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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1.

      自那顿晚饭后,冲矢昴有挺长一段日子没再见到她。本来他们就并非朋友,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非得交集不可的场合,因此以往碰面多属偶然,只是从那天起,这偶然的频率忽然下降到零。

      “你的小兰姐姐最近怎么样?”

      有一回在阿里博士家,他站在正在打游戏的那小子身后随口一问。

      “哈?”那小子回头仰望他,“怎么了?”

      “你最近跟她通过电话?”他又问,“我是说,以工藤新一的身份。”

      当时游戏正进行到要紧处,江户川柯南眼睛回到屏幕上:“最近她忙着准备空手道大赛啦,所以很久都…没打来…”激烈的电子战况让他从分神到息声,等他通关后再回头想问问什么事,身后的人已经走开了。

      那时候冲矢昴并没有打算告诉那小子他的怀疑。这件事捕风捉影的成分比较大,看他那样自若,可见日常相处中并没有感受到来自她的反常对待,要是贸然说出来令他精神上有了负担,搞不好会弄巧成拙。

      冲矢昴再见到毛利兰,是在他问起她情况后的第二个周末。

      那天他在街上无意一瞥,发现他的“调查对象”正坐在一扇玻璃橱窗后。那是一家离他们日常活动范围挺远的咖啡厅,而他只是办完事后单纯地路过。

      在客满的咖啡厅面里无表情独坐的人,哪怕心中没有坏情绪,显也显得落寞了。冲矢昴感觉自己当时看到的正是一个落寞的身影。橱窗后的她面孔朝外,一手支着脑袋,视线随意放在一窗之隔的花丛上。那些玩命盛放的月季显然都没被她看进眼里。过了好一会儿有个短发女孩从长方形咖啡厅的深处浮现至橱窗画面中,加入她所在的卡座。他认得那是她的好朋友,铃木园子。

      很快女孩们面前多出两杯饮料。橱窗内两人表情生动地谈笑起来,她不是只负责聆听的那个,反而好几次张口挑起了看上去相当热烈的话题,完全不像是个有心病的人。有这样明媚的状态作对照,前头那个落寞的身影像是个误会。

      也许朋友的陪伴的确有打败一切负面情绪的魔力,但,但假如她独处时确实是忧伤的呢,使她忧伤的又是什么?

      眼前现实和个人感受的左冲右突令冲矢昴疑她又疑己。怕就怕真是怀疑心歪斜了他看她的视角,她的面貌在他眼里从此只有失真的份。这是很危险的事,因为他的身份要求他对一切信息尽可能地掌握、尽可能地求真。

      冲矢昴想这时候发生一场偶遇似乎不错。既有第三人在场,他和她面对面不会太尴尬,还能让旁人替他去切入那些尖刻的话题。决定后冲矢昴从街对岸迈开步子目不斜视地走进了那家咖啡厅,走向柜台,要了一杯冰美式外带。可惜直到服务员将咖啡做好递过来,她们还是没发现他。于是他转过身面对咖啡厅门口,一手拿着咖啡,另一手拿出手机翻看,借此在吧台流连了片刻。右前方终于如他所愿出现一句低声的议论:诶,那不是昴先生吗?

      很感谢铃木园子及时发现并率先开口喊了他,他的出现更显得“偶然”了。他很配合地抬头望过去,用恰当的演技表示意外。那一刻意外的不止他,还有铃木园子身旁的她。她在远处微微瞪着眼,未及调整的表情写满惊讶。

      “噢,兰小姐,园子小姐!”他像是毫无预谋,仅仅出于礼貌才走过去。

      “昴先生,好巧,居然在这里遇到你!”铃木园子快乐地回应。

      他捏造的脸摆出标准的微笑:“是啊,真巧。”

      “昴先生约了人吗?”园子问。

      “不,只是路过想喝杯咖啡而已。”他晃晃手中的冰咖啡,距离坐下只差一句请坐。

      此时店内已经没有空座,园子热情招呼道:“昴先生不介意的话可以坐我们这桌哦。”

      “可以吗,正好我也走得有点累了呢。”

      “当然,请坐请坐!”园子眼里闪着星星,她对这位成熟又英俊的研究生的喜欢一点也不避讳,“昴先生怎么会到这边来?”

      “这里离我的学校很近。”他坐下后说。东都大学是冲矢昴应该正在就读的学校,想起这学校就在附近,他趁机把身份印象又进行了一次加深。

      他把目光转向同坐的另外一位:“好久没见到兰小姐了,上次你帮了大忙,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她嘴里含着饮料,边摆手边急着往下咽:“…,唔,昴先生太客气了。”

      “所以今天就让我请客吧。两位还要吃点什么?”

      两人还没表态,侍应生恰好来到桌边。被端上来的是两份装在碟子里的舒芙蕾以及一个包装好的蛋糕盒。很明显这里头不该有冲矢昴的份。侍应生一句请慢用,把甜点连同分配的尴尬一起留在桌上。

      铃木园子倒是一点也不为难,她笑嘻嘻地说:“昴先生下次早点遇到我们吧,今天我们已经付过账啰!”说着她将碟子推给另外两人,蛋糕盒拉到自己面前。

      冲矢昴歪头看着蛋糕盒:“这份是…”

      “噢,是打包给柯南的啦,我们先吃,等一下再打包一份好了。”铃木园子大大咧咧地回答,转头向闺蜜眯起半月眼:“兰总是想着那个麻烦的小鬼。”

      毛利兰对她讨好地笑笑:“顺便带给他尝尝嘛,有什么关系。”

      听起来她对那小子的关爱倒是一如既往。冲矢昴挑了挑眉。本来是想请客,现在倒成蹭吃的了,他也不扭捏,果断用自己面前的碟子置换掉铃木园子的蛋糕盒:“我来吃这个好了。”

      他这样大大方方地不客气,园子当然没有意见。

      “听柯南说,兰小姐在准备空手道大赛,是吗?”

      听他问到自己,毛利兰点点头,嗯了一句。

      铃木园子这时像被提醒了要紧事,朝她猛一转脸:“对了,你告诉新一了吗,比赛那天他会来的吧!?”

      “啊?”她被问得一愣,“噢,还没有呢。”

      冲矢昴听着,默默吸了一口冰咖啡。

      “到时候他来了你千万要用空手道把他摁住,那家伙就会耍滑头,”铃木园子说得激动,做示范似的揽着她的胳膊摇起来,“别让他又找借口溜了,听到没有!”

      “好了…我知道了…别再晃我啦园子!”她的声音都被闹得颠簸起来。

      “兰小姐邀请,工藤君肯定会去的吧?”冲矢昴的眯缝眼直直朝她看去。

      “不不,这个倒不一定啦,如果新一正好有事的话就没办法来…”她说得怪不好意思,像是自己已经习惯了,但为冲矢昴可能见不到工藤新一而抱歉。

      铃木园子听了她的话,在一旁翻了个白眼。

      冲矢昴沉默一会儿,突然问:“我可以去吗?。”

      两个女孩看看他,又互相看了一眼。

      “我也想到现场给兰小姐加油啊。”他说这种话的态度总是介乎真诚与玩笑之间。

      “可以啊,昴先生真的要来吗?这个月28号下午3点在米花武道馆!”管他真不真吧,铃木园子一口气抢着先说出了时间和地点。

      他听完点点头,说:“有时间的话我一定会去。”

      铃木园子语气促狭地挨到毛利兰身上:“连昴先生都要来支持你,这次兰一定要拿冠军哦。”

      “什么啊,我以前也经常拿冠军啊!”她笑着抵挡好友勾肩搭背的逗弄。

      这时他轻声说了句失陪,起身向柜台走去。片刻后他迎着女孩们的目光回到桌边,告诉她们自己要先走一步。

      “啊——?”园子的表情瞬间垮塌下来。难得相遇,这次会面实在短得令她遗憾。

      “抱歉,还有些事要办,有时间再请你们喝咖啡。”他拿起自己的咖啡挥挥手往门口走。

      “那、那再见了昴先生,”园子忘了场合地喊起来,“有时间你记得来看比赛哦!”

      他在门边点点头。一眨眼,推拉门还有几下扇动的余波,门外已经不见他的身影了。属于江户川柯南的那只蛋糕盒被原封不动地留在桌上,他只拿走了属于他自己的那杯冰美式。很快侍应生又一次来到桌边,端上两只蛋糕盒,还退回她们刚刚结账所付的钱。“刚刚那位先生说请两位小姐尝尝不同的甜点,”侍应生转述,“他还说,谢谢两位让他请客。”

      毛利兰比赛那天冲矢昴有事没去成,但他知道那小子去了,也知道她取得了很好的成绩。过后的某天晚上他在博士家碰见那小子,便问起她有没有让“工藤新一”去看她的比赛。

      “嗯,她跟我说了,”那小子点头,“我说有案件要忙,就推过去了。”

      他虽然说得漫不经心,但冲矢昴知道他其实很无奈,眼下的情况大家心知肚明,无需时时强调这份无奈。

      那她怎么说。冲矢昴问。

      “她就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推理狂!'”

      “你们通了电话?”

      “是短信啦短信,我只是模仿一下那家伙平时的语气啦。”

      冲矢昴用鼻子笑了笑,没再问与之相关的事。不久后他打了声招呼便回工藤宅去了。

      进了书房,他先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上半杯威士忌,再举着水晶杯跌进一旁的大班椅里。空了一天的椅子伤筋动骨地叫了一声。他仰头喝酒,平光眼镜就在头顶射灯下反起唬人的光,使他整张脸变得莫测起来。

      她在短信里说早就料到工藤新一不能去看她的比赛,并不能作为她识穿了那小子身份的证据。毕竟谁都知道这一年多来工藤新一很少现身。那天在咖啡厅说起这事她就隐隐露出了早有预料的态度,对于工藤新一的缺席,她一直是有准备的。噢,还有一点,就是那短信的情绪太活泼了,如果来自一个失望透顶的女孩,它应该更加消沉。

      从刚刚那小子模仿她的语气,能看出两人之间或许身份关系还糊涂着,但感情正美好、且年轻。

      其实对于这桩“偷听”事故,冲矢昴心中一直摆着座天平。当看见她表现出对江户川柯南如常的关爱、得知她还和她心中的工藤新一保持着远距离联系,天平就往无罪的方向倾一倾。但当反方向的疑点出现,比如她反常的沉默、她无意中流露出恍惚忧伤的神情、以及她面对他——冲矢昴——时轻微的拘谨,砝码又会往有罪的一端落下。

      必须澄清一下,他不是想给她定罪,实际上她该是离“有罪”最远的人…好吧,他承认自己不喜欢摇摆不定的体验,弄不清是不是被这个女高中生无辜的面目给耍了,调查她的态度也因此有点钻牛角尖。冲矢昴呷了口酒,嘴里充满浓烈的泥煤味道。其实想想何必,就算她真的从那天起就识穿了那小子的身份,那她这些日子的沉默已经可以看作示弱和示好。她是想和这秘密和平共处的吧,偏偏他还总拿“工藤新一”来给她上刑。也许他该警惕的是自己虐待式的刨根问底,尤其是对一个明明没什么过错的人。半杯酒饮尽,他支着脑袋,在大班椅里无声无息地打起盹。

      从浑身僵硬的睡眠中醒来已经是后半夜。酒精没有让他的官能变迟钝,在脸上捂了太久的面具此刻正造成前所未有的不适。他起身向浴室出发,来到镜子前,脱下已经被他穿成标志的高领毛衣。脖子上环着的变声器摘下,他将冲矢昴从脖子根部小心翼翼地剥脱下来。浴室中流水声哗哗地响了一阵,最后走出来的是个清清爽爽,一头卷曲湿发的赤井秀一。

      2.

      一个月后,侦探团筹备了一次久违的露营。考虑到不能让博士太操劳,孩子们一致决定由昴先生带队,其中元太直言只要有昴先生在,大伙儿总能吃上好吃的。

      最后一个收到带队决议的是冲矢昴本人,由柯南带将消息带给他。他觉得好笑,但也没有拒绝,只是对那小子说,请你的小兰姐姐一起去玩吧,之前她帮忙做饭我还没多谢她呢。谁知那小子立马说,我之前就邀请过她啦,她说不想去。为什么不想去?她说最近考试很多,想留在家复习。

      “而且你不是在咖啡厅请过客当作答谢了吗?”江户川柯南奇怪道。

      “嗯?”

      “那天她带回来蛋糕,说是在咖啡厅遇到你,是你请的客。她还说,昴先生人真——好——”

      她大概的确说了类似的话,只是这小子故意用揶揄的语气想羞一羞他这个有着许多阴暗面的大人。

      冲矢昴笑了笑,说:“哦,我差点都忘了这事呢。”

      倒也不是真的忘了,只是心中对她向那小子谈起他的场面十分好奇,假设她已知他和那小子是“一伙儿的”的话。当天夜里冲矢昴打开与她通信的对话框,最后一条信息还是几个月前那顿晚饭后她的回复,说他太客气了,谢谢他的款待。上次在咖啡厅偶遇后她居然没发来感谢,他当然是不计较,只是这不太像她的作风。

      他编辑信息 :“和侦探团的孩子们约好了周末去长野露营,兰小姐有空的话请一起来吧。”

      在她得以拒绝前,他发出第二条:“其实是博士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有兰小姐在的话,我带着孩子们会放心很多。”

      末了他又加一句:“不过兰小姐要是有别的安排的话,请不要在意。”后头缀上一个微笑的表情。

      他知道客套在这个地方其实不那么必须,只要打出博士身体未愈这张牌,他几乎就能确定她的回答。对面像是隔空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发回一则同意和他们一起前往的信息。他可是很擅长强人所难的,她应该领教到了。

      她的回复背后是否有挣扎他不得而知,尽管她已经尽可能拿出平常的态度对待他,但她“怕”他,他是能感觉到的。老实说他对她、对引发他调查的当初那起“偷听”事故已经没有敌意(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她在背后夸他是个好人),他撤掉了天平,撤掉有罪无罪的观念,心中只剩好奇。明明“怕”他,还能在那小子面前说他是好人,他在她眼里究竟是什么面目呢。这些日子过得太相安无事,才更令他的好奇心作痒。

      周五晚上,冲矢昴特地去相熟的租车行租来一辆足够大的休旅车。第二天吃过午饭,这辆休旅车载着5个小孩、3个大人以及大量露营用具,由博士家出发驶离了米花町。

      目的地所在的森林公园在大约两百公里外。车厢里聊得热闹,灿烂天气给这趟旅程开了个好头。前头甘愿为众人当车夫的男人心情不错,他悄悄拧开了一点音乐,音量不至于打扰孩子们的欢乐。车程一共花费了两小时,和预期基本一致,预期之外的是森林公园只允许游客徒步进入,冲矢昴只得把车停在指定的停车场。一辆小推车被他们尽可能多地装上露营用品,由博士和步美负责推,余下那些便由他们拎、抱、扛,各人自便。大伙负重走了十多分钟才进入森林公园腹地,这里临河划出一块开阔的空地,专供游客在此露营或垂钓。孩子们带了风筝,今天的风也作美,在这里放正合适。空地北边是座浓绿的山,石头台阶向上铺出一条小路,远远望去可见几座鸟居藏在绰绰树影里,山上大概率有一座神社。

      在大家七手八脚的努力下,一顶开放式大帐篷很快支起来了。尽管现在还没到天热的时候,在帐篷底下能躲躲晒也好。两张折叠桌被拼在一起,一会儿做饭吃饭都能用上。他们的计划是先在森里公园里玩一会儿,然后一起做晚饭,等吃过晚饭,他们会赶在天黑前离开这里,到预订好的旅馆去住一晚,明早再返程。

      冲矢昴坐在帐篷下和博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部分专注力用于打理手上的钓具,偶尔看一眼放风筝的人们——那群真假小孩和女高中生正在不远处朝天空一致地仰着脖子。一块露营地就此划出了成年与未成年的分野。都还是小毛孩,他心想着,手上对一个零部件用了点力,完成钓竿的组装。

      把轻薄的运动夹克脱下,里头是一件宝蓝色的标志性的冲矢昴高领毛衣。他卷起衣袖,拎着小桶、鱼竿以及折叠凳走到河边。冲矢昴喜欢钓鱼,这运动把张弛结合得多好,人困在钓点上,神游的范围却能比眼前水域广阔百倍,而钓鱼成果又依赖知识和运气,带着赌博的刺激。他往河中心甩出钩子,开始在折叠椅上坐禅。

      好奇让几个男孩子来到他身边转了一圈,很快无聊又让他们走开了。成片积云时不时路过,阳光渐趋柔软,到处都是春天的纹理。他给自己设计的眯缝眼闭和不闭相差不大,乍一看像是在融融春光中睡着了似的,反正他钓鱼也不看浮漂,水平面下情形全靠手感重现。手中的钓竿此刻好像被惊动,他瞬间警觉起来,只是没做任何动作,很快又回到松弛的梦境中。鱼没上勾呢,不急。

      身后步美说话,距离远,声音听上去像夹在风声里的小小虫鸣。步美问,小兰姐姐,现在就开始做晚饭吗?大概是她正在帐篷底下翻看今天带过来的食物吧。冲矢昴头也不转,眼也不睁,直接在脑海里重构了这场面。

      “我先看看有什么,提前准备一下,毕竟如果要炖肉的话也需要挺长时间的嘛。”“那我也要帮忙!”“我也要”…

      声音因为遥远有点飘忽,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好像都聚到了帐篷下。面前的小河比他还沉默。今天他起了个大早,没喝咖啡,又开了两小时车,阳光在他身上烘出一场火候正好的春困。身后的谈话在持续,风将一些关键词吹到他耳边,什么昴先生…篝火…木柴…听起来像一串风铃。他彻底闭上眼,如果现在有一顶帽子,他会盖在脸上模拟适合深睡的黑夜。

      “哇,好辣!”步美一声尖叫把他的瞌睡喊醒。

      他转身望过去,见大家都在看步美的脸。她正苦恼地举着手,分明是不敢去揉辣痛的眼睛。他们身前的折叠桌上搁着几只红皮洋葱,其中一只是切过的,只是才走到一分为二这步就辣得让小女孩停下手来投诉。

      冲矢昴听见她安慰说没关系,她来切,步美便听话地丢开手。她又轻声说了句什么,拎起小桶往河这边来了。

      除了出发前汇合时打了招呼,冲矢昴今天还没和她说过话。她的眼睛很不幸碰上他的,便笑了笑向他致意。不熟的男女间就是这么麻烦,连目光碰一碰都要做点什么为之负责。她来到河边蹲下,长长黑发像件披肩,向小河要了半桶水急匆匆地提了回去,冲矢昴的目光回到河面上,觉得好玩,转身时她特地朝左转,而他坐在右手边。鱼竿握在他手心像根坏死的肢体,半天也捕捉不到任何刺激反馈。搞不好今天真的要一无所获了。

      瞌睡没了,身后的话也听得更清。只听她说,这样切就不会辣到眼睛了,步美说,哇,真的!他虽然没往后看,但已经在想象中看见了那画面——她肯定是把洋葱放进小桶里了。洋葱身体被乖乖被划开,气味都溶解到水里。水桶那么小的发挥空间,他带来的那柄瘦长厨刀一定被她挥舞得很精彩吧。

      “我一直都是这样切的,红皮洋葱比较辣,切的时候要放在水里。”

      “哇…兰姐姐知道好多关于做饭的事情哦。”

      “嘿嘿,因为我像步美那么大的时候就开始学着做啦。”

      折叠凳上的冲矢昴悠哉地听着这场对话,听得脸上微微变色。

      洋葱?

      是了,这才合理。洋葱哪有本事让一个从小就当家掌厨的人流泪呢,除非是她让着洋葱,默许辛辣气味攻击自己的泪腺。冲矢昴会意地翘翘唇角,这下心里的好奇好像只剩一点点了。

      这时空地另一头传来元太和光彦异口同声的大喊:“啊——糟了!”所有人都朝音源转过头。他们正追着什么往河边跑。

      是一捆柴。原来是他们刚刚把带来的柴从小推车上卸了下来,圆筒状的柴捆被当成轮子滚在地上,哪知在陆地触了礁,一个转向就就着坡度向河道滚了下去。“元太!柴都掉到水里了啦!”光彦生气又丧气地喊道,看来始作俑者是元太。木头入水后远离河岸,顺着水流一路向下游漂。两个懊丧的男孩边喊边追,那些都是准备搭篝火用的好木料,原本干燥程度很高,这下恐怕没法用了。

      一直在下游当渔夫的冲矢昴早已站起来,他看准时机,找准角度,钓竿一甩,今天的第一份收获竟是一捆湿柴。

      他把这捆湿柴拎到帐篷外,一根根晾在太阳下。这突发事件把大伙都召集了过来。

      “这个…还能用吗?”两个男孩心虚地问。

      “可以。”冲矢昴气定神闲地拍拍手,“但得先把底火生起来。”

      “底火?”

      “嗯,得先去找些干燥的树枝回来。”

      “好,我们去!”两个男孩急需将功补过的机会。

      “不,你们留下干活。”冲矢昴把脸转了个向,“我和兰小姐去。”

      哈?正蹲在地上检视湿柴的她抬起头,丝毫不掩饰对这个决定的莫名其妙。

      冲矢昴继续向孩子们布置:“我们回来之前你们要把晚饭的配菜都准备好,明白了吗。”

      愧疚的元太和光彦带头领命:“是……”

      “兰小姐。”

      “在。”她从地上站起来,湿手在牛仔长裤上擦了擦。

      “我们走吧。”他用下巴指了指北边的山,“到那边去。”

      露营地附近只有低矮的灌木丛,视野能看见的树都在山上。他和她毕竟是在场唯二的精壮劳动力,加之两人腿长步大,走得也会比其他人快些。路上他就是这么对她解释的。她在他身旁是,是,嗯,我明白,好像他成了她的师长,而她是乖顺的后辈。他又补充一句,不是故意要让兰小姐你当苦力。这话倒是让她笑了出来。

      穿过露营地,来到上山台阶的入口。山道两旁长着极高的树,在巨人的俯视下,他们踏上通体泛绿的石台阶。她开始举目四望,在林中寻找符合他所说标准的树枝:要干燥,最好硬度小,这样的木料烧起来快。忽然她从他眼前蹿出去,捡回来一根她远远相中的枝条。昴先生,你看这种怎么样?她问。冲矢昴接过她亮到她面前的树枝看了看,说,可以,但我们先上山。诶?上去干嘛?上去看看吧,反正还早,等一下再从山上一路捡下来,到山脚下就够了。她觉得有道理,便专心跟着他向上爬。两人先是并行了一段,某个时刻她从他身旁一跃而过,成了领头人,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他还发现她的眼睛一直在两旁树林的地上做标记。

      碰到第一座鸟居时她停下来鞠了一躬,再向上,又穿过一座,在到达第三座鸟居的同时,前头的神社现出了影子。这也是冲矢昴建议上山的一个原因,想看看这神社的模样。神社非常小,不过是只摆在地上的大木盒。但她表现出藏不住的兴趣和欢喜,迈了几个大跨步,停在那只四方盒子前。

      把神社看作盒子,是因为他对鬼神既无崇拜,所以从来用不着忌讳。他将这视为不相信的力量。如果交出期待时不审慎,失望就会来;交出信任时不审慎,欺骗就会来。交出任何东西都包含着默许,像她对那颗洋葱——,算了,扯远了。落后几步的他不紧不慢地汇合到她身旁。

      “拜一拜吧。”他说。

      她喘着粗气看着他。

      “拜一拜好了,又不耽误时间。”他像是在给她提良苦的建议,眯缝眼看看她,又看看前方迷你的建筑,“兰小姐肯定有想达成的心愿吧,为了自己,或者…喜欢的人。”

      她对他故作神秘的腔调不知该怎么回应好,只能尴尬地笑笑。旁边就是净手亭,她走过去,仔仔细细地进行清洁步骤。她一定觉得神明的地方,做任何事都马虎不得。

      要是他现在问她一句,“那天在工藤宅,柯南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吧”,会如何呢?这样预设立场的提问一定会让她倍感压力。他知道她“怕”着他,被忌惮的人直戳最要紧的心病,她演技再好也得挣扎挣扎。他也不需要听到她的实话,只要看到她瞬间的表情就可以了。所以只要问出这句话,就能消灭他对这件事最后一点好奇。消灭了好奇,也就消灭了调查,消灭他们之间微妙的敌对心理。

      她把洗手的木勺工工整整地摆好,甩甩水走过来。他想了那么多,最终还是想,算了。

      这神社坐落在一块不大的平台,背靠一块巨石。继续上山的路还有,在神社的左后方,只是看上去比来路要窄许多。冲矢昴不愿打搅她独自虔诚,指了指向上的小径说:“我再到上面去看看,待会儿兰小姐就直接从这里下山吧,等一下我们在山脚汇合。”

      “嗯,好的。”

      冲矢昴走出去不久,果然听到底下传来摇铃声。

      沿着窄路向上,右侧已完全是石壁,左侧的树木也渐渐稀落,最后只剩石头。前方出现一个桥洞,细看是由一块拱石靠在山壁上形成的。洞口拉起一根绳子,挂着一溜白色闪电状的纸垂,看来这桥洞也归神明管。冲矢昴低头走进去,两旁墙根下挤挤挨挨地摆着卵圆形石头叠成的小塔。虽然明知这是祈福用的,看起来仍像误闯了什么动物的窝穴。桥洞不深,两三步就能穿越到洞外。

      洞外是扑面而来的天和地。前头已无路,这里是行人在这座山能达到的最高点,右侧倒是还有向上的山体,但想上去就真的得用“爬”的了。虽已无路,冲矢昴还是往前迈了一步,踏在一块石头的边缘,和石头一起成为斜坡的一部分。正前方是登高常见的图景:蓝天之下田野、公路和建筑物从山脚铺展至遥远的地平线。低头看,近前的山坡表面先是碎石,杂草,然后是低矮的灌木,再到大树,组成由淡到浓的绿色层次。

      他想她应该已经许过愿,参拜完,开始往山下走。来时被她双眼打过标记的枝条正被一根根拾起。

      突然整个天地激烈摇晃起来,他迅速蹲下找平衡。在日本生活要有这样的的下意识,地震了。

      远近的轰隆声起起伏伏,连他身后也爆炸性地发出一记——那个归神明管的桥洞转眼便消失了,桥洞里那些祈福的石塔也随之牺牲了。现在想要回到山路上就得翻过这块原本当拱桥用的巨石。要是还在原来的山路上,他完全可以等地震停了再走,现在难缠的是从右边高处来不断滚落的石头。那些体积不等的石块莽撞而没有方向,随时可能击中他,而他所在的地方借不到任何抵挡。地震是寻常事,但困在这么个地方是不寻常的倒霉。

      十秒后,一切诡异地静止。是结束了吗?地底积蓄的力量不同意。他还是第一次在山上遭遇地震,这下真的见识到什么叫地动山摇。横波来了。

      他试着站起来,然而不给面子的地震横波把土地甩得像游乐园里的大转盘。落石的速度更快更密集。又一块大石头从右边的高处滚落,这一砸让他脚下的石块像被摇松的牙齿,彻底从老迈的牙床松脱,载着他一同往下翻滚。什么也没抓住,冲矢昴在触底前最后的记忆是心底用英文骂的一句脏话。操。

      3.

      “昴先生…”

      “昴先生…昴先生?”

      他被叫醒,睁眼,开始接收这个世界的讯息。先是女孩模糊的面孔,长发垂在脸颊畔,形成两块瘦削的阴影。接着是她焦急的声线。

      “还好吗昴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他眨眨眼,视野逐渐对上了焦。她的脸,焦急的表情,还有她身后的大树。身体的感觉也明晰起来,他能迅速定位的疼痛有三处:右脚踝,右肩与脖子的连接处,当然,还有整颗脑袋。

      他试着坐起来。看出他的意图后她忙来扶他。他环视四周后确定他们处在半山腰靠上一点的位置。等等,自己那副平光眼镜不见了,这不要紧,只是万一摔下来的过程使“冲矢昴”的假面有所破损,那他现在在她眼里会是个很恐怖的模样。他低头抹了把脸,指尖能捕捉到一些擦痕,但没有明显的破溃,她也没指出他脸上有什么异样。

      “昴先生,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脚踝好像受伤了。”这点他非常肯定的,他的右脚踝正一刻不停地作痛。

      她伸手掀起他的裤管一角,脏污的白色运动鞋上方是一只肿胀变色的脚踝。

      他略过她脸上的担忧,问:“你是怎么下来的?”他是摔下来的,她呢。

      “地震停了之后我上去找你,但是没找到,那里又没有别的路,我就想你会不会在下面。”她答,视线没有离开他的脚踝。

      所以她是翻过那块巨石,然后沿着震后的山坡一点点爬下来的。他真该谢谢她,并夸一句你身手真不错。看了眼手表,没估错的话,现在距离地震开始大约过去半小时。

      “你有没有受伤?他问。

      “我没事,这里没信号,通知不了柯南他们。不过我想他们肯定会想办法找到我们的。”看来她已经尝试过营救他们了。

      冲矢昴发现自己的高领毛衣到处都是磨损,右肩处更是有一道两寸长的豁口,衣服松垮了许多,还好领子维持着起码的形状。右边斜方肌到脖子根部那块刺痛现在还不能管,那是个禁区,不能在她面前暴露。

      他想了想说:“我们走吧,直接从这里下山,到有信号的地方再说。”

      “可是,你能站起来吗?”她还是担心地看着他的脚踝。她在身上四处摸索了几下,抓住自己套头衫帽子上的绳索,又问:“要不要找东西固定一下?”她大概想让那根绳子帮点忙。他摇摇头表示不用,脚踝固定,没有绷带是不行的。

      “要不我背你吧?”

      这次他看着她,实实在在的无言以对。

      “我可以的,爸爸喝醉的时候我背过他!”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醒起该从被意外和疼痛困扰着的那个阴郁的赤井秀一转换成冲矢昴。他对她微微笑,伸出手道:“兰小姐扶着我就可以了。”

      他在她和旁边大树的帮助下站了起来,重心尽可能不落到伤脚上,开始两个人三条腿的跋涉。她一只手握紧他横过她肩头的手臂,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背,他能感觉到她浑身的力气,并且正努力地让这力量能为他所用。辛苦你了,他说。她憋着使劲的气,摇摇头。

      冲矢昴自我评估了伤处,大概是脱臼伴随骨折,按他的身体,少不得也得活动受限半个月。下山难,单腿下山更难,何况他们并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起起伏伏的泥土地移动。他的背热烘烘地出了汗,脸上的汗这会儿却不得不闷在假头套后。她也累得不轻,牙关咬得紧紧的,呼哧呼哧喘着气。他下巴旁边就是她的发心,她的疲劳他听得很清晰。

      “要休息吗?”她忽然抬脸问他。他摇摇头:“兰小姐呢?”。她也摇摇头。两人的喘息时而错落,时而同频。这两人的体能毕竟非比寻常,真就一口气从半山腰走到山下。她扶着他,把他安置在路边的石墩上,拿出手机和柯南他们联系。

      “告诉他们收拾东西到车上去吧。”他对她说,她正通过电波向那小子说明情况。

      “嗯?”她把手机拿离耳边。

      “我们从这条路走,离停车场更近。”他抬手指了指,对自己的方向感很自信。

      她点头表示明白了。

      结束通话后她走到他跟前,他坐着,她弯腰,姿态像对一个小孩子。

      “还要再休息一下吗?”

      “走吧,我没问题。”

      他抬起手臂,她自觉把肩膀送过去让他拄着,将他扶起来。这次真是难为她了,明明怕他,还不得不救护他,离他那么近。

      “今天多亏了有兰小姐在啊,真是太感谢了。”他微笑着,跟她“冲矢昴”了一下。

      “没什么…”她用不稳定的气息代替了后面的客套话。

      “只是兰小姐以后别再说要背我的话了。” 他也喘,停顿了一下,“那样我太丢脸了。”

      “诶?宁可痛着也不要丢脸吗。”她继续大喘气,“要是爸爸有昴先生一半要面子就好了…”

      他低低笑起来,胸腔一阵共鸣。

      等他们两个人三条腿地走到停车场,大伙已经在那里等候。地震时他们就在空地上,一点事都没有。互相确认了平安后大家上车,由博士驱车赶到最近的医院。在车上冲矢昴找到他脱在帐篷下的夹克,幸好他们给拿回来了。他穿上夹克,把拉链拉到下巴,遮住已经有毛衣领保护的脖子。他在副驾驶座翻下仪容镜,见脸上确实没有破损,这才彻底放心。

      到了医院急诊室,他主诉脚踝受伤,但医生得知他从高处摔下,便从昏迷,视物模糊、噁心呕吐、头痛等症状问起。他干脆地一一否认。那要不要做CT排查一下脑震荡?不必。他还带着假头套,任何肩部以上的检查都得避免。

      “但是,昴先生…”旁边的她似乎想说些什么。

      “我没事,兰小姐。”

      医生最后问,除了脚踝还有没有哪里痛?他很肯定地说,只有脚踝。

      拍片结果和他猜的大差不差,无需手术,治疗手段是打石膏,拄拐,和静养。当他在医院等待打石膏时,毛利小五郎居然赶到了。大概是柯南通知他的。这个“不太要面子”的老爹对女儿的安全倒是紧张得很。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小五郎先开休旅车把她和三个真小孩接走,等他打完石膏,他、博士还有两个假小孩再把小五郎租来的车开回去。

      一通折腾回到工藤宅,天已经黑透了。原本想留下的博士他们被他请走,有了拐杖,他谢绝任何形式的帮忙。一旦适应了这根外置肢体,动作依旧可以很敏捷的。比如他现在就能拄着拐轻松上楼梯。这次露营活动虽然让他挂了彩,对他来说却不算败兴而归,起码洋葱给了他不小的启示。

      来到浴室镜前,冲矢昴转动头颅摆出各种角度,仔细端详自己伪造的脸。制作面具头套所用的硅胶质量的确很好,只不过经历过这场意外,也得好好修复一下了。他脱掉夹克,里头的高领毛衣一副累坏了的模样,有磨损,有撕裂,身体隔着毛衣料应该也落了不少擦伤。他想看看脖子右侧根部的痛楚到底是什么样的伤口造成的,手指探进衣领,摸到的东西却不大对劲。

      那是一种陌生的柔软布料,轻盈得他竟一直没能发觉。他把毛衣领彻底翻下来,发现脖根上绕了一条丝质手绢。急忙把手绢挑松,摘下,布料上赫然粘着血。而在项圈变声器的下方、头套与真实身体的连接处,有一块破溃流血的伤口,被这柔软布料默不作声地保护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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