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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双特别的手腕 ...


  •   胡维兰的父母干的都是外交工作,遗传给他惊人的领悟力和记忆力。他的母亲随父亲一同出差那年,其实可以让他出生在布鲁塞尔,却由于工作时间的安排最终让他出生在了法国巴黎。母亲把他带回北京,家人把他放在膝上摇弄亲吻,又聚集欢笑,会谈商议,想给他起名叫胡巴黎,最终由于难听而作罢。

      李奥嘉从遥远的东北考进大学学外交时,首先就对同班同学胡维兰产生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仿佛他是一只立在鹤群里的特别的鹤,不是好,而是特别好。

      胡维兰又高又瘦,两只眼睛明亮亮的有一种独特的神态,当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浓郁,眼尾有一点点下垂,好像那种笑是一种木匠用来做木工活的刻刀,能刻在心底里,让人印象颇深。此人聪慧过人,看书过目不忘,文字知识手到擒来,功课门门领先。才刚上大学,已经代表学校在某某竞赛中获得荣誉,又在市内新闻业小有名气,常常撰写小品文发表在日报上,题材丰富,从文学诗歌写到环境保护。胡维兰学语法的速度让同学叹为观止,他伸手打开一本语法书,点头摇头地看了两天又合上,基本就已经大差不差,他说他没有独特的秘诀,同学追问起来他就仍然谦虚地这样说,再追问就指一指自己的脑袋,说感谢父母的赠予,这个就是秘诀。

      李奥嘉来到北京,很快和班里男生交上了朋友,大学生之间也暗暗地估计出身资质,胡维兰当然是第一档地受欢迎,样样出众,李奥嘉自小没有母亲,贫苦无依,又是非常偏远之地的乡村孩子,因为说话带口音,明里暗里总是被人排挤,好在他学俄语有独特的优势,发音语调非常自然准确,其他课成绩也不赖,球也打的好,最终小心翼翼和胡维兰交上了朋友,虽然话里话外也没什么可聊,大多数时候也还是恭维客套。

      男生讨论的话题就那么几样,怎样追女孩,怎样给自己谋划事业。胡维兰作为同学们吹捧的焦点,常常暗示他们自己已经不必为此担心,父母自然给他铺路。女朋友也不断,在李奥嘉面前百般矜持的女同学却总是借各种机会对胡维兰投怀送抱,一追一个准。如今李奥嘉想起那间面纱小姐打碎了香水瓶的餐厅,想起自己大学时曾经对女人所产生的那种神秘纯洁的想象,不由得感叹自己的幼稚。胡维兰对哥们不冷不热,好像有一种防备和距离,不会把心里的情绪完全展现出来,而且他很会说话,说出来的话很漂亮,特别打动人,滴水不漏,对着任何事情都能保持自己的体面,发表独到的见解。由于出身优越才智不凡,任何时候胡维兰说话,朋友同学都侧耳恭听,不时称赞,好像他的嘴是金子做的,几乎害怕自己错过什么名言金句。

      胡维兰大学时的最后一个也是最漂亮的一个女朋友名叫于凰,气质高贵非常,骨骼亭亭玉立。女孩衣着不凡,家境富裕,她的神态让李奥嘉在许多年后仍然念念不忘,她总是崇拜而欣喜地挽着胡维兰的手臂说维兰,维兰。那种轻盈飘动的嗓音说起话来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从她那张红嘴唇里直达听者的耳朵。

      李奥嘉曾经偷偷问过胡维兰,你真的有那么谦虚吗,如果我是你,我肯定特别看不起李奥嘉,虽然和他做朋友,看见他我心里也会暗暗地嘲笑他,觉得他又穷又土又笨。胡维兰立刻说,怎么会呢,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奥嘉,这样想多不好啊。声音温和得体,好像听见了什么让他特别疑惑特别不理解的事情。光风霁月,滴水不漏,以一个年轻外交官的素质。

      当然不会是他的真心话,他们这些人就是这样子的,奥嘉心想。样子漂漂亮亮,说出来自己的理想就感天动地滔滔不绝,形容的时候恨不得扯进来世界上所有的褒义词,把自己看得那么伟大,却每天话里话外装谦虚争风吃醋,暗示自己的家世。可别人一旦说自己一点不好,一定怀恨十年以上时间,而且会以特别崇高的借口,有时把自己都给骗住了。李奥嘉心想,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是真心话,因为胡维兰有时候也露出过马脚,俄语课上李奥嘉的成绩一骑绝尘,老师喜笑颜开,连连夸他是天才种子,又称赞他翻译的小说,同学也因此向李奥嘉簇拥过来赞叹不已,胡维兰虽然也祝贺他,神态总归有点不自然,有时候还隐隐地让李奥嘉感觉有些阴阳怪气,好像奥嘉抢走了什么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有时候胡维兰看不起的同学也发表了更好的文章,获得了更好的荣誉,也能看出他在强作镇定地恭维贺喜。

      于凰魂牵梦绕。李奥嘉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跟胡维兰平起平坐,毕业以后对他这个学校里的人事有些厌恶,但仍保持着同学朋友点头之交的关系。李奥嘉从微末起奋力经商,几经波折,逐渐打拼出自己的事业来,胡维兰则衣冠楚楚奔赴使命,毕业以来,二人只通过同学和拜年短信隐隐约约得知对方的消息。此时在里昂两个人已经三十三岁,毕业后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五年前在莫斯科,一次是一年前纯属偶然还是在里昂,因为当时李奥嘉凑巧出差来巴黎。这次是第三次来,本来不用来的,只是因为李奥嘉在北京辗转睡不着,在宽阔的办公室落地窗前掐着腰走来走去,上次见面胡维兰在里昂那超脱的态度和坦诚的神色,胡维兰在里昂那狭小的壁橱和窄窄的房间,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李奥嘉眼前。

      窄马路已经搜寻了个遍,警察聚在一起比划了几句,其中一个人走过来跟他们说没有找到萨卢尔,又往胡维兰手里递了一个回执单,李奥嘉走开几步接生意电话,听力集中在手中的听筒,不远处胡维兰和警察交接的对话就渐渐模糊,只能看到胡维兰哽咽的表情,和紧皱的眉头,他的黑色大衣的衣角无力地低垂着,随着他变换站姿而轻轻晃动,他的眼睛也低垂着,似有不忍。警察摸摸他的肩,上车走了,窄马路的红光消失,只剩路灯打下一个个锥形的黄色光圈。

      “维兰,别难过,明天继续找,他不会有事的”

      “好”

      胡维兰失神落魄地走着,直到走回住处,完全不在乎李奥嘉的安慰话。奥嘉只能跟着他,因为害怕他出事。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走到胡维兰的住处,绕过锈铜的邮件柜,走上古旧的绿色扶手台阶,三楼的平台上开着三扇门,胡维兰拿出黄铜钥匙打开正中间的一扇。李奥嘉回过头看楼梯间上的透明窗户,外面的燕子酒店已经歇业,那个大大的嵌着一整圈灯泡的moineau单词招牌不知忙碌了多久,也许是半个世纪吧,终于停歇了它令人疲累的耀眼红光。李奥嘉记得一年前他来的时候,这块招牌的炫目在这个逼仄的楼梯间里显得有点纷杂,使他几乎不想停留。

      墙纸上有很多小孩子的蜡笔画,有彩虹,小山,蝴蝶,蜻蜓之类的简易图案,维兰的书柜满橱的书,立在窗前,和上次他来见到差不了太多,当时他大概扫了几眼,有几本法文近义词词典,尤利西斯,还有堂吉诃德。进门有一张小沙发和桌子,再里面是一张双人床,厨房和卫生间在更旁边,和小餐厅布局在一起。整个家像家具错位了,一间格局奇怪的房间,如果不是因为夹在另外两间房之间,没有人会被迫修建这么窄长的户型,也没有人会被迫摆放这么奇怪的不成套的家具。

      胡维兰慢慢脱掉大衣挂在墙上,缓缓走进卫生间,李奥嘉觉得呆不久穿脱麻烦就不想脱西装,为了礼节也没有走到床那里,只是进门坐在小沙发上。卫生间的彩绘玻璃门里面传来一阵洗脸的水声,一会儿胡维兰出来,勉强地笑了一下问奥嘉想吃什么,那边冰箱有菜,李奥嘉却没听见,因为他的目光全神贯注在沙发对面的墙面上挂的那个黄色相框。背景里是一个摇篮,小男孩被一双纤长的手抱着,冲着镜头笑,他突然发现这双手很特别,只是上次没注意看,原来这双抱在孩子腋下的手腕骨节均匀,圆棱清楚。

      一年前,还是在这里,那时这间房子当中还没有那么多蜡笔涂鸦,李奥嘉和胡维兰平排坐在沙发上,这张绿色布艺沙发被他们俩坐得都凹陷了进去,李奥嘉抱着靠垫,胡维兰什么也没拿,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墙上的照片,胡维兰说这是一张普通宣传画。

      一年后,李奥嘉和胡维兰又坐在这张绿色沙发上,沙发的圆条布边都已经磨损出白线,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墙上的照片,这张照片放在一个木方框里,用玻璃压着,框的四角都磨损了。那两只令人难忘的手从左上角伸出来,抱在这个小孩的两肘,孩子白胖可爱,金发碧眼。

      街道无声,越过身旁的双人床,再越过双人床更里面的厨房和卫生间,一扇宽阔明亮的玻璃窗子立在那里,外面是欧洲幽幽的夜色。胡维兰走过来坐下,终于开口说起来,眸色淡淡感慨。

      “这是于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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