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录》木桩仙人

2、叹当年总角晏晏

　　“顾非白在想谁？”

　　尹素月自认对顾非白是极其了解的，可以说，这世上除了顾非白本人外，她就是最了解顾非白的人了，可这个问题她答不了。

　　因为在她的印象里，顾非白只会想天下，想苍生，独独不会想到这苍生中的某一个人。

　　一路绞尽脑汁想着这个某一人的可能性，尹素月跟在顾非白身后来到了他曾经住了很久的玲珑阁。

　　此时的玲珑阁独立山巅，沐浴在月色下，琉璃瓦片泛着冷光，和顾非白本身的性子一样，理智如铁石，清冷如冰山。

　　她之前来过这里，但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里，等真的有一天她认真看的时候，眼见的不过一座荒山，一片废墟。

　　望云山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整个月行郡的上空被红光照亮了三天，山上的生灵四处奔逃，未曾逃掉的都已化作飞灰。

　　哭喊尖叫声在第一天的时候响彻云霄，声音渐悄之后，望云山下时不时传出夜鬼哭号勾人魂魄的故事。

　　在她到来的那一天，迎接她的是就顾非白的当胸一剑，当然，她也还了他一剑，只是那次她差不多死了，他却没有。

　　走进了这白墙碧瓦的阁楼，尹素月很是汗颜。

　　这里陈设清幽，白色的墙都是上好的白玉堆砌，那桌椅竹席皆是灵气氤氲，昭示着年岁不短，怕不是再过几十年就能生出精魄。

　　然而让其付为一炬的元凶正是自己，这真真要命，无怪乎某人给了她一剑。

　　桌案上有幅人间道的地图，四国五郡皆在其上，东极、西岳、南疆、北燕四国分列四方，天衍郡居正中，月行、方申、羌灵、翠羽郡各自比邻。地图还标注了饿鬼道和阿修罗道通向人间的封印。

　　北燕的都城燕郡被朱砂圈出，那里正是当下的她此时去的地方。

　　燕郡，北燕王宫，北燕王晁灿一身戎装，手握银枪，立在尹素月半丈外的战车之上，巍然不同，如岳如山。

　　将飞剑飞到更高，半蹲下身，尹素月一只手搁在膝盖上，微微前倾着身，眯着眼俯视他：“你在跟我叫板？”

　　手上银枪寒光一闪，北燕王飞身而起，稳稳落在了华盖顶上，“本王不习惯有人站在我头上。”

　　“真不巧，本姑娘也是。”

　　说完这话的尹素月并没有再飞高一些，只见她收起飞剑，足尖轻点，却是踏流风而起，衣带飘飘，翩若惊鸿。

　　临近北燕王之时，尹素月抽出了腰间别着的回雪剑，剑尖一挑，直取北燕王护额。

　　眼看着剑光越来越近，北燕王猛然发现自己怎么也动不了，握着银枪的手因为挣扎已然泛白，他只觉有种无形的束缚将他定住，叫他如何也动弹不了。

　　战车之外，护卫们推搡着上前，却在一尺之外停下了脚步。卫护长大声叫着挥手：“别乱来！别乱来！王在她的手里！”

　　一个旋身，稳稳落在北燕王身侧，执剑的手随意架在北燕王肩膀上，另一只手捏着护额的带子在手里转圈，尹素月微微昂着头，睨着底下的一群人：“来呀，是你们和我好好聊聊还是让你们的王和我好好聊聊？”

　　实诚的护卫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一脸不解地抬头看她。

　　拍了拍北燕王的肩膀，尹素月笑得甜美，“和你们聊就没北燕王什么事了，唔，你们真的不要把场子空出来么？”

　　“这？”卫护一惊，望着自家王一时没了主意，他怎么敢退啊，退了的话王有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可是不退……现在王为鱼肉，人为刀俎。

　　“嗯？还没想好？”尹素月眉头一挑，她手里转带子的动作也是一顿。

　　“退！”卫护长抬起手，大声命令。

　　进不得体，退却又序。见着这一幕的尹素月看着井然退出还一个个愤怒不甘瞪着他的护卫们满意地笑了。

　　解除定身，尹素月把护额还给北燕王，然后退后一步，凌空而立：“怎么样，北燕王？与我合作么？”

　　脱力地握紧了银枪，满头大汗的北燕王哼了一声：“只是合作么？”

　　“当然，不过若是有意见相左的时候……”顿了顿，尹素月笑着说：“你们北燕以强者为尊，该听谁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再次冷哼了一声，北燕王拱了拱手，算是达成共识。

　　“那么，合作者，请问需要我送你下去么？”

　　那之后北燕王到底有没有让她送下战车，退到广场之外的护卫们不得而知，尹素月自己却是知道的。

　　想起北燕王红着脸却又故作大方的把手伸给她的模样，看着地图发呆的尹素月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还是这时候的人有意思。”

　　北燕王很有意思，不然也不会让尹素月忘了初衷选择帮他，当然此间也是她鬼迷了心窍，去抢什么劳什子天命所归。

　　顾非白也很有意思，因为在没有人的时候，他会像个人，而不是一座神像。

　　顾非白在做什么？他在画画，提笔勾勒，一点一提是在那云海飘渺间的剑门后山。后山有怪石，石头上长着一棵树，树下有两个孩童，一个蓝衣一个黄衫，都是五六岁的年纪。

　　透过画，尹素月看到了两个孩子，他们坐在老松的树荫里准备下棋，那位佝偻着背的老者带着已是中年的儿子来到的时候，蓝衣服的男孩正在用指尖的剑气在青石板上画棋盘，黄衫的女孩则在用叶子把石头削成棋子。

　　一纵一横，无论长度深度，如同尺量，一黑一白，无论大小模样，不差秋毫。

　　背着重剑的中年人被剑气所激，下意识地抽出了背着的重剑。

　　攥紧了剑柄，斗大的汗珠从额角跌落，他问二童：“此处可是剑门？”

　　黄衫女孩头也不抬，明明声音仍是稚童，说出的话却极为老成：“你可知道在剑门拔剑意味着什么？”

　　中年人戒备着问她：“意味什么？”

　　女孩的脸忽然抬了起来，四目相对的时候，中年人发觉女孩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那里头蕴着光，不刺人，清清浅浅的，像秋夜的月。

　　可不过一个照面，中年人便深刻了解到女孩的性格和她的目光完全不同。

　　她像是一株荆棘，哪怕你无意冒犯，她也要把你刺得遍体鳞伤。

　　就在女孩的一个抬眸间，中年人手中的玄铁剑便断作了两截。

　　“铿铛——”那断去的一截玄铁落在了地上。

　　女孩得意地向着男孩炫耀：“顾非白，我的剑气外放已经可以断玄铁了，怎么样？你可以吗？”

　　男孩摇了摇头，然后继续专心致志地画他的棋盘。他看起来似乎有些木讷。

　　女孩更得意了。

　　没想到自己珍而重之的宝剑居然只是别人炫耀时候微不足道的谈资，欧阳德天气得脸一阵红又一阵白。

　　但他知道自己不是眼前两个孩子的对手。这从常理上来看很离谱，但在这个妖魔横行，修道者飞剑腾云的世道，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并没有注意到欧阳德天的气愤，他只看到了松下神童，如同天机里预言的那般强大。

　　容光一下子在他的脸上焕发了出来，他激动地走到两个孩童面前，弯下腰，谦卑祈求：“天命之子，请赐我长生之法。”

　　这时候，那看似木讷寡言的男童第一次出声。只听他嗤笑了一声，放下已绘好纵横的棋盘，评价道：“不问苍生问长生，无怪乎人间道会乱成这样。”

　　回忆到了此处，尹素月有些恍然，她想，原来顾非白六岁的时候眼里就只有苍生了，自己当年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目光落在了画纸上，原来就在她陷入回忆的时候，顾非白已将画作好。

　　松下的孩童清晰了眉目，两人中间摆着的棋盘已经绘好，棋子在棋盘上冲锋陷阵，势均力敌的双方，你来我往，酣畅淋漓。

　　那个时候，他们都是笑着的。

　　可是后来以天下为棋的时候，令棋之人把自己变成了棋盘上的一员，从那之后，顾非白好像就没有笑过了。

　　也不是，他被自己气笑过。

　　好像是眠秋水死的那一日，顾非白甩开了她的手，说道：“尹素月，你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记起你是个女人。”

　　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尹素月苦中作乐地想：“女人都成了顾非白心目中的贬义词，这个人多少是有点注孤生属性在的。”

　　望着顾非白挂画时候的背影，尹素月的眼中闪过她自己都从未发现过的难过。

　　她有些失落地低喃：“可我本来就是个女人啊。”

　　画被挂在了一面素白的屏风上，尹素月不知道他挂画的目的是什么，可等一道声音响起的时候，她便知道，顾非白从来不会作无用功。

　　原来，他并没有在想谁，那些她所回忆的，不过是他故弄玄虚的引子罢了。

　　山风拂过紫色的纱幔，一个声音顺着山风从山脚下传来：“西岳欧阳德天，特来拜会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