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醉里挑灯看文

5、四

　　徐韵再次睁开眼睛，是听到冬莫的声音：“小姐，醒醒，我们到了。”
　　她猛然清醒过来，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天色已经黑了，只剩徐府的灯火悠悠在春夜中亮着，依稀有些落寞。
　　不知为何，徐韵心中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不知这份感觉从何而来，心中焦虑。
　　她边在冬莫的搀扶下了马车，边迅速吩咐春笙冬莫道：“拿着那些春笋，回到府上按照大夫开的方子，快给娘亲熬上。”
　　徐韵刚进到院中，便看到她父亲徐仁的一个小厮着急忙慌地跑来道：“小姐，您可回来了，老爷找了您半天了，您快去看看夫人吧！”
　　徐韵心下一滞，声音未曾发觉地颤抖起来：“夫人...娘亲她怎么了。”她不等小厮回答，提起裤脚便往娘亲房中跑去。
　　屋内暗沉沉的，有股尘土的味道，屋子内外乌泱泱围了一圈人，徐仁、几个姨娘，还有徐家姨娘的孩子们。徐韵扒开人群挤了进去。
　　依旧是苍白瘦弱的面孔，和徐韵昨日见到的一样，她跪到床边，看着娘亲。听到有人过来，那双晦暗阴翳的眼睛，勉强睁大了些。
　　“是韵儿吗...？”沙哑的声音微微传来，徐韵将头凑到娘脸前，“娘，是我，是我，韵儿回来了...”
　　徐夫人用她仅有的力气抬起手，似乎想挥一挥，徐韵看向身后众人：“出去，都出去。”她此时没功夫理会后面那群假惺惺哭泣的人，抓住娘微微抬起的手道：“娘，您放心，韵儿已经长大了，韵儿会照顾好自己的...”
　　听到徐韵如此说，她知道，自己的韵儿已经足够成熟，她再没有任何牵挂了。徐夫人想摸摸徐韵的头，可是她再没有多余的力气。
　　徐夫人勉强抬起了嘴角：“不要哭，韵儿，是娘对不起你...”她提起最后一口气，“娘不能再陪你了，你一定...一定要听乳娘的话，娘会在天上好好看着你的。”
　　徐韵不愿在娘面前哭，她害怕娘亲看到自己哭，心中愈加难过。
　　可哪怕刚刚徐韵说了那样冷静的话，也只是她的私心，她不想让娘亲含恨而终。徐韵曾私下想过，若有一天娘的病真到了无法挽留的地步，她即使再伤心也不会在娘的面前崩溃大哭，因为这样做只是让病榻上的人更加无力，恨自己的无能。
　　但她终究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看着疼爱自己的娘亲的手臂一点一点垂下，眼睛逐渐黯淡，身体逐渐冰冷...这些日子她已经压抑了太久，徐韵再也忍不住，伏身趴在床榻，放声哭泣了起来。
　　急促的哭泣让徐韵有些缺氧，恍惚间感到后面有人在为自己轻轻拍着背。徐韵回头看去，原来是自己的乳娘。
　　此刻乳娘的眼框中也泛着水光，她看向徐韵，似是有哽咽道：“小姐，不要哭了...夫人会一直陪着你的。”
　　乳娘将一方手帕递给徐韵：“小姐，外面还有老爷和姨娘们呢，缓缓去洗洗脸，将夫人的...后事准备下。”
　　徐韵看向自己的乳娘，点了点头。这个从自己三岁便陪在自己身边，娘亲交代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此时正恭敬低调地站在一旁，提醒自己现下应该做的正确的事情。
　　她定了定神，吩咐道：“让云落进来吧，我交代她一些事。其他人，你去告诉他们。”
　　乳娘低头道：“是。”随后便退了出去。她欣慰想，徐韵已经完全可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夫人可以完全放心了。
　　云落是娘亲的贴身丫鬟，徐韵让她处理收拾娘亲的遗物，接着自己起身走到屋外。
　　徐韵看着屋外站着的一群人，掏手帕的掏手帕，擦眼泪的擦眼泪，心中不禁冷笑，这一大家子人表面上风平浪静，暗自里却各怀鬼胎，对于娘亲的死，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这样想着，徐韵却是没有任何表情，她看向自己的爹爹——虽然徐韵不愿这样叫他，但终究是她的父亲，叹了口气道：“父亲，娘亲...殁了。”
　　这是这些天来徐韵第一次主动和徐仁说话。自从徐夫人病了之后，徐仁几乎未曾来院中看过夫人，说到底，徐韵是怨恨他的。
　　从徐韵记事开始，便不曾见过自己的父母亲昵恩爱，甚至连相敬如宾也算不上，两人在府上仿佛陌生人一般。
　　她本以为这不过是男女夫妻间正常的相处方式，可直到父亲取了那些妾室回家，面对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她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原来可以如此风流多情。
　　也正是这些女子到来，让府中本就不受人重视的娘亲被人更加轻待，到后来连娘亲重病，也没有几人来看望。
　　徐韵也从未见过外祖家的人。娘亲姓白，名臾仙。徐韵没有听过扬州姓白的大户人家，想来娘亲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亲人了…
　　徐仁听到徐韵的话，似乎一瞬间有些迷离呆滞，好像回忆起了什么。
　　徐仁已年逾四十，身姿却仍旧挺拔，他本身容貌不差，高挺的鼻梁，嘴唇和徐韵的很相似，薄薄的，不笑的时候也微微上翘，想来年轻时容色也必定不差。
　　只是那双眼睛却因为酒色变得混浊无光，眼下深深浅浅几条皱纹突出了他的年纪。
　　只见他缓缓道：“既然如此，那你去处理你娘的后事吧。你也马上要及笄了，有些事是时候应该让你去做了。”
　　徐仁的话还未落地，只听得一旁的二姨娘立刻止住了刚刚的抽噎，柔声道：“老爷，小姐还小，怎得会处理这种事。又是要应付来往吊唁，又是要打点人手，制备用物…不然，妾身来…”
　　“不必，这件事你们不用插手。夜深了，都散了吧，明日还有的忙。”
　　徐韵本来听到二姨妈的话，心中不由得一紧。她知道，娘亲一走，受益最大的便是二姨娘，作为徐仁最受宠的妾室，她急等着扶正呢。
　　母亲刚去世，她便连装也不装了，已经急不可耐插手家事了。
　　可没想到这次父亲，居然不曾听从二姨娘的温言软语，而是全权交由徐韵操办，想来也是觉得亏欠娘许多吧。
　　徐韵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向二姨娘道：“二姨娘不必担心，韵儿自会处理好一切，天色已晚，姨娘且先回去吧。”
　　二姨娘心中虽有不甘，但碍于徐仁在这里也不好发作，甩了甩手帕便扭着腰肢回去了。
　　送走了这一屋子乌泱泱的人，徐韵感觉自己好像被抽空了身体，猝然跌坐在椅子上。她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想到以后自己要面对的种种，再也没有人会坚定地站在她身后，眼眶中隐隐蓄出泪来。
　　乳娘站在一旁没有出声，这些年的艰辛她都看在眼里，她知道小姐已经在尽最大能力成长，但也许连徐韵自己都忘记，她只是个还未及笄的孩子。
　　乳娘知道，是徐夫人的先见之明，知道自己或许并不能陪伴徐韵走很远，便着意锻炼徐韵。如果妇人有在天之灵的话，乳娘心中想到，看到小姐今日所做，也会放心许多吧。
　　月色西沉，夜风簌簌，伤心中的徐韵和乳母未曾注意到，窗外隐隐一个黑影闪过。
　　齐王府内，厉祐半眯着眼斜靠在床榻之上，听着手下侍卫的汇报。
　　徐夫人过世，徐家内宅纠葛，看来徐府内并不像表面上那样风平浪静，徐韵在徐府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怪不得徐韵小小年纪却看起来如此成熟镇定。
　　可遭遇如此变故，终究还是会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情感。厉祐听到侍卫汇报说徐韵哭泣之时，他半眯着的眸子中划过一丝道不明的意味。
　　厉祐联想到了什么...有一刹那的出神，他挥了挥手，让侍卫退下。再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要返回都城长安了，在回去之前，他务必要将宣王之事处理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