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周郎》囿伊

12、交易

　　风中吹来淡淡药香，檐下各处悬挂着驱虫香囊。
　　洛初放下木匣，将书案上的笔墨简单收整，取来铜壶与水杯，对周槐安道：“请坐。”而后倒了一杯水，搁在他的面前，自己举起另一杯饮了大半。

　　“多谢。”周槐安坐至榻上靠院门的那一侧。
　　他虽借钱心切，但还不知洛初是敌是友，不可贸然不出口，只得从交易与方才那事着手。
　　周槐安看了洛初一眼，问：“流言是假，定过亲的传言也是假的？”

　　洛初举着杯子，倚在一步外的廊柱上，“前几日来了些说亲的，我不堪其扰，便谎称已定过亲，用来挡这麻烦事。”

　　周槐安略一点头，“婚事于你倒是无足轻重，可当借口，可做交易。借口是用来挡亲事的，那交易呢，又是有何缘由？”
　　洛初笑了笑，“我无权无势，在靖淮城内需要一个靠山。”

　　“靠山？”周槐安转头望向院中，带着一丝自嘲道，“女郎既与万太守他们相识，为何又舍近求远来找我？论靠山我哪比得过他们。”

　　洛初有点搞不懂周槐安为何提起万太守。
　　万太守？洛初脑内灵光一闪，想到了“朱里正”，会不会太守也是……

　　她这才隐约想起“州郡县”“郡守”“太守”，再多的就不知了。周槐安为何认为她与万太守相识？太守姓万……万家？
　　洛初提出自己的猜测：“你指的是沈夫人？她是太守家眷？”
　　周槐安有些意外，“你不知？”

　　众人皆默认，洛初去过万园，便已晓得万家的显贵门第。而洛初虽对沈夫人的身份有过猜想，但她并没闲心去探听无关之事，尤其遇上阿桃的姑母之后。
　　洛初解释道：“那日，我租的车中途坏了，沈夫人心善，顺路带我回城。我与她只见过两面，所以不大晓得这些。”

　　周槐安凝目看着她，“如今知道，想法是否改变？一旦与周家有了牵扯，就再也去不了万园。万家属太原万氏，又有一郡太守，而我什么都不是。”
　　洛初捏着水杯晃了晃，笑道：“你是周槐安就够了。”

　　“你我才见过几面，我与别人有何区别？”
　　洛初未答此言，反倒问起了另一件事：“为何不肯收下谢礼？”

　　周槐安坦然道：“我未收下，不代表我不会对更多的动心，我与旁人无甚不同，是人总有贪念。”
　　“那郎君心动了吗？”洛初上前半步，“或是我给出的条件还不够诱人？”

　　那么多黄金自是诱人，只是于周槐安而言，婚约从不是能用来置换的筹码。真有这心思，他早已成家了。
　　而他面前的这位洛女郎，虽拿婚约做交易，可方才那种情形，她见着自己却没有利用。
　　只要告知人是夫家派来的，她便可脱困，皆是幌子，为何又不用？
　　婚约是幌子……周槐安恍然明白过来，“定亲之约是你抛出的一个饵，为了试探我。要是我立即答应了呢？”

　　洛初展颜一笑，“答应就答应咯，能与周郎君定亲，我也不吃亏。”
　　她将水杯一放，与周槐安隔着书案，同坐于长塌之上，“既已被你知晓，我们重新聊聊条件如何？仍是二百斤，在周家住三年。”

　　周槐安注视着她，思索了片刻，淡淡道：“这条件听着于我百利无一害，对你却不是。住到周家，你就不怕我起了歪心，伤害你？”
　　洛初侧倚着书案，离周槐安又近了一些，“近日所见，郎君值得信任。”

　　“如此大的手笔，无权无势的人家可拿不出这么多黄金。”周槐安面色仍旧平和，语气却沾染上几分凌厉，“为何非得是我，非得是周家？你图谋的，又是什么？”

　　洛初立直腰背，浅浅一笑，“我怕啊，怕自己一不小心被别人生吞活剥了。财能致祸的道理郎君也应当知道。我图的不过是安稳，是一个能让我心安的住处。”

　　周槐安闻言一怔，这祸事，他初掌周家时曾经历过，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留下的东西被那些人以各种卑劣的手段抢夺去。
　　忆起他们，周槐安胸口的那股气愈演愈烈。他合上眼，停住一息，定了定神，再次睁开，他已冷静下来。

　　她想要的既已明了，周槐安也不再费时旁敲侧击，直言今日的目的：“倘若我拒绝了交易，却又想寻你借一大笔钱，你可愿意？”
　　洛初毫无迟疑，回道：“自是可以。交易日后再慢慢谈，这笔钱算是我的诚意。你需要多少？”

　　周槐安缓缓松了口气，此回洛初帮了他大忙，日后她出言求助，周家定会相帮，那便无需交易了。
　　正当他开口要说出数目时，一阵风顺着走廊吹来，吹得书案上的纸张翻飞，沙沙作响。

　　因这声响，周槐安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瞧见那几张纸的下一刻，他愣住。
　　其中一张写着：太元二年三月初十……白米一斗十五文

　　这字迹……
　　周槐安神情微震，转头看向洛初。“这些是你所写？”
　　洛初摇摇头，“我不会写字。”
　　“不会写字，那这些？”周槐安的目光掠过案上那堆文房器用。
　　青瓷砚滴、五足瓷砚、笔架、镇纸……齐齐摆在书案靠内侧。

　　洛初直接抽出今早出门前写的那张，又将另外几张纸摊至周槐安的面前，给他瞧。
　　周槐安看着纸上的字，问：“那这些，又是何人所写？”

　　周槐安晃神的模样落入洛初眼中，她道：“偶然得到的，觉得有趣便学着练字。有何特别？”
　　“字不错……”周槐安喃喃道。

　　他垂下眼眸，摸上腰侧的革囊，隔着皮革描摹凸起轮廓。囊内有把携带多年的钥匙。
　　定是他近日见了太多故人，总是忆起往事，才会觉得字迹相像。
　　可是感觉不会骗人。

　　半晌后，周槐安重新抬眼看向洛初，“想要何时入住？”
　　洛初疑惑的“嗯”了一声，而后明白此言之意，答道：“尽快。”
　　“两日后可好？”
　　“可以。”

　　“若是定下，约定的钱财今日能否给到我？”鉴于二百斤属实不少，周槐安又补了一句，“或是先给部分。”
　　“定下就给全部。不过，得劳烦郎君同我去别处取。”

　　“好。”周槐安顿了顿，“既然是交易，契约写清楚明白，于你，于我，都能安心些。”
　　洛初点点头，又道：“但这契约得麻烦你来写。”

　　趁洛初收拾书案的空当，周槐安出了门，与留在外边等候的赵敬交代：“你立即回去准备一个结实的木箱，还有运木箱的车，叫上陆守、张义二人，到庆丰里南门等我。此事不许声张。”
　　“是。”赵敬略行一礼，急转身离去。

　　笔尖沾了墨，落于纸上，少焉，略略停顿，复又一按一提。握笔的手，骨节分明，有几处老茧。
　　契约拟好，周槐安从头通读，确认无误后搁下笔。
　　他吹了吹纸上未干透的墨迹，而后递给洛初，“你看看，有何处需要修改。”

　　契约上的字，笔法流畅、干净利落，周槐安已将双方交易的条件写的详实明了。
　　洛初扫视一遍，递还给他，“没有问题。”
　　周槐安接回契约，另取一张纸誊抄。院中一时又只剩下书写的声响。

　　洛初酝酿良久，在契约写至尾端时，郑重道：“见了三回，我好似还未当面同你道谢。多谢你那日救了我。”
　　最后一划已毕，周槐安提笔停住，抬头看向洛初的眼神不自觉的柔和，唇角随之微微勾起，“这回的谢意，我也真心诚意收下了。”

　　两份契约都已签好，二人怀揣着各自的心事收好契约，短暂的温情时刻随之结束。

　　一刻后，洛初将周槐安几人带至庆丰里的那处宅子，仍从后门入。
　　她在靠近某个岔口时，故意慢了一步，想试试周槐安是否认得这里。

　　周槐安随之缓停，等着洛初，似真未来过。
　　试探点到为止，洛初大跨步上前，继续引路，心中思道：“此处也与他无关？”

　　离密室的屋子还有段距离。隔着院墙，洛初示意他们留步，“箱子放这。”
　　赵敬、陆守放下箱子，随周槐安退至前一道门外。

　　进了密室，洛初边数边装，装满了带来的竹篓，又来来回回运了数趟。
　　抹掉痕迹，做好新的标记后，她合上箱盖，开门让周槐安他们进院搬箱。

　　几人原路返回后门，洛初与周槐安走至最后。
　　洛初累得出了一身汗，她从腰间的小布囊中取出手巾，擦了擦额头。
　　“我未细细称量过，估摸着装的箱。若是有缺之后补上，若是多了先放着，等我住进周家再给我。”

　　“好。”周槐安同时向洛初保证，“有关此处的任何事，我与我的手下不会透露出去半分。”
　　洛初笑道：“我相信你的承诺。”

　　张义方才留在后门看守，赵敬、陆守二人把木箱抬上车，牢牢绑紧。
　　周槐安侧身问洛初：“需要送你回去吗？”
　　洛初摇摇头，“我自行回去就好，你们先走吧。”
　　周槐安也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于是留下一句：“明日会有人来找你，商量入住事宜。”便带着手下离开了。

　　洛初望着周槐安的背影，低声自语：“我想要相信你，希望你不会食言。”
　　不管是承诺还是交易，或是别的什么，她愿意信这一回。

　　彻底看不见他们后，洛初拿扫帚清理了门内外的脚印与车辙印，锁好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