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八章----完 ...

  •   第八章七月初七连阴雨

      喜鹊捧着爹娘和谷穗的物件埋坟立碑,期望魂归故里。坟碑就立在黄土坡顶上,一棵大槐树低下,这棵槐树和老家的槐树长得非常一样。树顶上也有一个老鸦窝。想念老家的时候,就看看滚滚西去的黄河水。
      黄土坡上此时开满了一种幽蓝色的花,小时候喜鹊就见过这种花,因为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喜鹊就给它取名“幽蓝花”。有许多次,娘背着谷穗,爹背着她,去坡上采蝉壳。蝉壳是一种药材。常常是一边玩闹一边采蝉壳,回来的路上,爹会用马莲草给姊妹俩一人编一个蚂蚱玩。这中间的空档,娘会带着喜鹊和谷穗去采那种幽蓝花,采大大的三捧。
      回到家,用盛盐水的瓶子罐子把幽蓝花插起来,把爹编的马莲草蚂蚱放在叶子上。摆在正堂的大桌上,两边的窗台上。记忆中的家里总是弥漫着幽蓝花的香气。等花枯萎了,就把花做成香包,挂在墙上,床头,腰上。
      如今,幽蓝花又盛开了满山坡,爹娘和谷穗的魂灵却长睡在这幽蓝花下。喜鹊把采来的幽蓝花种在坟周围,对家人而言,这不是幽蓝色,不是大槐树,是家。
      总有一天,她要把爹娘和谷穗的魂灵带回洪洞大槐树去。
      想着想着,晋谷雨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头上缠着白布。而喜鹊则是披麻戴孝,跪在墓碑前。她要多陪陪爹娘和谷穗,她真想他们啊。那些流逝在旧时光里的片段,一个一个春草一样突突的冒出来,活灵活现,就像昨日才发生。喜鹊的心口千刀万剐一般,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哭泣,所有的眼泪都在往心里流,而心,快要死掉。
      看到喜鹊这样绝望又寒冷的眼神,晋谷雨真心疼啊,他多希望,喜鹊所有的疼,都由他来替她挨。
      不需要多说什么,晋谷雨知道,说什么也是无用的。喜鹊已经好几天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痛到极至只剩下沉默。他蹲下来,给了喜鹊一个肩膀,把单薄的喜鹊抱过来,让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天黑了,回家吧。”晋谷雨低声呢喃。
      喜鹊跪的久了,膝盖和腿麻木了,站起来整个人又滑溜下去。喜鹊扶住墓碑,就像爹娘和妹妹拉了她一把。
      晋谷雨二话不说,直接把喜鹊背起来,喜鹊就软柿子一样搁在晋谷雨的背上。喜鹊一时产生了错觉,想起三年前那场夏天的大雨里,丰收就是这样背着她,她在他背上竟睡着了。那种安心,那种踏实......和现在的感觉好像。
      心尖上的一根线,现在已经断了,还剩下一根。
      就是怀着这样的牵挂,喜鹊撑着自己。还有两年,五年之约就到期了,丰收会回来吗?丰收一定会回来的。喜鹊笃信,因为她相信,上天不会这样绝情,把她连番往地狱里打。上天总会留一点希望给她的。
      “丰收有信儿了吗?”这是几天来,喜鹊第一回开口,可是第一回开口就问那个亡命徒,晋谷雨怪难过的。难道喜鹊的心里满满都是那个亡命徒,就没他一丁点位置吗?“哥,丰收有信儿了,第一个告诉我。”
      哥?喜鹊喊他哥。
      喜鹊现在是真把他当哥了吗?
      晋谷雨心里许多疑问冒出来,一阵一阵撕扯痛疼。
      窗口,喜鹊正在给二丫辫头,把最后一股头发辫进去,缠上草绿头绳。小时候,娘就是这样给她梳头的。
      “姐姐,天上真的有牛郎和织女吗?他们今天真的在喜鹊搭的桥上见面吗?这雨真的是织女在哭吗?”二丫问了一大堆问题,就像小时候,喜鹊这样侧着头问娘。“带上三孩,去葡萄架下听牛郎和织女说悄悄话去吧,去吧。”喜鹊又把两件坎肩给两个孩子穿上。
      “好哟好哟——”三孩欢喜的叫着。
      晋谷雨把油布伞撑开,递给老女仆,“麻烦旺婶,你陪他们一起去吧。”
      旺婶带着二丫三孩穿过厅堂,往后院走。
      雨从初一下到初七了,淅淅沥沥,不大却黏糊,没有要停的意思。好像一下子就蹦到了冬天,寒冷潮湿。早上起来,喜鹊耳鸣眼跳,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她和晋谷雨说,晋谷雨看看她的眼皮,说她是受了凉,进自己屋拿了件披风,给喜鹊披在身上。又去煮了碗红枣姜汤,说喜鹊的气色差,得补补。
      晌午边上,雨突然猛了一阵,街上一个头戴草帽身披斗篷的人直奔晋谷雨家,雨打在油布斗篷上噼里啪啦响。
      “丰收有信儿了。”是邻村制醋卖醋的和家老大和春阳捎回来的信儿。和春阳的醋作坊是乡里最大的醋作坊。说起来,晋谷雨和和春阳还算远房亲戚,和春阳老舅妈的兄弟媳妇的妹夫家的姐姐,就是晋谷雨的娘。这其中连扯的亲戚关系,晋谷雨老是捋不清。
      一听是丰收的信儿,喜鹊心就活了过来,现在,她就是需要这样的一剂救心针。“丰收他现在人在哪里?你见到他了吗?他有捎什么话回来吗?”喜鹊眼巴巴的看着和春阳,这样清澈期盼的眼神,真是令和春阳心碎。美而令人心碎的喜鹊,谁不爱?可是她已完全忘记了,他们其实是见过面的。在夏天的那个雨后出晴的早上,他曾赶着驴车把喜鹊和丰收驮回家。那天,他也是戴着一顶这样的草帽,救了狼狈不堪的她和昏死过去的丰收。
      和春阳不知道该怎样把噩耗告诉喜鹊。他知道她的心刚刚受到重创。但是,又不得不坦诚相告。他慢慢从怀里拿出一只绣着并蒂莲的鞋垫,交给喜鹊,“丰收他们的镖局在包头的黑土崖子遇到土匪报仇,没留下一个活口,全都死了,这是我店里的伙计在那里捡到的一只鞋垫。”
      死了?丰收死了?丰收怎么会死?丰收怎么可以死?还有两年,他们的五年之约就到了呀......
      “不,丰收不会死的。”
      “丰收死了。”
      “我不信,丰收不会死的。”
      “丰收已经死了。”
      “我不信我不信,丰收说过,五年后他会回来娶我,丰收怎么会死?”
      “鹊儿,丰收真的死了,他死了。”
      “......不,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喜鹊把那只并蒂莲鞋垫搂在怀里,疯了一样,一头冲进雨里,冲出院门,连滚带爬一口气跑上黄土坡顶。看着雨雾中翻腾的黄河,喜鹊心里也有一条黄河在翻江倒海的奔涌。她恨,恨这命运,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命运就要捉弄她几十几回吗?小时候,有一回在街上大槐树底下算卦,算卦先生说,厄运百转千回,然后才枯树逢春。当时年少懵懂,她不明白算卦先生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就是觉得算卦先生的两撇胡子好玩。
      心尖上的两根线都断了,喜鹊的心没有了,成了无底的空洞。雨下得很猛,把喜鹊的浑身都浇透了,雨是凉的,喜鹊的心也是凉的,浑身的血液也是凉的。喜鹊真想一头栽进黄河里,跟随爹娘谷穗和丰收黄泉相会。喜鹊的脚一点一点往前挪,她好像在黄河河面的雾气中,看到爹娘谷穗和丰收伸开双臂在等她走过去。
      “爹、娘、谷穗、丰收,我来了,你们等等我......”喜鹊的一只脚眼看着踩在半空,另一只脚下黄泥一滑,她从黄土坡滚了下去,滚啊滚啊,整个人和黄泥混为一体。只有半睁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黄河水,水雾中有爹娘谷穗和丰收的影子,他们在等她呢。她就是爬,也要爬过去和他们团聚。
      “爹、娘、谷穗、丰收,我来了,我来了.....”喜鹊在黄泥中往前爬着。石头磕破了喜鹊的额头,血冒出来,被雨稀释,又冒出来,又被雨稀释。
      喜鹊幸福的笑着,心尖上的人在等着她团聚呢,怎么能不幸福?眼睛通红,眼睛里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喜鹊——喜鹊——喜鹊——不要做傻事啊喜鹊——喜鹊——快回来——快回来呀——”晋谷雨一边叫喊,一边不管不顾从黄土高坡顶上滚下来,把喜鹊从黄泥里抱起来,死死扣在怀里,任喜鹊在他的身上推搡踢打,“我爹娘妹妹丰收在等我,他们在那里等我,你让我去,你放开我,你让我去和他们团聚——”
      “喜鹊,你醒醒啊,他们都死了,死了......”
      喜鹊不挣扎了,嚎啕大哭起来,哭累了,晕死过去,醒来又哭,晋谷雨把喜鹊背回家。
      半个月后,喜鹊才起来梳洗。她告诉她姨,她娘前半夜给她托了个梦,让她替他们全家好好活着,开枝散叶,把赵家血脉延续下去。以后嫁人有个条件,生的第一个男娃,得姓赵姓。这样,他们也就死而瞑目了。后半夜梦见丰收,丰收什么也没说,来看了看她,就消失不见了。喜鹊捂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决定走出这间湿冷的屋子,去见见太阳,打开窗,让清新的空气吹进来。

      第九章花椒熟了

      这半个月,晋谷雨每天都亲自给喜鹊熬药、熬粥、擀面条、端洗脸洗脚水,谁也不让插手。至于喜鹊爱吃什么,都是姨告诉晋谷雨的,也是姨教晋谷雨做的。晋谷雨对喜鹊的好,姨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晋谷雨三年来始终对喜鹊疼惜有加,如果要把喜鹊的一辈子交给一个男人,姨觉得非晋谷雨莫属了。喜鹊之前心里惦记着丰收的五年之约,现在,丰收已经不在了,可喜鹊的日子还要过下去,喜鹊的人生还长。
      要一时半会儿劝喜鹊嫁给晋谷雨也是不现实的,只能等,等喜鹊别过心里那股劲。至于要等多久,谁都不知道,但晋谷雨向继母表了决心,他非喜鹊不娶,愿意等到喜鹊同意嫁给他的那一天。
      黄土坡下了第一场雪,这个冬天来得蛮早的,黄河还没上冻,像一群活泼的黄河女人在扭秧歌。晋家来了一个客人,是晋谷雨带着喜鹊进山挖草药的时候认识的,他是游历山川的旅行家,磕破了膝盖,在医馆住了七八天。姨、喜鹊和旺嫂包扁食给他吃。他把游历南方的见闻和晋家和黄土坡的人分享。这也是黄土坡的人头一回见到旅行家,头一回听说那么多趣事。
      旅行家刚走没几天,晋家又来了客人。
      新客是晋连翘早年贩药在吕梁结识的,晋连翘当时身染咳疾,又加风寒,昏死在王家铺一户人家院门外,王家独子王金生救了晋连翘,并和他结拜为异性兄弟。二十多年未见,王金生妻子几年前暴病身亡,家里闹饥荒,走投无路,他便携女儿王淑月来投奔义弟晋连翘。
      王金生天生的能说会道,他的女儿王淑月也遗传了他这一特质,嘴巴甜的像蜜糖。王淑月的娘是王金生在戏班子认识的花旦,戏班子解散以后,便跟着他回到王家铺,结婚生女。小时候,王淑月娘就教她唱戏,用戏文哄她睡觉。现在,她随口就能来一段戏,下后腰、一字腿,样样不含糊,一看就是打小练出的功。
      王淑月一见晋谷雨,就觉得,他就是戏里面跟她相配的小生。她和晋谷雨是天生一对。她抢着给晋谷雨洗衣裳,抢着给晋谷雨盛饭,抢着给晋谷雨捣药材,抢着给晋谷雨做鞋。每天打早起来,去给晋谷雨收拾炕,打洗脸水。晚上烧好洗脚水,试好水温,给端到晋谷雨的炕前。晋谷雨换下冬袄,给他拆洗冬棉被、冬棉衣棉裤,做春鞋,缝薄褂子。没一件事不上心的。
      这么一来,晋家上上下下全都明白王淑月的心思了,她是看上晋谷雨了。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晋谷雨躲也躲不开,又害怕喜鹊误会他。
      春分一日前晌,王金生就来和晋连翘正式说亲了,要把王淑月许配给晋谷雨。恰好,晋连翘也有这样的意思。两个父亲一拍即合,晋连翘立刻把晋谷雨从医馆叫回内院,要给晋谷雨和王淑月定亲。晋谷雨和喜鹊碰见,喜鹊告诉他他爹要给他定亲了,说的时候是欢喜的表情。晋谷雨问喜鹊,我定亲你就这么开心?这么些年了,你就不明白我的心在谁身上?在你喜鹊身上!我晋谷雨这辈子非你喜鹊不娶!你要不愿意嫁给我,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丰收已经不在了,让别人照顾你一辈子我晋谷雨不放心,只有我,才能照顾你一辈子,喜鹊,嫁给我,让我替那些所有爱你的人,继续爱你一辈子,好不好?答应我!
      他抓起喜鹊的手,不顾喜鹊的挣扎,二人来到正堂,晋谷雨说,这么多年,他心里的人是喜鹊,他非喜鹊不娶,求爹成全。
      喜鹊和晋谷雨定亲之后,王淑月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管上用,她也就是做做样子,吓吓晋连翘和晋谷雨,想挽回晋谷雨。可是晋谷雨简直心如磐石,对喜鹊是死心塌地。
      王淑月记恨在心,面上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洞房夜,王金生喝多了酒,砸了酒坛子,大骂晋家看不起他们父女,大骂喜鹊是个不正经的,勾引自己的“哥哥”,“兄妹”俩早就不干不净。还说喜鹊的面相天生克男人,先是克走亲爹,然后克走姨夫、大外甥,早晚也克走晋谷雨。骂完扑通醉晕在桌子底下。
      第二天,王金生上晋连翘屋请罪,说自己说的全是醉话,晋连翘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再说这件事,确实是有负于王金生父女,他就原谅了他。王金生父女俩表现的很安分很勤谨,王金生帮着旺婶做些粗活,然后就到医馆去捣药,王淑月则在医馆边学抓药边做些力所能及的营生。
      花椒熟了,后院的花椒树一粒一粒饱满的像红“孕妇”待产黑“孩子”。但首先要把它们摘下来,晾晒在阳光下。
      小时候,每到这个时节,喜鹊就跟着娘去摘花椒。有时候喜鹊扎破手,有时候娘扎破手。反正每次摘完花椒,手都要扎几个洞的。两只手沾染的花椒味道,也要好久才能消散。有时候,喜鹊就要忘了手麻,风沙迷了眼睛,伸手就揉,然后麻出眼泪,眼疼的哭起来,娘就用事先准备好的手绢给喜鹊擦干眼泪。
      这个后晌,喜鹊站在碾盘上够着摘花椒,又忘记手麻,伸手就揉眼睛,眼睛麻出了眼泪。一下子又想起了娘。现在,给她擦眼泪的不是娘了,是晋谷雨。晋谷雨从里衬褂子上撕下一块布,给喜鹊擦干眼泪。喜鹊一想起娘,就连带着想起爹和妹妹谷穗,还有丰收。当时,天还热,妹妹谷穗隔一会儿会送热水出来。爹也从花椒树上跳下来,一家人坐在花椒树下喝着水,聊着玉茭比往年都长得好。喜鹊的泪止不住的流,晋谷雨还以为是花椒麻味还没过,喜鹊的肩膀颤抖起来,才知道是哭了。
      恰好,王淑月给二人送水,看见晋谷雨抱着喜鹊,心里压抑的妒气一股脑冲上头顶。王淑月咳咳两声,晋谷雨和喜鹊才分开,王淑月忙倒了一碗水给晋谷雨递过去,晋谷雨把水吹了吹,递给了喜鹊。王淑月又给晋谷雨倒了一碗,眼角狠狠斜睨了一下喜鹊。喜鹊喝完水,踩着碾盘要踩到凳子上去摘高枝上的花椒,王淑月假装脚下一拌,把水桶扔到凳子上,喜鹊一个没站稳,从凳子上掉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啊,晋谷雨两个大跨步飞奔上去,不迟不早,稳稳接住了喜鹊。这才长舒口气,把凳子扶起来。
      “喂,晋谷雨,你怎么不来扶我起来啊?”王淑月撅着嘴怒火冲冲。
      “你是故意的吧。”晋谷雨上前把她扶起来,低声说,水桶已经摔成三瓣。“把别人摔伤也会把自己摔伤,何苦?”
      “我爹先找你爹说亲的,凭什么她成了你老婆?我就看不惯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样样都比她好,她凭啥抢走我待见的人?我气不过!”王淑月肚里压制的不满和怨气爆发出来。
      “因为我先遇见喜鹊,先爱上喜鹊的,就是这么简单,你是我义父的女儿,你可以把我晋谷雨当成你大哥,那喜鹊就是你的嫂子了,以后懂事一点,不可以对嫂子不敬知道吗?”王淑月不是第一回故意整治喜鹊,晋谷雨早就看不下去了。碍着爹和王淑月爹的那层结拜兄弟的关系,晋谷雨一直都不想对王淑月说什么重话,能忍则忍。但是,如果再不说,王淑月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整治起人来没轻没重的。早晚弄出人命。
      有其父必有其女。
      王金生表面上是一个诚恳勤谨的笑面虎,嘴巴说的天花乱坠,心里却有另外的一套说辞,心里的王金生是一个恶面虎。他打听到晋连翘在乡里经营着一个医馆,贩卖药材,生意做得那是热火朝天。正好家里的房子、地都赌光了,得病的老婆也郁郁而死。他就带着女儿王淑月投奔晋连翘。王淑月找王金生哭闹,王金生把王淑月拉到后院外的树林里,告诉她说,这晋家的一切,迟早是他们父女俩的囊中之物,连同晋谷雨,也迟早是王淑月的男人。
      这样歹毒的心思,王金生一开始就揣上了。
      几日后,晋谷雨进山里去采药材,临走的时候,喜鹊给他拾掇的整齐干净。头发是喜鹊亲手剃的,胡子也是喜鹊亲手刮的。衣裳外面的坎肩是喜鹊新做的,还在领口绣了祥云的花样。新鞋的鞋帮做高了些,害怕灌土,鞋底有两层,防止硌脚。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喜鹊亲手裁剪出,一针一线缝制的。
      原本说只走六七天的,可十天头上还没回来,喜鹊担心出事,要进山去找,晋连翘说晋谷雨一向闲云野鹤惯了。可姨却说,以前晋谷雨没媳妇,现在是有媳妇暖炕的人,心有挂念,怎么还会没个准头?不要真是出了什么事。
      一家人一分析,晋连翘就找了几个邻家、本家亲戚进山去找,喜鹊把醋葫芦灌满,也跟上。
      是在崖底发现晋谷雨的尸体的,当场晋连翘就气得中风,成了半身不遂,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第十章可爱的驴

      晋家两个顶梁柱轰然倒下,办完晋谷雨的丧事,晋家也暗流涌动,揣着心思的人揣不住了。
      王金生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草药,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喂晋连翘喝,王淑月拿着手绢站在旁边,爹喂一勺,她就给晋连翘擦擦嘴。喜鹊和姨想插手都插不上手。喜鹊姨想给晋连翘喂粥,王淑月恶狠狠从她手里夺过碗,还故意漾出饭汤烫伤她的手。紧接着又道歉,说她是不小心的,她作为义女,现在义父病倒了,正好是她表孝心的时候。还说她看姨一直病怏怏的,叫姨细心养着自己个儿身子,伺候病人的事,就叫她王淑月来做吧。喜鹊打早起来给公公晋连翘熬草药,王金生故意打翻她的药砂锅,滚烫的药汤火辣辣浇在她的腿上和脚上。王金生说他爹是赤脚医生,他以前也学过一些,懂些医术,这是他爹传授给他治疗半身不遂的秘方,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以后晋连翘的药,就让他来熬。还说晋连翘是他的义兄,患难见真情,闹饥荒的时候,晋连翘救了他们父女的命,他现在一定会治好义兄的病,让他重新站起来。
      吃饭的时候,姨和旺嫂看着喜鹊吃不下饭,干呕的厉害。旺嫂说,会不会是怀上了?旺婶给喜鹊一把脉,果然是喜脉。旺婶本名叫孟巧鱼,打十三岁起就在晋家做仆,后来嫁给晋家男仆阿旺,耳濡目染,也懂些平常的医理。是不是喜脉,她还是把得准的。
      但是,晋家如今变成这个样子,医馆没人照料,也关了,晋连翘瘫痪在炕,晋谷雨也死了,这个孩子要不要生下来?
      生。
      当然要生,为什么不生,这是我的骨肉,就是没爹我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养大。喜鹊斩钉截铁的告诉姨。好歹公公还活着,公公一定会好起来,只要公公好起来,晋家的天就不会塌。有公公在,晋家的医馆就能开下去,等公公好了,她也要跟着公公学医,永远把晋氏医馆开下去。
      恐怕有人对晋家图谋不轨啊。不止对晋家,对她这个晋家的新女主人恐怕也心存歹意。
      已经不止一次了,王金生没事找事的对他的这位义嫂献殷勤。摘个桃送给义嫂,说是专门挑了最大最红的,义嫂接的时候他却故意放手,义嫂去接的同时他也伸手,不小心捧住义嫂的手。要不就是从地上捡一片树叶,抓在手里,然后指着义嫂的头发,说有片树叶,故意靠近,给她拿下来。有一次在台阶边,王金生故意推了一把义嫂,义嫂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他马上上前“英雄救美”,不是拉住手、胳膊,而是直接从后面抱住义嫂的腰。
      这些事情,喜鹊姨都悄悄告诉过喜鹊,喜鹊都悄悄告诉了晋谷雨,晋谷雨旁敲侧击的提醒过他爹,要小心王金生。可是晋连翘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十二分信任他那个义弟,是绝不会怀疑他的。还告诉晋谷雨,谁都不要无事生非,挤兑王金生父女,也不要嫌他们住在晋宅,谁不是走投无路,才会寄人篱下的。他身为义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谁也不许挑拨他们结拜兄弟的关系。晋家全家上下,必须像对待他一样对待王金生。
      为此,晋连翘还和喜鹊姨之间生了嫌隙。
      现在,晋谷雨不在了,晋连翘又瘫痪在炕,这天擦黑,王金生父女新找了几个仆人,几乎把晋连翘控制在他那屋,喜鹊和姨都没办法靠近。只要地契、房契、藏银子的地方,王金生还没从晋连翘的嘴里撬出来,晋连翘就还没生命危险。一定要小心王金生那个大混蛋,喜鹊说,等她明天打早起来去找找和春阳,想想办法。
      喜鹊和姨躺在炕上,你一句我一句悄声说着话,突然,有人轻轻敲门。谁呀?喜鹊问。门外是个女仆,她说旺嫂突然病倒了,想请喜鹊过去看看。
      谁知,喜鹊到了旺嫂的屋,旺嫂已经人去屋空了,门也从外面上了锁,喜鹊被锁在里面,窗户也被钉牢了,紧接着,隐隐约约听见几声惨叫,是姨,是姨……
      喜鹊锤门锤得手出了血,叫喊的嗓子也哑了,院里,一团人提着灯笼走过来走过去,姨那个屋也没什么动静了。过一会儿,喜鹊从门缝看见两个人抬着一卷草席往后院柴房走,草席一端,露出一双脚,脚上的鞋就是姨穿着的,鞋尖上的桃花是喜鹊亲手给姨绣的。
      再一会儿,听见王淑月扯着嗓子嚎着:“干爹呀,你怎么就去了呀,干爹呀——干爹呀——干娘晚上掉进水塘里淹死了,干爹你怎么也跟着干娘去了呀——”
      去了?看来公公被他们害死了,姨也被他们害死了……
      这还不算,王金生父女跟外面的人说,是喜鹊这个儿媳想勾引外面的野男人霸占晋家家产,把公公和姨害死的,她肚子里怀着的,不知是哪个野男人的野种。第二天,晋连翘和姨出殡。第三天晚上,喜鹊和二丫、三孩就被赶出了晋家大门,赶出了村子。晋家的房产、地契,都改成了王姓。
      两天两夜米水未进,喜鹊带着二丫、三孩摸黑找到坟地,给姨和晋连翘磕了三个响头。喜鹊发下毒誓,一定会给姨和晋连翘洗雪伸冤的!
      二丫和三孩哭得厉害,喜鹊却连嚎的力气都没有了,泪也流干了。
      在这世上,她的亲人只剩下身边这两个小可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了。喜鹊在姨坟前保证,不管吃多少苦,她一定会好好活下去,把二丫、三孩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好好的养大。将来不论谁娶她,都要连她肚子里的孩子和二丫、三孩一起娶过去,她和三个小亲人的命从现在起,就牢牢的拴在一起了。只要她活着,就不会让三个小亲人受欺负。她喝玉茭面糊糊,就不给她们喝野菜汤。如果有谁敢欺负她的三个小亲人,她就和谁拼命。
      秋风刀子一样,嗖嗖的刮着他们的脸。喜鹊背着三孩在风里步履蹒跚的走着,手里牵着二丫,现在还有谁能投奔,只有和春阳了。和春阳帮过她,至少在喜鹊的印象里,和春阳是个正直的好人。
      和家村在四十里地外的山坳里,喜鹊没去过和家村,只能是一路走一路打听。
      走了一夜一天,喜鹊的两条腿又麻又疼,实在走不动了,可看看二丫、三孩和肚子,又有了力气。坐在路边歇口气,再起来继续赶路。被赶出来的,醋葫芦也没带,要是有醋葫芦,她喝上一口,浑身就有劲了。实在走不动了,喜鹊就把三孩放下来,左手牵着二丫,右手牵着三孩。
      前面有个茶水铺,二丫、三孩实在渴的不行了,就挣开喜鹊的手,跑去一个客人的桌边,抢过客人手里的碗,咕咚咕咚仰头就灌。那两个客人一脸凶相,看穿衣打扮像是县衙里的杂役,就算杂役也狂得很。一个瘦客人掀翻桌子,另一个胖的一手抓起二丫一手抓起三孩,嘴里骂骂咧咧,举起来就要摔死。二丫、三孩一齐哇哇的嚎起来。喜鹊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跪下,抱住那个胖子的腿,用哑嗓子求着胖子放了二丫和三孩。胖子低头看看喜鹊,再看看瘦子,好像胖子要听瘦子的。
      喜鹊放开胖子,去求瘦子。
      瘦子低头看着喜鹊,这女人虽然邋里邋遢的,脸饿得发白,可却水灵,天生的美人模子。瘦子被迷住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胖子举二丫、三孩的手困了,问瘦子到底是摔还是不摔啊?瘦子问胖子想不想让他大哥多个暖炕头的人?胖子呆呆看着瘦子,不知道什么意思。瘦子下巴颏指指喜鹊,又说,你大嫂她自己送上门来的。胖子憨憨傻笑两声,又问,可这女人是个拖油瓶子,怎么办?瘦子说,拖油瓶子丢到乱坟岗喂狼吃了,他可不想养两个别人的野种。胖子刚把二丫、三孩放到地上,喜鹊就抓起两个孩子的手撒开腿没命的狂奔出去。
      茶水铺的老头老太知道胖子瘦子是县衙的人,也不敢上去管。
      前面路边大核桃树下停着一辆驴车,赶车的人坐在石头上乘凉,用草帽扇着风,他摘下腰里的葫芦,喝了一口。虽然隔着半公里的样子,可那酸味远远就飘了过来,这醋香,一闻就是和家醋坊酿出来的,这十里八乡,乃至整个县,和家醋坊都鼎鼎有名。和家醋坊的老大,和春阳,不仅醋酿的好,人品好,腿脚勤谨,还亲自外出到各醋店送自家的醋。就是模样不好,一边脸上都是凹地,是小时候出水痘留下的疤。个子也刚到六寸,比身材出挑的喜鹊矮三分之一个头。眼神敦厚。
      “和大哥救命啊——和大哥救命啊——”喜鹊用最后的力气喊着,两条腿已经跑不动了,眼看着后面的胖子瘦子就要追上来了。喜鹊被石头绊倒,栽倒在地,落地刹那喜鹊赶紧滚个身,用手护住肚子。胖子追上来夹起二丫、三孩,瘦子一脚踩在喜鹊手上,大声骂咧起来,比地痞流氓骂得还难以入耳。
      突然,一头驴撒着欢冲上来,和春阳一边打着得儿得儿的口令,一边往这边跑。驴在和春阳的口令下,踢了瘦子踢胖子,踢了胖子踢瘦子,四只蹄子忙得不可开交,还呲着牙喷他们口水。
      和春阳这头驴个头大,吃得壮。又加上和春阳鞭子“伺候”。胖子瘦子都被吓跑了。驴看着瘦子胖子屁滚尿流的熊样,还“嘎嘎嘎嘎”蹬着蹄子乐起来。

      第十一章十里醋香

      喜鹊连饿带累,这是为了二丫、三孩和肚子里的孩子才强撑了这么久。那天她在黄土坡上,看着黄河水,对自己说,黄河水有多顽强,她喜鹊的命就有多顽强,风霜雨雪尽管来吧。所以,她要拼命活着,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希望。二丫、三孩才能不沦为小乞丐,有人疼有人爱,才不会孤苦伶仃。肚子里的孩子才能平安出生,这孩子是她的骨肉,是赵家生命的延续,是爹娘的愿望。
      驴车在土路上慢慢颠着,和春阳嘚儿嘚儿的控制着驴行进的节奏,二丫、三孩坐在平车上一边抱着两张韭菜煎饼啃着,就着醋。喜鹊躺在平车另一边微微闭着眼睛,腰酸的要命,她感觉有热乎乎黏糊糊的东西从身体里流出来,她爬起身,抓着和春阳的胳膊摇着,“停车,停车,孩子,我的孩子……”
      二丫指着喜鹊身下大叫起来,“姐,有血,好多血啊……”
      和春阳回头看看喜鹊,喜鹊的脸没有血色,比梨花还白,满头满脸的汗突突的冒。他赶紧拉绳,让驴停下,把驴车拴到路边的槐树上。这里离和家村已经不远了,大概还有二里地的样子。但喜鹊的情况非常不好,不能再在平车里颠着了。和春阳把喜鹊抱下平车,喜鹊眼睛飘飘平车上的二丫、三孩,和春阳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让二丫、三孩下车跟着他走,不能把两个孩子丢在平车上。和春阳直接把喜鹊抱到了和家村的赤脚医生三全家炕上。赤脚医生三全看了看喜鹊,说是动了胎气。不过好好调养调养就没事了。还说喜鹊身体底子好,孩子能保住。
      赤脚医生三全说了这句话,喜鹊心里的石头就放下了,和春阳也长呼了一口气。
      和春阳是个老好人,实在人,和春阳的弟弟和秋阳就不是个善茬,为人奸猾,好惹事。和秋阳的老婆也是个干架挑事的能手。和秋阳在老婆马云仙面前,就像瘟猫,大气不敢出,不顺马云仙的话不敢说。和秋阳体格瘦小,有一回因为迷恋来唱大戏的小丫鬟演员,被马云仙甩出了二尺远,腰疼了半个月,从此就再也不敢跟马云仙干架了。有一回马云仙偷了邻家鸡蛋,东窗事发了,她把邻家夫妻俩的脸都挠成了大花脸。十里八乡,马云仙绝对是个“人物”。马云仙不仅想掌握自家的小权,还想把和家醋坊的收入全都装在自己钱袋里。和春阳在她马云仙眼睛里,就是个酿醋的伙计,她才不会把窝囊的和春阳当和家的家长看。和春阳原配会死,和马云仙脱不了干系。
      冷不丁的,突然带回家个美若天仙的喜鹊来,和老大这是唱的哪出戏啊?要独霸醋坊?要分家?要把和秋阳和她马云仙赶出和家?和老大一般不讨女人欢心,太死板硬套。这突然交了大大一朵桃花运,还真是让和家村炸开了锅。和家村的男人们嫉妒六寸闷驴的和春阳带回家个美人。和家村的女人们嫉妒喜鹊长得和画师画出来的一样水灵。
      让和家村的男人女人心里稍微平衡点的,是这个女人是个拖油瓶。
      可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还长得那么娇嫩,这就太不像话了。和家村家家都弥漫着一股醋味,这醋不是和家老大酿的醋,是男人女人拌嘴有比较的了。女人比较和家老大多会疼女人,男人比较和家老大带回家的女人又温柔勤谨,又娇嫩水灵。
      身子补起来之后,喜鹊拾柴、担水、打扫、洗衣裳,在醋坊帮和春阳用磨石磨高粱,翻曲坯,拌料,翻醋。头上包一个麦绿色的头巾,自己还做了一个麦绿色的挂脖围裙,忙得热火朝天,基本话少干活多,根本就不给马云仙吵嘴干架的机会。
      在大的身上找不到机会,就在小的身上找机会啊,她马云仙是啥人,她能在鸡蛋里面挑出骨头来,这可是一项技术活,可是她马云仙就专好这项技术活。
      这天,马云仙盘腿坐在院里树荫下磕着葵花籽,看着喜鹊挺着半个南瓜大的肚子,一圈一圈推着石磨磨高粱。喜鹊听姨说过,孕妇多干活,生的时候好生。和春阳说高粱要磨成八瓣儿碎,喜鹊掐得很准,一颗高粱七八瓣儿。二丫和三孩在石磨边上的大石头上,撕树叶过家家,把树叶撕成碎的,用小石头垒口小石头锅,学喜鹊做饭的样子在里面炒菜。不知道从哪儿冒出只磕头虫,三孩就抓着磕头虫,摁住虫背,看虫磕头。两个孩子玩得嘻嘻哈哈,欢声笑语。喜鹊看看二丫和三孩,再低头看看肚子冒出的尖尖,嘴巴就忍不住翘成个弯。这三个孩子是她的命根子,他们好,她才能好。
      这女人到底和和春阳的什么关系啊?这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和老大的啊?这和老大难道真的想和这拖油瓶续弦?直接当后爹?白养着这个女人和她那三个“瓶子”?和春阳一有了家口,就得花钱,这家这醋坊早晚他和春阳得独占,那还有她马云仙的活头?
      马云仙磕一个葵花籽,一个问号冒出来,磕一地,一堆问号冒出来,一前晌越想心里越不得劲。
      后晌,喜鹊背着醋篓去隔壁村里卖醋,她自己编了个顺口溜叫卖,她叫不动了,二丫、三孩就走在前,齐声唱念起来,“和家有醋匠,酿醋十里香,无醋不成味,有醋满口香……”这样一唱念,东家一瓢,西家一瓢,背上的醋篓子一会儿就成了空的。
      领着二丫、三孩走在回和家村的路上,太阳慢慢落进黄河里,喜鹊望着从太阳里流出来的黄河水,摸摸腰上的钱袋和隆起的肚子,左手拉着二丫,右手牵着三孩,三个人玩起顺腿走。二丫脆拉拉的嗓子喊着左右左右,三孩总是左右不分,两条腿忙不过来。二丫笑得肚皮疼,笑岔了气,扯着三孩教他认左右。喜鹊脚有些水肿,坐在一棵杨树低下揉脚,看着二丫、三孩这两个没娘的孩子,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替晋家老爷和姨讨回公道?她咽不下这口气,不能让晋家老爷和姨白白被害死,不能让恶人不受到惩罚。她打听过,县衙老爷是个见钱眼开的大贪官,家里光小妾就有十四房,最小的小妾十四岁,最大的也才二十出头,这样的县老爷怎么能替她主持公道呢?
      但,总有一天的。喜鹊坚信不移。
      青天明月,坏人总要得到报应。
      喜鹊听娘说过,所以,人一定要多做善事,少做缺德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是长眼的。
      “得儿,得儿……”杨树林里传出赶驴的声音,是和春阳来接他们娘仨来了,不对,是娘四,肚子里还有一个小不点儿呢。
      二丫和三孩特待见这位和大叔,和大叔不仅给他们做木马骑,给他们拴秋千,给他们驯了头小毛驴陪他们玩,还从外面给他们买吃的、穿的、新鲜的玩意儿回来。二丫和三孩就被和大叔给“贿赂”的一边倒了。他们是一块出来的,然后分兵两路,和春阳去了二十里地外的一个庄上,喜鹊来了近一点的隔壁村。和春阳怕喜鹊累坏身子,早早收了摊子,赶车回来,来接喜鹊娘四。
      见和大叔得儿得儿赶着驴车来了,二丫、三孩飞奔过去,蹦起来看车里买了啥好玩意儿回来。和春阳把驴车拴结实,把二丫、三孩抱上平车,平车上有两个糖人,还有两个彩风车,两个孩子拿着两个糖人,你舔一下我的,我舔一下你的。另一只手举着彩风车,风车呼啦啦啦转着,两个孩子嘴和手都占住了。一会儿,又跳下平车,一手吃着糖人,一手跑着转风车,一会儿去摸摸驴的牙和耳朵。
      小孩子的快乐总是简单的。
      和春阳看喜鹊辛苦,又不敢上前帮她揉脚,听着喜鹊喜滋滋汇报着今天的收入,却发愁不敢跟喜鹊开口提续弦的事。和春阳想娶喜鹊,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喜鹊不可能不知道,可是,喜鹊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和春阳也不敢问。正发愁着,喜鹊伸过手绢替他擦擦头上的汗,“和大哥,看你累的。”
      和大哥?喜鹊是把他当大哥看待的,他们俩年龄相差十几岁,他又糙又丑,而她是一朵天上的花,他和喜鹊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根本就不般配。他娶了喜鹊,不是糟蹋了喜鹊?可是,他是打心眼里的待见喜鹊,现在喜鹊无依无靠,怀着孕,还带着两个孩子,他就是无怨无悔的想照顾她。
      那个夏天的早晨,他见到喜鹊背着丰收走在鲜红的阳光里,那么有生命力,那么炽热,那么坚强,心里就惦记上了这个女人。后来,遇到那么多难事,受了那么多罪,喜鹊算是死了一回,可喜鹊还是站起来了,站起来还是这样孩子一样清澈的眼神,一点都不污浊,什么都污染不了她,还比以前更清透了。看见喜鹊,就像看到了生活的奔头,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什么都不怕。
      她就像黄河,温柔的肠子几十几道弯弯,要强的脊梁撑起自己的天。
      在和春阳的眼睛里,喜鹊就是那种嫁给谁都幸福的女人。
      这种女人谁不想娶?
      “喜鹊……”
      “哎,和大哥?”
      “我,我想问你个事……”
      “和大哥,啥事你说?”
      “你……你肚子里的娃几个月了?要是累就多歇歇,醋坊的活我一个人就行,家里的重活你也不要干,我干,啊?”和春阳憋了憋劲,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和大哥,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说,我想跟你结拜异姓兄妹,这段时间,你一直待我就像待亲妹子一样,所以,我想跟你结拜成异姓兄妹。”

      第十二章和春喜醋坊

      异姓兄妹?喜鹊的话更把和春阳没出口的话死死的堵在了肚子里,是啊,喜鹊天仙一般的人儿,怎么可能会嫁给他这个矮糙老的人?有一回,二人一起去八里地外的村子卖醋,一群大婶还把他和喜鹊当成了父女俩。话里话外是说,没想到你这老汉长这粗皮样,却生出这么个娇美的女儿来,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但是和春阳也不生气,说喜鹊美,他脸上有光,他干嘛要生气呢?他现在是喜鹊的依靠、亲人。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喜鹊原来是这个心思。明知道自己跟喜鹊不相配,可他听喜鹊亲口说要跟他结拜异性兄妹,心还是怪痛的。这样失魂落魄的感觉,他和春阳还是头一回深切体会。长得丑也可以爱仙女一般的人物,长得丑也会心痛,长得丑也会失魂落魄。可是长得丑,他就没底气告诉喜鹊,他想娶她当老婆。
      杨树林后面是翻滚的黄河水。喜鹊带和春阳来到黄河前,二人一人点了三炷香,插进香炉里。喜鹊把身上的醋葫芦解下来,和春阳照着做。二人交换醋葫芦,一人仰头喝一大口醋,往黄河洒一口醋。然后,二人向黄河跪下:
      “黄河见证,今日,我喜鹊愿与和春阳结拜成异姓兄妹,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愿做一世兄妹,互敬互爱。”
      “黄河见证,今日,我和春阳愿与喜鹊结拜成异姓兄妹,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愿做一世兄妹,互敬互爱。”
      说完,一齐磕了三个响头,礼成。
      为了让平车颠簸的轻点,和春阳牵着驴走在前头,遇到石头、坑就绕开,喜鹊和二丫、三孩坐在平车上,欢声笑语的,和春阳的心却比脚下落了一地的杨树叶还凄楚。一世兄妹,互敬互爱,既然是异姓兄妹,他还怎么舔着脸再提娶喜鹊当老婆的事啊。但,他就是没办法不对喜鹊好,他就是没办法不待见喜鹊,他觉得,他对喜鹊的心思,就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黄河水,永远都不会枯竭。
      但,这一切难道就止于异性兄妹了吗?一想到这,和春阳的心就冷飕飕的。
      一到家,二丫、三孩就跑去喂小毛驴吃鲜草,可是小毛驴已经倒在了槽低下,身体都已经僵硬了。三孩蹲下去,摸着小毛驴,“小毛驴,你哥哥姐姐回来啦,快起来吃鲜草。”小毛驴一动不动。二丫上去冲着驴耳朵喊它,小毛驴还是不动。二丫让三孩赶紧去叫和大叔过来看看,和春阳过来一看,小毛驴已经死了。小毛驴怎么会死呢?二丫、三孩看着他们的小毛驴哇哇嚎起来。
      马云仙磕着瓜子大步嗒嗒跑到驴圈来,靠在圈门口,二郎腿一摆,浑身抖起来,“嚎啥呀嚎?嚎丧呀!不就一头小畜生呀,白吃白喝,早就该蹬腿啦。”她这是指桑骂槐。这是个吵嘴干架的厉害角色,啥话不敢说?
      二丫嗓子尖,嚎的把邻家小丫头惊动来了,小丫头没事就爱来找二丫、三孩玩捉迷藏。小丫头叫绿翠,她嗓子粗,像男娃嗓子,“是她把小毛驴毒死的,我在篱笆上都看见了,就是她,就是她。”绿翠指着马云仙一嚷,二丫和三孩都猴子一样蹿到马云仙两条腿上,又是踢又是打的,嘴里还骂她是恶婆子。
      恶婆子蹦起来,揪住三孩扯起屁股。二丫抱着马云仙的胳膊就下口咬。马云仙尖叫一声,放开三孩,捉住二丫,在二丫身上东拧一下西掐一把。和春阳拦都拦不下。马云仙膘肥体壮,一把就把和春阳甩出去老远。
      这俩孩子是喜鹊的命根子,喜鹊怎么能许别人这样欺负?
      喜鹊抡起镰刀,“放开俩孩,不放开我跟你拼命!”
      “哟哟哟,你算啥玩意儿啊你,你看清楚,这是我家,你带着俩拖油瓶白吃白喝,害得我家银子都分少了,你还有脸皮撒野?你算哪门子的野寡妇啊,你还赖上我家了你?你就瞧和老大脑袋缺根弦,你就想霸了醋坊啊你?想得太美了!醋坊是老的留下来的,有他和老大一半,还有我家和老二一半哩,我不放话,这事你就别指望。再说了,你又不是和老大续房,你有啥身份也分银子啊你?贱坯子!”马云仙开骂了。
      “云仙,你别瞎咧咧,别的不说,喜鹊跟我们家还是远房亲戚哩!”和春阳说。
      “啥?哼哼,远房亲戚?十八杆子打不到边儿!你就是有贼心没贼胆,不过人就算再寡妇,再拖几个瓶子,都不会看上你,除非眼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个儿,就是瞧你还有几个碎银,能炸你一点是一点,要不咋养活那仨野种呀。”马云仙鼻孔朝天,狠狠剜一眼喜鹊。
      “你嘴巴放干净点!”
      马云仙食指尖在二丫脑门上狠狠一弹,在三孩脸上狠狠一拧,“我就骂了,还打了,你能咋?骚狐子!野杂种!”
      打小,喜鹊就是替妹妹谷穗独当一面的,架不知道打了多少回,再说,她比马云仙个子高,从小就干活,身子骨早就炼出来了。姨已经屈死了,二丫、三孩现在没爹没娘的孩,就她这一个亲人,她咋能任由个泼妇这样欺负?这个泼妇看来压根就不知道讲道理这回事。因为她从来就不讲道理。
      以前,丰收在家的时候,每天打早起来要练两下棍棒,喜鹊陪着丰收一起练,自己也学了两下子。虽然就是耍耍样子,但诈唬一下这个泼妇,想来还是绰绰有余的吧。但是镰刀不行,喜鹊看到和春阳身后有根木棍,扔掉镰刀,换上那根木棍,挺了挺肚子,悠了悠劲儿,呼呼的木棍就有模有样的耍了起来,直朝马云仙劈了过去……村里赶来看热闹的人都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这下马云仙是没惹对人呀,这喜鹊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还会耍棍弄棒,说不定还是亡命徒。马云仙那张缺德嘴,没想到报应终于来了。该!叫她谁都敢惹!
      头顶的头发丝儿一溜的往两边飞,眼看木棍朝头劈来,马云仙两条腿一打软,捂着头兹啦兹啦叫唤着老鼠一样蹿走了。
      事实上,是喜鹊棍子举起来,腰就吃不上劲了。二丫、三孩躲在姨背后,和春阳赶紧上前扶住喜鹊,看热闹的人鸟兽散。和春阳扶喜鹊在草垛上坐下,二丫给喜鹊顺了顺背,喜鹊舒服了许多。这个时候,马云仙又回来了,“哈哈,看来也就是个纸糊的老虎嘛,中看不中用,你耍呀?你倒是耍呀?你劈我呀?来,照着我的天灵盖来!哼哼!”
      喜鹊的肚子绞着疼,往下坠,水深火热轮番折腾,她的脸煞白煞白的。二丫说会不会她肚子里的小妹妹要出来了?她待见小妹妹,所以一直说喜鹊肚子里的是个小妹妹。可是才五个多月啊。那就是刚才太大力了。
      “云仙,你别瞎闹了。”和春阳摆起大哥的口气。
      “哎哟,你不知道我为啥闹呀,还不是因为你不公道,你看看你这个月才给我家分了几个银子呀?大哥,你可不能拿咱家的钱,白养活这个啥都不是的野寡妇和俩野杂种呀,以前我家可不是分这点碎银的。你赚多少碎银子我们是不知道,每回都分不匀,我们每回都吃你哑巴亏。这醋坊可是老的丢给你跟我家和老二的,你不能独占大的。”
      和秋阳用指甲剔着牙缝里的葱走过来,扯开马云仙,在马云仙耳边轻声说:“还指着他们赚银子给咱们花呢,你闭嘴吧。”马云仙剜一眼喜鹊,跟着和秋阳往前院走。
      歇了两天,喜鹊又恢复了力气,又开始挂起草绿围裙,包上草绿头巾,去磨房磨高粱碎。喜鹊端着一箩高粱碎往醋坊走,在房屋拐角的道上,马云仙从门洞里伸出脚一拌,喜鹊扑倒在地,高粱碎红色的雪一样飞扬满天。喜鹊的身下一片浓红浓红的血河,好像夕阳下赤色燃烧的黄河,红的扎眼……
      立冬这天,和春阳、和秋阳两兄弟终于分家了。
      和春阳几乎是净身出户,就要了驴和平车,灌了五篓篓醋,拉着喜鹊和二丫、三孩北上,在晋西北一个叫白鱼村的地方落下脚。用积蓄置办了一串破落院子,院子分前后院。和春阳把后院拾掇出来,半个月下来就把醋坊办起来了。
      醋坊取名“和春喜”。
      一年半后,第一批老陈醋要出瓮了,“和春喜”酿的醋,和别家醋坊的醋不一样,和原来在和家村酿的醋也不一样。太原府的醋坊大大小小也有几十家,老牌子的也有好几家,但“和春喜”是后起之秀。“和春喜”酿的醋之所以特别,是因为它有两道独门秘技,这两道独门秘技,是喜鹊启发的。
      喜鹊打小就嗜醋如命,哪里产的醋,醋的原料有哪些,只要一经她的鼻子,就能一说一个准儿。
      刚到白鱼村的时候,喜鹊收拾出前院,又帮着和春阳置起后院醋坊,屋里屋外忙成个陀螺,上火加上一股感冒瘟疫,再者,喜鹊小月子之后身子没养起来,很快病倒了。喜鹊害怕把瘟疫传染给二丫、三孩,就把醋倒在锅里熏烤,喜鹊之前在晋家的时候,见晋连翘就是这样做的,说是能驱除瘟疫,不至传染给家人。那时候没留心,现在坐在锅台边,闻着熏烤后的醋有一股更浓烈的熏香味,是不是醋醅经过炉火熏烤后,醋味会更香呢?喜鹊把这个启发告诉和春阳,两个人在醋醅发酵好后,就用炉火熏烤,让醋醅糖化成焦糖色,然后再引淋,焦糖色就变成酱色。酿醋技艺改良后,酿出来的醋色泽、口感更有一番风味。
      露天的陈酿房里摆满了醋缸,这些做醋缸的瓦缸,都是喜鹊在集市上亲自选的。和春阳对喜鹊亲自挑选的物件就会特别爱惜,每碎一件,都跟碎了他的心一样。夏日炎炎,醋缸跟着太阳走,数九寒天,和春阳怕把醋缸冻破,天天从醋缸里捞冰。一开始醋卖不出去,喜鹊就提议,何不酿的时间更长些?来年就发现,历经夏伏晒、冻捞冰的隔年醋,更具一番风味。这隔年醋,就是“老陈醋”。

      尾声同心辫

      白鱼村方圆几里地内,醋香飘飘。打白鱼村村口过,事不引人,醋引人。“和春喜老陈醋”的牌子,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太原府。
      盛夏的一个清晨,和几年前那个夏天死里逃生的清晨一样,夜雨后的泥土味和花草香弥漫在空气中。院里的大梨树上,两只喜鹊你叽叽两句我喳喳两声,把窗里的喜鹊吵醒了。
      喜鹊起来把窗推开,在窗口梳头,二丫、三孩在院里蹦着追蜻蜓,三孩追不上哇哇嚎起来,和春阳让三孩骑在他脖子上,继续追。二丫又拉下脸跟在和春阳屁股后面怨起来,和大叔怎么偏心?轮到我骑你脖子上追蜻蜓了,轮到我了,三孩你快下来!喜鹊一时有点恍惚,把阳光璀璨下那个欢声笑语的男人,看成了丰收……
      喜鹊在太原府救下一对乞讨的母子。母亲叫金兰,是个三十多岁的歪脖子女人,但身段精干,干活利索,老实人。儿子叫李蛮牛,是个十六岁的聋哑者,小时候也聪明伶俐,但发了一次高烧,就烧坏了。喜鹊想起来,她救回丰收、丰登姐弟俩的时候,丰收就是十六岁。
      据母亲说,孩爹是去参加什么农民起义军去了,这几年不断有小股农民起义军闹,现在孩爹生死未卜。他们老家遭灾,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从河南沿路北上乞讨度日。
      平日里,金兰掌管家务杂事,蛮牛就和醋坊的帮工一起酿醋。
      喜鹊有撮合和大哥和金兰的意思,金兰也有那个意思,但和春阳不接这个茬。虽然他和喜鹊结拜为异姓兄妹了,但他的心在谁那里,喜鹊能不知?和春阳深心里还有点怨喜鹊。喜鹊也怨和大哥,怎么跟头倔牛一样,该成家就要成家,身边有个女人照顾总好过光棍光景。那和春阳反问喜鹊为什么不成家?这话把喜鹊问住了。和春阳说,喜鹊不成家他这个大哥就不成家。和春阳无数次想说,喜鹊,别等了,丰收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嫁给我吧。可和春阳不敢,他怕说出来,两个会尴尬,这样好的兄妹也做不成。
      所以这次去陕西西安,喜鹊就女扮男装,起了个打早,带着三个伙计,拉着三车醋篓,出发了。
      也是为了给和春阳和金兰提供单独在家接触的机会。
      小车队路过一个山梁树林的时候,七八个灰头土脸的瘦汉子,穿着打补丁的脏衣裳,头上系个朱红色的布条。把喜鹊和两个伙计,蒙上黑布,抓上了山里的义寨。义寨是干啥的,喜鹊也不知道?义寨头子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他问喜鹊愿不愿意加入义军,打朱老儿的江山?喜鹊觉得这和她酿醋没啥关系,也不愿意打打杀杀的,打杀就要死人,她不能死,她还有二丫、三孩要照顾。他们都没识破喜鹊的女儿身,把喜鹊和两个伙计关在义寨的暗牢里,以防他们为五百两黄金的悬赏到官府告状,三天后要把他们处置了。
      在暗牢里的头一夜三更,台阶上骨碌碌两个看牢人滚下来,喜鹊迷迷糊糊的,听见牢门铁锁被打开的声音,“喜鹊……喜鹊……快醒醒啊……”
      喜鹊半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从高小窗投下来的月光,正好撒在这个人的脸上……这肯定又是一场春梦,丰收在梦里来和她赴那五年之约,这几年,喜鹊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回这样的梦了。丰收古铜色的脸膛略显沧桑,却长成个男人的模样了。汗臭味混着熟悉的体味徐徐传进喜鹊的鼻腔,喜鹊的鼻腔叫醒了喜鹊的听觉和视觉,喜鹊打了个激灵,愕然清醒。这哪里是梦哪?眼前的人明明就是她的丰收啊。
      还是那双牛犊眼,从前是半睁着,现在大睁着,喜鹊从他这双牛犊眼里,看着自己这张愕然的脏不拉几的脸,和男人的装束。喜鹊心下一惊,哎呀,自己咋就这个样子见丰收了呢?好歹容她拾掇拾掇、梳洗梳洗,换上一身漂亮的女儿装,再见丰收啊?这时候,喜鹊完全已经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丰收把脖子上挂着的绳子摘下来,放在喜鹊手心里,绳子下面拴着一个灰色的布袋,布袋里面,是当年喜鹊亲手将二人的两缕头发辫的辫子,红头绳系着死结。这么多年,生生死死,走南闯北,丰收始终把这个同心辫挂在脖子上。
      “喜鹊,快,一切都准备好了,驴车在后山低下已经拴好了,快,你们快跟我走。”
      喜鹊被丰收这句话拉回现实,想起自己还被关在义军的暗牢,丰收是来救自己的。可是丰收咋知道自己被义军给抓了?丰收咋没死?丰收咋知道自己被关在哪儿的?丰收咋混进义军的?喜鹊一肚子的问号,也是一群人逃出去,走在西安的道上,丰收才慢慢把这几年的遭遇讲给喜鹊听。
      原来,丰收他们的镖局在黑土崖遇到劫匪后,丰收被两把箭射中,只剩一口气,他的武艺、义气和硬骨头被黑土崖的土匪头子欣赏,土匪头子也知道丰收是个逃亡天涯的杀人犯,就拉他一起加入义军,打朱的江山。丰收在关外养了一年伤,伤好之后,随义军征战。义军败了逃,逃到另外一个地方再组建,再打,打败了再逃。就这样,一路逃到了这里,收拢流民,伺机再攻。丰收不愿意杀人,就晃病,做了后面的武艺师傅。
      丰收也回去找过喜鹊,一直找到晋家,可晋家已经改名换姓,喜鹊带着两个孩子被赶出了村子。后来好不容易打听到和家村去,和家两兄弟分家后,喜鹊就和和春阳不知去向。只听说,走的时候,喜鹊刚血崩丢了肚里的孩子,生死不明……
      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见不着了,没想到,白天在操练场,丰收一眼就穿过一层层人和景,看到了喜鹊。虽然喜鹊女扮男装,但丰收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的眉眼和气息,那就是他的喜鹊啊。
      丰收突然回来,和春阳对喜鹊的心思就彻底死了。因为他知道,这么多年,喜鹊的心思也只在丰收一个人身上。
      为此,和春阳病了一场,金兰悉心照顾他,和春阳病好了以后,对金兰说,他们都是孤零零的苦命人,两个人搭伙,总比一个人生活强。
      丰收现在不叫丰收了,改名叫黄河。
      两双人的喜事办得红红火火,和春阳身为异姓大哥,又为喜鹊和黄河置了一串院子,两个院子隔着一堵墙,后院打通,把“和春喜醋坊”扩大了一半规模。黄河为喜鹊在新房院子里移种了一棵大槐树,和黄土坡顶喜鹊爹娘妹妹坟头的那棵大槐树差不多模样。家里做了新箱柜,鲜红的双喜字贴上去。石头盘起两口大铁锅,两合面手擀面条下了锅。两个醋坛放锅旁,直径二尺,深□□寸,满满当当盛满醋,来贺喜的人,一人一碗手擀面加一勺醋。
      新房的门口也放两口七尺大醋缸,像二位喜滋滋的门神,迎面贴上喜鹊亲手剪的并蒂莲、鸳鸯戏水。这是这里的新婚习俗。意思是,两口子婚后可不要做“醋缸”。
      也是不久后,喜鹊和黄河去太原府街头卖醋的时候,听说了义寨被朝廷派去的精兵剿了个精光。又一天,县衙老爷派人来命喜鹊送去十八篓“和春喜老陈醋”。这是县太爷也待见上吃“和春喜”酿的老陈醋了?一买就买十八大篓?原来是去剿义军的钦差路过县衙,偶然间喝了“和春喜老陈醋”,连连称好,县太爷就献了十八大篓“和春喜老陈醋”给钦差,拍钦差的马屁。
      十八大篓“和春喜老陈醋”进了皇宫,皇帝赐宴钦差时,群臣都说这醋前古未有,许久不开胃的皇后闻了这醋香胃口大开,皇上即兴写下“皇宫御醋”四个大字,和一道圣旨,快马送到县衙。“和春喜老陈醋”从此名声大震。
      喜鹊想,是时候给姨和晋连翘洗雪伸冤了。
      她咬破指头,用血书写下状纸,到县衙门口击鼓鸣冤。王金生、王淑月父女被抓到县衙来的时候,王金生已经残废了。王淑月嫁了个戏班子的老班主,过了不到半年,就被休了。晋家留下的那点家当也给他们爷俩败光了。王今生欠赌债还不上,被打个下半身残废,现在靠王淑月在烟月楼卖身养活着。王金生秋后问斩,王淑月下了大牢。枉死的姨和晋连翘,想必也能魂灵安息,转世投个好人家。
      几年后的一个黄昏,夕阳下黄河如血,黄土坡上开满了幽蓝花,黄河陪大肚子的喜鹊,回去给爹娘、谷穗上坟。跪了一会儿,喜鹊刚要起身,羊水突然破了,就在坟后的大槐树下,笨手笨脚的黄河为喜鹊接生,喜鹊平安生下一对龙凤胎。
      到家的时候是个凌晨,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日的凌晨,喜鹊背着半死的黄河,走在回家的路上。
      黄河用马车拉着喜鹊娘仨,门口的大槐树上落满了喜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唱得欢。门里迎出六个人,喜鹊惊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她掐了掐自己大腿上的肉,火燎燎的疼。
      那六个人竟然是——爹、娘、谷穗、谷穗的丈夫和两个闺女……

  • 作者有话要说:  存一点自己练习写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