上养病,对外界的一切不管不问。但这样做违背了他的信仰和加冕为王时许下的承诺,他守护圣城的意义也会不复存在。无数双贪婪又饥渴的眼睛窥视着这座古老而富饶的城池,所以即便再难,即便年轻的生命感到很痛苦,他还是咬牙坚持着,直到现在。

      只是他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当他选择不顾身体好坏去履行一个王的使命,在他觉得此生除了这个再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时,上帝又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让他意识到某种他没有资格拥有的情感像一棵嫩绿的幼芽,正在突破厚厚的土壤,想要从地底爆发出来。顽强地生长,不受任何阻挡。

      他一直想忽略这种情感的存在,压制自己的内心,不让它泛滥。但它却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头,他做不到舍弃拔出。所以每当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无法名状的情绪就会涌上心头,让他烦躁不安。像一个小孩子突然有了新玩具却又不会使用的模样,只得呆呆地看着它。他意识到这并非什么好兆头,他做不到能够无视这种情感的发生。

      他一度将那份感觉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可是命运总喜欢捉弄人,即使他明白仍然无可奈何。那种矛盾的情绪集中在他的脸庞,让他显得更加深沉与忧郁。

      他又重新躺回到软椅上,看着窗外朦胧的月色,他仍然没有任何困意。这个夜晚对他来说注定会很漫长,也是永无止境般的沉沦。

      阿伊莎的双手紧捂住腰部,鲜红的液体从她指间溢出。白天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处理过这个伤口,去医生那里把嵌在肉里的一颗石子取出来的时候,疼得她差点去了天堂。她发誓一定要吸取教训,及时躲避掉下来的石块和四处飞溅的碎石。

      这时,楼梯口突兀响起脚步声。阿伊莎来不及起身,门就被人用力推开。

      “告诉你一件事,从明天开始我会亲自教你箭术。”

      “可现在不是还在打仗吗?”阿伊莎一时间忘了身上的疼,呆呆地望着纳绥尔。

      “总有休战的时候。”他跟着泰比利亚斯好几年了,也在学着揣摩君王的想法。他把一张干净的纱布递给阿伊莎,“你先好好躺着养伤吧,其余的你不要多问,只管照做。”

      阿伊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既然纳绥尔说要教她,她多学一些当然是好事。父亲经常带她去很远的地方经商,教过她防身的招式。又加上她跟着父亲有过打猎的经验,对于弓箭的使用她还算游刃有余。

      这里所有人需遵守严格的军纪,一切行动需得到批准。纳绥尔教导阿伊莎箭术是得到了国王的允许,其他人看来阿伊莎是新来的,所以需要加强训练。只有纳绥尔清楚自己是个苦命的下属,被国王强行命令执行他并不擅长的东西。这是变相地惩罚他啊!

      “把你的食指压住拇指的同时挤住箭尾,对准射击目标。这是最基础的手势,你之前使用的就是这种。我现在纠正你一些不正确的姿势,避免让其他人看出你是非专业的。”

      纳绥尔教学时有点不自信,他不精通弓箭的使用,只会最基础的射法。如果不是每天要去汇报,他真想敷衍了事。

      教完理论知识,纳绥尔让阿伊莎在原地练习,自己跑到一旁靠墙休息去了。

      他好奇又带着些许挪揄地问:“你为什么会想继续留在耶路撒冷?我听说你一开始是被胁迫的对吧?”

      当被问及为何留在耶路撒冷的原因时,阿伊莎的内心似乎被触动了一根弦。她把手中的箭矢射出去,然后把脖子上的十字架取下,展示给纳绥尔,告诉他:“在来耶路撒冷的路上,我曾默默祈求坏人能遭到应有的惩罚。他们杀害无辜的商人,不配得到上帝的眷顾。”

      她重新把十字架戴回脖子上。

      “我觉得如果这座圣城真的如传说中那样被神明庇佑,那么,神明是不会容忍他们胡作非为的。当他们得到应有的下场后,我才决定留在这里。”

      曾经目睹过一场屠杀,在这种绝望的情况下,她甚至开始怀疑上帝的存在,怀疑他的公义和怜悯。她觉得自己被抛弃,孤苦无依。直到遇见耶路撒冷王,发现他是一位慈悲善良、有勇有谋又心怀仁德之人。他把她从地狱中拯救出来,她想要报答他对自己的帮助,即便他不知。

      纳绥尔听完阿伊莎的话,似有所感。等到傍晚去国王那里汇报教学进展时,他也不隐瞒了,一股脑把自己和阿伊莎的对话全部告诉了鲍德温四世。

      汇报完毕,他还不忘暗示:“陛下,我箭术不好,我把自己知道的都教给伊莱亚斯了,他都学会了。我的任务算完成了吧?”

      鲍德温四世听完纳绥尔的汇报,点点头表示肯定。

      他转头看向窗外,天空呈现一种青蓝色。快到下雪的季节了。

      阿伊莎仍然在之前教习的地方练习弓箭。最近她很少见到纳绥尔,听说他被泰比利亚斯叫去忙别的事了,具体是什么,她没有过多打听。十字军和撒拉逊人打了一段时间的仗,双方都有些疲惫。目前处于休战期间,她听说鲍德温四世想把萨拉丁熬到主动撤兵离开或者开口提签订和平协议的时候。

      屋外有磨砂似的细碎的声音,她跑到走廊的窗户前往天上看,居然下起了雪。但有另外一种突兀的声音和雪声同时响起。她转身一看,努力睁大双眸,企图辨认他的轮廓。

      她不忘自己此时的身份,向鲍德温四世行骑士礼,表示尊敬。

      鲍德温四世说:“纳绥尔说你学得很好,但他教你的是最基础最简单的射法。”

      阿伊莎乖巧地点了点头,不敢多说一个字怕露出任何破绽。

      鲍德温四世示意她拿起弓箭,等她做好射箭姿势,他耐心指导:“把你现在的手势换成三指拉弓,箭尾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阿伊莎小心翼翼地跟随着鲍德温四世的指示,尽力做到最完美的姿势。她照做,他继续说:“这种射法比较适合你现在拿的中长款弓。如果碰到使用短弓有可能会出现弓弦夹角夹手的情况。”

      他站在她一旁,双手背在身后,一步步指导:“你会骑马,我再教你一种适用骑射的射法。”

      听到他还要继续教下去,她微微偏头,像要回头去看他,又觉得不太合适。于是收起了自己的小动作,认真听他的指导。

      “短时间完全学会骑射并不容易,我教你不是为了让你立刻去学,只是让你对这种射法有所了解。现在,用你的拇指食指捏箭直接射箭。”

      箭矢在她手上比河里的鱼还要难抓,滑腻腻地要从她掌心脱落。她的手臂发酸,开始下垂。他伸出手把她的胳膊微微抬起,保持水平的位置。她以为自己能淡定地接受这突然的教学,无法抑制的紧张令她害怕自己在他面前会失败。

      “握紧的你的武器,在战场上,它会是你最可靠忠诚的朋友。”他开始下达命令,“盯紧你的目标,瞄准,放——”

      她深深吸了口气,凝神盯着目标,瞄准,然后用力释放了箭矢。

      一支箭对着靶子射出去,更像是刺入她的内心。他缓步走过去检查她的成绩,准确命中靶心,只是由于紧张,稍稍偏离了中心一点点。

      在他检查完即将转过身的时候,她及时收回目光,也并未察觉到彼时在自己心底涌起的莫名情愫。

      有侍从过来提醒鲍德温四世,骑士团的几位团长在会议厅等他。教学的时间突然变得格外短暂,直到鲍德温四世离开了许久,阿伊莎仍留在原地。她仰视着窗外朦胧的雪色,那光辉中似乎映照着他离开时的剪影,映衬得他身上那身衣袍雪白透亮。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仿佛只要她愿意伸手就能将抓住似的。然而当她试图靠近时,又总会如雪一般快速融化消失。

      令基督徒们失望的是,萨拉丁没有选择撤兵,双方已经做好再次开战的准备。

      纳绥尔在开战前总会亲吻他的佩剑,这是他独有的仪式感,一次不落。阿伊莎会莫名联想到那张银面具的质感,它很冰冷,但是她却在它上面看到了温度。在她腰间也有一把佩剑,除非是敌人在她面前,弓箭根本派不上用场的时候,她会拔出来使用。

      等国王一声令下,城墙上两百名弓箭手的弓弦一振,箭矢飞出,带着冰雪的寒光更显威力无比,直直地奔城外的撒拉逊人而去。这是中世纪战争常用的伎俩——利用远程武器对敌方造成杀伤。

      撒拉逊人举起盾牌,以盾牌组成了一道严实坚固的防御工事。城墙上的气氛紧张而又充满杀机,弓箭手们一箭接一箭,毫不留情地向着敌人射击。

      阿伊莎脑海中响起一首骑士们聚集在一起时常唱的歌。

      骑士,你的救赎降临
      当你听到神的声音
      突厥人和穆拉比特
      他们犯下亵渎之举
      不法地夺取神之封邑
      为此我们当扼腕叹息
      那是最初侍奉我主
      神圣香火被首次燃起
      无论是谁,跟随路易
      他将不再畏惧地狱
      灵魂荣升于天
      伴随天使在主身边

      纳绥尔带着自己部下的人马冲了出去,和撒拉逊人开启了近距离搏斗。地形上,他们占据了有利地势,撒拉逊人被压制住了。但萨拉丁的军团也是训练有素,他们很快就摆脱了被动状态。

      两边的士兵都杀红眼了,双方的人影交织成片,鲜血飞溅,残肢断臂四处乱舞。战况越来越激烈,十字军其他骑士团紧随其后,看情况也要加入战斗。纳绥尔知道他们已经没退路了,今天无论如何都必须将撒拉逊人歼灭掉,不然等待他们的,只有全军覆没的结局。

      “跟随我的步伐冲过去,消灭那些混蛋!杀!”作为领队的纳绥尔大喊一声,举起手中的长枪朝着敌人刺过去。对面的人也不示弱,纷纷举起武器回击。

      身为堂堂勇武之士
      将你的心献给那位为你钉十字架的主
      现命你对抗迦南贱民
      赞吉的国邦罪大恶极
      恶戏残忍,施加罪行
      现当以战争凶狠回敬

      突然,纳绥尔看见撒拉逊的人群中突然多出了许多人。这些人穿着黑色袍子,脸上还蒙着黑布。他们像幽灵一般,迅速朝十字军靠近,士气也非常高昂,大声吼叫着发起了冲锋。

      纳绥尔听到城墙上国王再次下达的命令的声音,从他的头顶飞过黑压压的利箭,为他争取了一定的反抗时间。

      “你去保护陛下!”泰比利亚斯冲纳绥尔大声喊道。

      纳绥尔被人围住,不停地往后退。身边也都是自己人,他根本没有办法脱身。

      “大人,赶紧走!”

      他身边的人高声喊道,并且朝外面冲去,为他开辟了一条道路。

      纳绥尔骑着马,往城堡里奔去。

      让我们重新征服摩西之地
      这位先知曾在西奈山扎营
      我们永远不会让撒拉逊人的手
      夺得他的神圣长杖,其震撼大地
      一举劈开红海
      有万千信众跟随着他
      而法老啊,执意追赶他们
      他与他的军队却毙命深海

      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在经历了连续几天高强度战斗之后,双方已经精疲力尽。结局是他们的坚守换来萨拉丁主动撤兵,穆.斯.林军队撤离了这里,基督徒赢来了短暂的胜利和和平。

      空旷无垠的荒野上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像一层轻盈的薄纱。本该是美景,但形成了一副令人心悸的景象,成片成片的红色,在白雪之上鲜艳夺目。这片红色并非是鲜花的颜色,而是血的颜色,无数士兵的生命在这里结束,红色的斑斑血迹在白雪中显得格外醒目。

      风雪吹过荒野,带着刺骨冰寒,将那些红色的痕迹和断肢惨景吹得模糊在人的视野中,和灰白色的天融合在一起。等来年春天,地底的野草吸收了尸体的养分,野蛮疯狂生长,掩盖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

      一个士兵痛苦不堪地嘶喊着,他的背后有一条长长的伤口,半边肩膀都差点被撕扯了下来,鲜血从创口中喷涌而出。医师们跑过来用担架将其余活着的伤员们一一送去治疗。

      阿伊莎满是血污的脸上沾上了雪,包括睫毛上,都挂着未融化的晶莹剔透的冰珠子。她的手上,被冻裂的皮肤和伤口周围的血迹已经凝固。她把烫伤的掌心插进雪地里,手冻得通红,疼痛得到了一定的缓解。

      她蹲在雪地里,风在她耳边像刀子刮过,细小的雪花在她眼前打着舞旋。她没有留心身后有人的脚步声传来,但那人并未停留太久便转身离开。等她起身,往返走去,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已经被飘落的雪花覆盖,辨别不清是否有人来过。

      事后,她找到医生帮忙把伤口包扎好,紧接着就被泰比利亚斯叫去。她还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鲍德温四世说出她真实的名字,戳穿了她数日来的伪装,她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是她。所有的疑惑和不安一下子都在那刻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受伤时她都不曾哭泣,但此时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她不想在他面前露出脆弱,不让眼泪簌簌而落,像个小丑落荒而逃。

      很久很久以后,她回想起贝里昂在城墙上问她的话,她当时选择了回避。在那种情况下,城外的撒拉逊人不停地向耶路撒冷城发起进攻,战火纷飞,某些记忆当下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难过和伤痛。

      那晚他留给她的话以及泰比利亚斯转述给她的话在她心头盘旋不去。可能他早已料到她会做出和在加利利一样的事情,卷入耶路撒冷的守城战,把自己置身在危险中,不论她是否真有能力帮忙。他已经病重得不成样子,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被病魔抽干,于死亡边缘徘徊。但是,即使是这样,他却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她要保护自己,好好活下去,仿佛在默默祈求她听进去这句话。

      他的死亡,仿佛已成定局,是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可是她又怎么忍心看他带着遗憾死去?

      耶路撒冷最后被萨拉丁的大军占领,基督徒们被迫离开圣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让他失望了,但就算是冒着生命危险,她也想守护这座被战火蹂躏的圣城,用尽一份力量来保护它和城里无辜的生命,为这份执着的信念坚守到底。

      对于她而言,这早已超越了信仰,超越了理想,甚至超越了她自己。她宁可舍身成仁,只要能够让那个人的处境好过些。哪怕他们之间的距离遥远又漫长,漫长到那夜的告别后,他们此生再也不会相聚。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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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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