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冬再晤》末路狂草

1、羽毛

　　一连下了好几天雨，金江整座城市都被乌云浊雾笼罩，看不清脸色。
　　何家人来那天，难得天气晴好，太阳拨开云雾，将大地照得一片光明。

　　去机场接机的路上，林绾之笑着说“这是老天都在高兴，要迎接贵客”。
　　加上开车的司机，车里一共三个人，林绾之坐在副驾驶，林与非则独自坐在后面，正襟危坐，低眉敛目，正在不紧不慢地阅读一份报纸。

　　迷信。林与非心里暗想，表情淡淡的，视线未曾移动，问:“听父亲说，表弟临时改变主意，又决定一起来了？”

　　“嗯，”林绾之穿着旧式的披肩，伸手拢了拢，端庄沉稳，母子俩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的人，“孟桥刚回国不久，人生地不熟，你记得好好带他玩一玩，顺便——你自己也散散心，有伤心事就发泄，不要整天拿工作麻痹自己。”

　　听了这话，林与非身形一顿，敏感地皱了皱眉，下意识想反驳。

　　可惜林绾之压根没有要他回话的意思，自顾自回忆当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最喜欢你表弟，什么玩具都给他玩，连你爸爸亲手给你做的那把弹弓，都送给他当临别礼物。”

　　林绾之笑盈盈的，轻声说:“这么多年没见，不要生疏了才好。”

　　汽车一路驶向机场，这会儿经过一弯隧道，光线有些微弱。
　　林与非没有抬头，将手中的报纸翻了一面，斜了斜，兜住黄色的灯光，神情平静，“是么？小时候的事，记不太清了。”
　　借着光，他看清一条本地新闻，黑色的小字，写着两男童为争辩奥特曼是否存在大打出手。

　　林与非心里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什么感情好……

　　分明是那小子太浑。
　　心爱的玩具，他看上了便抢，自己碍于哥哥的身份却不得不退让。
　　至于那把弹弓，林与非至今仍记得很清楚，那时何家人要返回北京，何孟桥又看中他的宝贝，他本不想给，是林绾之说“你是哥哥，要让着弟弟”。
　　加上何文申再三承诺会重新给他做一把，他才不情不愿地答应相让。

　　可惜，后来每再提起，何文申都以工作忙为理由敷衍过去了。

　　今时今日，翻旧账未免显得他小气，林与非不至于记仇到今天，可对这弟弟，着实没什么好印象。

　　十几年过去，也不知道当初那棵歪树苗长成了什么样？

　　“妈，姐，朋友约我去喝酒，来不及了，我先走了啊。”
　　金江机场门口，何孟桥放下手机，猝不及防连打了两个喷嚏，靠，谁这么想他？他揉了揉鼻子。脑袋上忽地一痛，是何孟菲砸了他一个脑瓜崩。

　　“你才刚回国，哪来的朋友？”何孟菲一头利落的齐颌短发，眼神犀利，穿着西装大衣，一副女强人的装扮，手臂环在胸前，全然是审犯人的架势。

　　何孟桥脑袋上吊儿郎当地夹着一副黑超，不正经地笑笑。
　　“不要低估我国网络发展水平好不好，隔着太平洋也能交友。”

　　话音刚落，另一边脑袋又是一痛，是他老妈，这母女俩共同点很多，其一，都是Alpha，其二，都爱暴力执法。何孟桥“哎哟”一声，“你俩真不愧为亲生的，我才刚回国，能对我温柔点吗？”

　　他揉揉脑袋，一脸哀怨，仿佛受到迫害。

　　何英怜就看不惯他这不正经的模样，“臭小子，你舅妈和你表哥专程来接我们，人还没见到你就想跑，像什么话？你什么时候能懂点事？”一个爆栗不够，何英怜又往他后脑勺拍一巴掌，疾言厉色地教训，“整天就知道鬼混，你表哥只比你大三岁，都已经成家立业了，你再看看你——”

　　看看他，大冬天单单穿一件蓝黑色拼接赛车服，里头黑色打底，袒露着胸膛，坠一条粗链子，简直是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典范。
　　穿得不伦不类也就算了，墨镜也不肯好好戴，偏要夹在头上，耳朵上还穿了孔，两个银闪闪的耳环晃瞎人眼。

　　可偏偏真就有人吃他这一套，旁边不少路过的年轻男女打量他，他便俏皮地冲对方眨眨左眼，偷渡眼波。

　　散完德行，笑着看向何英怜，他笑起来左边嘴角弧度天生更高，看起来忒不正经，抬手挠了挠起茧子的耳朵，懒洋洋道:“成家有什么用，不还是离了么？”

　　“混账话！”何英怜压低声音，这次是动真格的，蹙着眉，严肃警告他，“见了你哥不许提这件事，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而何孟桥别有深意，“哦，知道，可我嘴上向来没个把门的，要是见了面，兴许不小心就——”他拉长声音，挑挑眉，意思是你懂的，放我走，我自然没机会提了。

　　何英怜拿他没办法，深吸一口气，挥挥手，叫他赶紧滚蛋。

　　“得令！”这二世祖登时眉开眼笑，弯下身，狠狠在何英怜脸上狠狠亲一口，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于是乎，这天，林与非没能验证到这棵歪树苗有没有长得更歪。

　　不过正合他心意，他懒得给人当导游。

　　只林绾之主动问起，何英怜勉强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嫂子，你也知道那小子，一刻也闲不住……不过，他给你们准备了见面礼。”

　　说着，何孟菲拿着两个包装精致的黑色礼盒递过来。系着红丝带的给林绾之，系着蓝丝带的给林与非。

　　林与非接过去，只觉那盒子轻得离谱，仿佛是个空盒子，面上却妥帖收下，说“表弟有心了”，又帮两人搬行李上车，风度翩翩，涵养十足，看得何英怜忍不住咂舌，都是一家人，怎么她这个侄子就如此根正苗红？

　　反观何孟桥……她忍不住蹙眉，那小子一身恶习，是完全被美帝国主义洗脑了！

　　林家是个大家族，旁支很多，不过并不都居住在一处，林绾之一家人住的是老式的中式庭院，白墙青瓦，听说，是先前某个皇帝用来避暑的园林，后来几经倒卖，被林家祖父买了下来。宅子古色古香，绿树成海，一年四季风景如画。

　　历来何家人来过年，都是住在离主院不远的别院，一概设施都很齐全，早就差人打扫过。不过这边只有两间住房，林绾之便做主，把林与非隔壁闲置的次卧清扫了出来，说是给何孟桥住，方便他们两兄弟叙叙旧情。

　　林与非听了，一言不发，林绾之便看过来:“怎么，你不愿意？”

　　沉吟片刻，他淡淡道:“虽说是兄弟，可他是Alpha，小时候没分化就算了，现在是不是该避避嫌？”

　　“哦，”林绾之不以为意，继续笑着命人去拾掇房间，“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听你姑妈说，孟桥天生有些小毛病，还没来过易感期，不碍事。”

　　林与非听后，不由得一怔。

　　二十四还没有过易感期？
　　对于一个Alpha来说，这几乎和阳/痿没有区别。

　　正常来说，Omega的发/情期和Alpha的易感期一样，从十几岁分化开始，每三个月一次，每次三到五天，可以通过打抑制剂的方式缓解。据他所知，何孟桥十六岁就分化，算是分化得早的了，万万没想到，他这表弟先天不足，竟是个不健全的。

　　……

　　等将何家母女安置下来，回房间换衣服，一转头，林与非看见桌上安安静静躺着一个黑色礼盒，蓝色绸带系着漂亮的蝴蝶结，应当是司机取了放在这的。

　　是何孟桥给他的见面礼。

　　正在解衬衫扣子的手就此停下，片刻后，转而伸向桌上那方。

　　林绾之那礼盒刚刚已经拆开看过，是娇兰的新款香水，她素来爱香，又是极难买到的限量款，自然高兴坏了，里面还附了一张贺卡，写的内容林与非没看，想来应当是些花言巧语，不然，不会哄得林绾之眉开眼笑。

　　看着那黑色礼盒，莫名的，林与非有些好奇。

　　送礼物都是投其所好，可他从小到大好像从没有过格外喜欢的东西，不知道何孟桥准备了什么。

　　送男人的，无非就是领带、腕扣、手表一类彰显身份气度的东西。
　　他一边想着，一边随意解开丝带，揭开盖子，起先什么都没看到，等完全打开，才发现这空空荡荡的盒子里，居然只放着一片……羽毛。

　　羽毛？

　　拿起来，隔着灯光仔细打量，羽毛洁白如雪，在灯光下显得莹润光滑，可再皎洁漂亮，也终究就是一片羽毛，平平无奇，大概是哪只从白鸽身上掉落的。

　　盒子的角落里，同样放有一张贺卡。

　　上头写着祝福语，钢笔字，字迹飘逸潇洒，稍微显得有些潦草，但并不难看，很有几分风骨，只写了短短的一行——

　　“在荷兰风车村拾得一片鸟羽，祝表哥青云直上，展翅高飞。”

　　后头，还画了一只衔着枝条的鸽子，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安静凝视片刻，林与非将卡片放在桌上，心想，这人，还真够随便的。
　　他扯扯嘴角，过了一会儿，还是按应有的礼数，伸手从书架上拿过一本黑色厚书，将羽毛连同卡片，一同妥帖地夹在了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