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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溪淙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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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渠,邗水县,宁乡——
“老李走了?”
“真的假的?”
“啧,蛮老实的人,可惜了。”
“他在元家义塾念过书,念了半年,认得字,也会写点字,乡里人要写信都找他。”
…………
沈渊向挎着菜篮的大娘拱手:“劳驾,请问李阿四住在哪里?”
大娘指着村西头一座孤零零的矮屋:“就在那块,他家里就他一个人,你们去了也找不到人的。”
沈渊点点头:“多谢。”
大娘点头欲走,又蓦地顿住。
两人警铃大作。
果不其然,大娘掀开花布,从篮子里摸出两只果子,操一口标准的方言,笑道:“啊吃果子啊?”
淮渠民风淳朴,邗水县的宁乡充分体现了这一点。两人一路上询问的百姓一点都不怕生人,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软哝的水乡方言泉水似地往外咕嘟,野果时蔬不要钱似地往怀里揣。
几番拉扯下来,有用的信息没收集几条,倒是被硬塞了一兜子果子。
乡路边有一条清浅的小溪,五六个姑娘在对岸挽着袖子择菜,耳边的小花迎风而动。
“你们看啊,那两个小郎君长得真俊。”
“阿杏,你别是看上人家了。”青衣姑娘打趣。
那位被叫做“阿杏”的黄衣姑娘丝毫不脸红,反手将菜叶上残余的水甩在青衣姑娘身上,笑道:“怎么?允许□□想天鹅肉,不允许我看人家小郎君啊?”
青衣姑娘笑骂着反击,霎时溪水四溅。
姑娘们议论开来。
“那个蓝袍的长得真好!”
“是啊是啊,生得真白。”
“那个高个子的也俊。”
“哈哈哈哈哈……”
姑娘们站起身,推搡着嘻嘻哈哈走远。
对岸两人听了十之八九。
“沈大人房里还空着吧?”奚言斜一眼沈渊,随手将胳膊搭在她肩上,抬手一指,“看上那位姑娘了?我去说个媒什么的。”
沈渊:“……”
奚言笑得更欠:“说啊,哪位?”
那只胳膊的力道多少带点私人恩怨,沈渊面上保持着得体的笑,咬着牙将奚言的胳膊扫开,抬头淡然一勾唇:“反正不会是您。”
“那倒是。”奚言点头深表赞同。
李阿四的屋子低矮青灰,好像一场细雨后从地里冒头的菌子。
大概因为周围都是知根知底的乡亲,门上并没有上锁。
奚言意思着叩了两下门。
门板“吱呀”一声打开,屋内的景象缓缓显现。
麻雀虽小,五脏…呃…也不太全。
一张床榻,一只痰盂,冷锅冷灶,仅此而已。
如此看来,还真没有上锁的必要。
沈渊默念一声“得罪”,跟在奚言后脚跨过门槛。
灶边的柴还有许多,用草茎捆着一束束在墙边码好,柴堆里没有其他东西,沈渊不信邪地折了一截木柴,扒拉灶火,仍一无所获。
“来看看这个。”
奚言蓦然出声,他目光所落处是那张床榻,被褥的一角有一片不甚明显的凸起。沈渊揭开被角,赫然是一叠纸,纸上写有字,约莫是李阿四的遗迹。
——他在元家义塾念过书。
——认得字,也会写点字。
纸上标了日期,沈渊拣了“三月廿”开头的几份,按顺序排好。
“这是什么?”奚言凑过来。
温热的气息骤然靠近,沈渊蹙眉避让了一下:“如果没有猜错,李阿四有记事的习惯。”
为了节省纸张,李阿四的字又小又密,甚费目力——
三月廿一
终于回暖了,比往年都要迟,只是入夜依旧寒凉,每每守夜当记得添件衣服,若受了寒,免不了要病一场,病了便又要托老田照料,他必定叫我病好后请他一顿酒,我就要劳神多抄几份书挣酒钱。
若调养不当,又得因劳神而病一场,姓田的老斜眼又乐了。
添衣裳,切记,切记。
三月廿二
轮到我守夜,入夜江边风大,水汽湿寒,老田叮嘱我仔细受凉,这老斜眼除了嗜酒,哪哪都好。
三月廿三
落了水壶在州府,起早去取。
奇也怪哉,州府那帮谄媚小儿像是转了性,我一开口,便有人去来给我,不晓得憋什么坏水,别是给我下泻药了,回来我就打水将水壶清洗了个遍,想作弄你李爷爷,再修几百年吧。
白日愈加暖和了,明天无事,劈点柴火回来。
三月廿四
晌午州府的人来,说人手不够,叫我连守三天,付三倍工钱。
人前脚刚走,后脚便急急落了场雨,亏老田帮我把柴火抱进屋,不然一早上就白干了,他还帮忙扫了屋子,真是及时雨。
也罢,廿七亲自做两道下酒菜,到癞二那边打点酒,陪老田喝一顿。
三月廿五
今天老田在州府当差的儿子来知会我守夜,看上去混得不错,只是老田好像不大高兴,准是又和儿子生气呢,万幸我没这么个熊玩意儿。
三月廿六
一天没见老田,明天请他喝酒都来不及说。
天暗了,该走了。
记录至此终结。
廿六那天,李阿四备好了柴火的银钱,离开家门的那一刻,还要念着要请老田的那顿酒,谁承想这一步竟成永诀。那个老友对酌、把酒言欢的“明天”,他终究没有等到,最后一丝念想也在廿九这天碾作尘土。
“沈大人怎么看?”
沈渊不答反问:“奚大人有何高见?”
奚言轻笑一声:“依我看,州府那边问题大得很。”沈渊捏着纸侧目:“何以见得?”
奚言理直气壮道:“经验之谈。”沈渊默默翻了个白眼:“我们台谏讲究证据,教条古板。等经验能上得了公堂,奚大人再发表您‘经验之谈’的高见,可好?”
遭这一顿挤兑,奚言并不恼,赞许地点头附和道:“沈大人所言极是,若是无真凭实据,何以在人家的地盘上逮人拷问呢?”
沈渊闻言一愣,气氛落针可闻。
奚言静立一侧,冷不防听见沈渊开口:
“对了,‘人家的底盘’是何意?”
奚言眨眼看着沈渊,两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末了奚言一哂:“‘天高皇帝远’,单是挨着翎都的淮渠、泽州,都快成地方官的封地了,更何况再远僻的雁回之地?”
“私抬赋税、包藏人口、兼并土地,甚至…私掌生杀。”奚言俯身凑近沈渊耳畔,“李阿四怎么死的,州府他们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沈渊偏开头。
她是生性薄凉不喜与人接触的性子,常伴身侧的一弦一柱除外,唯一交心的元逸除外。
儿时的颠沛困顿使她过早尝尽人情冷暖,再加上背负了性命攸关的秘密,沈渊在官场上可谓处处留心、步步为营,礼节性的微笑仅浅浅挂在嘴边,从未漾进眼里去。
如影随形的冷淡和疏离是她绵里藏的针,旁人都识趣地避远,像奚言这样可劲儿往针上贴的,她倒是第一次见。
更何况她随时可能杀了这个人灭口。
“去找找看那位‘老田’吧。”沈渊将纸折了两道揣进怀里。
奚言默默盯着沈渊身后的窗子:“用不着了。”
沈渊:“?”
奚言一抬下巴,示意沈渊转身:“他自己来了。”
窗外幽然立着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影,一动不动,面色阴沉,斜睨的目光透过残破的窗纸落在屋内两人身上,毫不掩饰狐疑。
乍一看挺惊悚。
细看…更是了。
沈渊后退一步:“何时来的?”
奚言:“大约是在你玩草灰的时候。”
沈渊:“……”
御书房——
卫公公躬身呈上一封密函:“陛下,沈谏议他们到淮渠了。”
崇祯帝支着手肘抬眸,侍候的人都站得远远的,这才接过密函,函上两枚朱红的印章——“淮渠”、“陆”。
崇祯帝细细翻阅了一遍,末了将信置于烛焰上燃了:“陆进这人……能升便升吧。”
“陛下,老奴认为,在淮渠这些年,陆进胃口已经养大了,贪赃一年胜比一年,百姓怨声载道,亏得元氏运作才得以稍平民愤,若非待这一用,早该惩治,再往上升,恐怕……”
卫公公服侍了两代帝王,又是看着崇祯帝长大的,故崇祯帝对他格外敬重,他的话得以在御前有些分量。
崇祯帝捻去灰烬:“朕明白,陆进不能留在淮渠,该给百姓喘口气了。然‘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向为朕之所不忍,哪怕是陆进这样的人。”
“朕的意思是,让他在翎都谋个一官半职,告老之际再一一定罪。”
明升暗贬,秋后算账。
“是。”
先帝的四个儿子都是卫公公带大的,他年轻时身手不错,深得宠幸,手也巧,信手拈几根草叶便能编只蚱蜢逗小孩开心。
一来二去,卫公公成了半个太保,说太保不准确,毕竟先帝驾崩之际,东宫还虚位以待,于是又有几个沾点血脉的亲族对其虎视眈眈,这才酿成了“九子夺嫡”的闹剧。
四个小皇子玩耍时,卫公公往往倚在池边的假山旁编蚱蜢,时不时抬头望一眼。
他想——
大皇子善文,满腹经纶,举止谈吐、待人接物都极为得体,可惜只晓得一味拘在书里,缺些实用之才。
二皇子文比兄长逊一筹,善武,有魄力,不怒自威,性子却有些莽了,还需好好沉淀。
三皇子八面玲珑,小小年纪便精通纵横之术,最会拉拢人心,这是善妒,少些君子气量。
四皇子……
他思忖着,目光落在四皇子子芝身上,草叶在指尖舞得飞快。
子芝飞身挂上了梨树,双臂枕在脑后,仿佛树下的嬉闹与他无关。
二皇子几番捉三皇子而不得,气得一巴掌拍在树干上。
彼时正是春意盎然,满树梨花似云又似雪,经这一掌,花瓣纷飞,落了树上人满身。子芝眯着眼,抬起一只手去接,一片花瓣从指缝间落下,在他眼上落下轻吻,他便闭上了眼。
树下纷纷扰扰,他拥花酣眠。
四皇子……
他想。是个醉心于风花雪月之人,开口便是阳春白雪,落笔便是锦绣山河,纵情恣意,澄然旷达。
不失为美谈,但非君主之材。
也罢,卫公公叹气,一辈子当个糊涂皇子、性情中人,倒也是幸事。
出神间,蚱蜢已经编好,栩栩如生。
三个皇子拥过来,眼巴巴地望着。
卫公公捏着那只草蚱蜢,哭笑不得:“该给谁?”
大皇子按下心痒:“皇弟若喜欢,皇兄可以割爱。”
二皇子直勾勾地盯着蚱蜢:“给我吧。”
三皇子不说话,直白的目光险些把卫公公盯穿。
二皇子等不及,直接伸手去拿,被三皇子扯住了袖子,两人又扭打在一起。大皇子看看蚱蜢,又看看两个弟弟,低斥一声“成何体统”,便去拉架。
三个人不可开交之时,子芝往天上扬了一捧花瓣,抖落满身云雪,翻身跳下了树。
他笑着向卫公公摊开手:“怕是还得打一会儿,打累了便无心玩蚱蜢了,岂不可惜?公公不如给我。”
出于私心,卫公公将蚱蜢给了他。
一如十年后,颤巍巍地将玉玺与虎符交与他。
拥花入怀的少年在遍地腥云中走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被推向至尊之位的崇祯帝。
叹。
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
“老田?”奚言问。
那人低头沉吟片刻:“我姓田。”
他接着说:“我晓得你们是来做什么的,也能看外来你们是从翎都下来的,你们面生,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京官,我…我……”老田越说越激动,沙哑的嗓音混杂浓重的口音,“我”了半天都没“我”出下文来。
“那你说说,我们来干什么的?”
“我…我在村头听到的,县官前脚也来过,李阿四没了,你们肯定是为这个来的。但…但我要和你们说的不是这个,又好像是…又不是……“老田的语言愈发紊乱,他猛地扑上前拉住沈渊的手,“大人,大人,你们是翎都的大官,比淮渠任何官都大,对吧?”
沈渊下意识想抽手,却见老田哆哆嗦嗦的模样,迟疑着终究无所动作:“是。”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上老田的肩。
五指修长,手背指骨微凸,遒劲有力,当配剑。
沈渊顺着手向上望去,奚言半垂着眸:“老田,这位,是当朝谏议大夫沈南浦,为人正派。若有冤情,但说无妨,检举、弹劾哪个都行,除了明堂上的那位,其他人沈大人都能管到,台谏不分家。“
沈渊:“……”
不过老田好歹是冷静下来了,不住重复“好好好”,泄了气似地歪坐在榻上,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叠起的黄纸:“李阿四没疯,至少回家时没疯,他交给我这个,他说,若有变故,便交给可信之人,还说切莫落到州府手里,当时我还不晓得什么意思……”
沈渊接过纸抖开。
左侧边缘参差不齐,像是匆忙从簿子上扯下来的。
沈渊扫一眼,了然。
这是漕运档案簿的某一页,时间为二月,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然而几处记录被画了几道又细又急的墨杠——
翎都至泽州,中型,游船,方氏,家眷仆从计二十又三人。
云城至泽州,小型,商船,普洱五十饼,计四人。
泽州至启国边陲,大型,商船,丝帛二千又六匹,计一十八人。
泽州至……
……至泽州……
“沈大人又看出什么玄妙来了?”
沈渊不欲理他,将纸拍在他脸侧推远,转向魂不守舍的老田:“你认为李阿四在暗示来人往泽州去?”
老田耷拉下脑袋:“我不识字。”
无人守江太过明显,问责下来是大罪。守夜人身死江畔或是执勤不归,也算漕运的一环疏漏,左右都要算在州府头上。再一查个中缘故,某些尾巴就藏不住了。
最好的选择无疑是让一个背景空白的人祭天。
李阿四有些头脑,在州府来人时装疯卖傻以保全性命。也料想到若是遭遇不测,于是匆匆在友人处留了后手。
这样想来,他如此苦心,又何必自焚?
那么这场火,到底是谁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