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日月》逢日月

3、一人，三球

　　“可以把手放下了。”

　　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云慕抿唇，好一会儿才放下手。

　　孟玉楼看着他略微红润的脸颊，心中暗自思忖，是不是刚刚应该也把他耳朵捂上？

　　虽是青楼出身，但到底年纪尚小，这等□□之事，还是不应叫他听见。

　　孟玉楼有些局促的往外挪了挪身子，心中暗骂那不知廉耻的狗屁太子。

　　云慕眸子闪了闪，半响，也跟着挪了过去，大半个身子替孟玉楼挡住寒风，他低头盯着孟玉楼忽闪忽闪的长睫毛看了一会，又撇开眼，透过房顶被移开的瓦片往下望去。

　　孟玉楼连忙扯住他的衣袖，强硬的扭过他的头转向自己。

　　一字一句，声音严肃：“你还小，不能看，对你以后的修行不利。”

　　孟玉楼凑近他，眼睛中满是认真，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她靠近时，云慕细细盯着她看，专注地眉眼掩在细碎的刘海后，未被孟玉楼发现分毫。

　　看着她未施粉黛的面庞，细小的汗毛清晰可见，肌肤吹弹可破，云慕忽然就觉得，孟玉楼当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了。

　　世人常说，境界越高，容貌也会发生改变，或清新脱俗，或艳丽四射，但总归是越来越美，所以这世间，从不缺画中娇，水中月。

　　但他只觉得，虽然孟玉楼只有筑基期，但比那些高境界的女子好看多了。

　　想到此处，红彤彤的颜色攀上了耳垂，他目光微闪，避开孟玉楼探究的视线。

　　孟玉楼只当他年纪小，没见过此等男女情爱之事，又是当着她这个主子的面，不免有些窘迫。

　　她本想现在行动，但房中那人仍在卖力动作，听这声音估计短时间内停不下来。

　　若是现在下去，看见那副画面，想必好几天食不下咽。

　　孟玉楼思索片刻，抬手一挥，方寸天地之间便起了一层水雾一般的薄膜，刚刚好将他们二人笼罩在其中。

　　云慕瞧着新奇，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不是想象中的实体，手指能轻易地穿过去。

　　他收回手，食指和拇指轻捻了一下。

　　还是挺凉的。

　　“这是音壁，壁外听不到壁内说话的声音，我们在这等他们结束再下去，省的脏了眼。”孟玉楼转过身，一屁股蹲在瓦片上，动作看似粗鲁，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云慕学她的样子坐下，扭头看她，却不言语。

　　“有什么话就说。”

　　“你打算怎么做？”

　　孟玉楼不答反问：“他意图对你不轨，你想如何？”

　　云慕微怔，显然没想到孟玉楼竟又将这个问题抛回给他。

　　他眸子闪了闪，嘴巴微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摇了摇头。

　　“金霄再怎么混蛋也是太子，且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如今百花楼这事传的四方镇人尽皆知，但凡金霄出什么差错，皇帝必会怪罪到我们头上，到时候您还有百花楼的姑娘们，恐怕难逃此劫，云慕不能为了出一时之气，置大家于不顾。”

　　孟玉楼一直在看他，云慕说这话时表情很平静，絮絮叨叨的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他转过头来时，果不其然，眸子亮堂堂的，没有半分埋怨，反而坦坦荡荡，像是一汪秋水，包容万物。

　　孟玉楼轻笑一声，手掌不自觉得抚上他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将这少年眼底的成熟揉了去，将委屈揉了出来。

　　云慕眼底逐渐泛红，他眨巴眨巴眼看着孟玉楼，抿了抿唇将头扭到一边。

　　孟玉楼很少在百花楼待着，平日里百花楼的运作、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张鹤和云慕在打理。

　　满打满算，云慕也才17岁，还是个半大少年，却也努力挺起腰杆为姑娘们遮风挡雨。

　　她当初将大家聚在一起，本是想给这些深陷痛苦的姑娘们一个容身之所，只希望她们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在这世间互相拉扯着过活。

　　云慕也一样，她不希望她孟玉楼的人受到欺负，却只能忍着。

　　说她恶毒也罢，说她狠厉也罢，在她这里，睚眦必报。

　　“这些事情你无须顾忌，我既然来到这里，做此决定，定是想好了退路。”

　　身旁之人声音清冷，小小的音壁隔绝这一方天地，云慕耳边好似一直回放她刚刚那句话，久久不能散去。

　　“百花楼也开了许久了，姑娘们也都有了傍身的技能，到时候将百花楼这些年的盈利算算，平分给大家，这么多年，你们待在我这里，总归不是个好去处，姑娘们还要嫁人呢，你以后也要娶妻生子，早日拿着钱去过些普通人的生活，体会些家长里短。”

　　“你说什么？”

　　盈盈之声骤然变成一柄利剑扎进云慕心中，他有些恍惚，张嘴想问些什么，又颤抖着抿了抿有些干涸的双唇，胸口一阵发紧。

　　他蹒跚着从窄小的音壁中起身，抬头看向孟玉楼，努力吞咽几下，终是从喉咙中挤出寥寥两句话：“你要抛弃我们？你要去哪？”

　　“这怎么能算抛弃，你们有自己的生活，总不能一直为了我做事吧，天地之大，你们也该出去看看。”

　　“那你呢，你去哪？”

　　孟玉楼再迟钝也能听出来他压低声音下的克制颤抖，抬头一看，才发现云慕脸色苍白，身形有些不稳。

　　孟玉楼连忙起身扶住他，轻声询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你先回答我，你去哪？”云慕红着眼睛忍不住质问她，声音之大令音壁隐隐有些崩溃之势。

　　她重新注入灵力，将这音壁铸造的更宽广、更厚实了些，才将视线重新放回面前之人身上。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灵力，是个凡人，帮不上你，还经常拖你后腿，你是不是嫌弃我，不想要我了？”

　　“我从出生就注定是个凡人，即使这辈子再努力也无法修仙，纵使是个魔头，我也做不成！”

　　“但是，我已经找到办法了！听说有一云游老者，能够助凡人脱胎换骨，我去找他，只要我能找到他，我就有灵力了，我就能帮上你了！”

　　“云慕，你冷静点。”

　　“主子，你听我说！据说很多年前，是有人成功转化的！那人叫什么来着，我没打听清楚，你等我去问问！我现在就去！”

　　说着，云慕一脚踏出屋檐，眼看着下一秒整个身子就要跌下去。

　　孟玉楼连忙扯住他往回一拽。

　　“你疯了吗！”

　　“你知道转化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值得吗！”

　　云慕歇斯底里：“值得！”

　　他从来没对孟玉楼吼过，但他现在顾不上自己，顾不上看她的神情，巨大的惊慌痛楚将他从头到脚掩埋。

　　孟玉楼神情一滞，嗓音暗哑：“别想了，云慕，那人早死了，即使你现在赶过去，也只能看见他四散的白骨。”

　　他问：“是谁？”

　　“据说是被他转化那人杀害的。”

　　“那人变为修仙者的第二日，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拿他被抽出的脊骨敲碎了仇人的脑袋。”

　　“仇人？”

　　“没错，仇人。”

　　“后来，见过他的人曾说，那人常年黑衣，腰间系着一段白骨，正是他身为凡人时被抽出的脊骨。”

　　孟玉楼轻柔地抬起他的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云慕好似与平日里温和的形象大相径庭，他眼底泛红，那双往日里在她面前乖巧、柔弱的眸子头一次有了攻击性，就那么直勾勾看着她。

　　“抽筋剥骨，洗髓换血，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灵力强行灌进血脉，送进心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没人愿意，没人能坚持下来，他必定是被迫的。”

　　“这世间没有人值得你去承受这样的痛苦，云慕，人活一辈子，只为自己而活。”

　　呼啸的风扬起二人发尾，又绕圈圈般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云慕内衫早已被汗浸湿，冷风一吹，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颤。

　　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那人萧瑟的背影。

　　一人，一骨。

　　明明应是支撑身体的一部分，却日日挂在外面，受严寒酷暑，风吹日晒。

　　是嘲讽，亦是提醒。

　　从那日起，他已踏入修仙之路，前尘往事皆为虚幻。

　　他的亲人、朋友、爱人，终究会慢慢老去，化为一抔尘土。

　　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永远孤苦一人，在这漫漫修仙路上沉浮。

　　没人问过他的意愿，毕竟只是个实验品罢了。

　　......

　　孟玉楼偷偷呼出一口气，暗自心惊，不成想云慕竟有这打算。

　　她撇他一眼，看他好似冷静下来，连忙岔开话题，开口问道：“你不想走？”

　　“不想！”

　　云慕冷静下来之后，眼睛更红了，没了之前的凶气，带着些少年的哭腔，呜咽了半天才从嗓子里憋出两个字。

　　孟玉楼其实不太心软，相反，她对眼泪这种东西天生就没什么同理心。

　　但她很乐意逗逗云慕，就像逗弄路边的野猫一样。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没有为什么。”

　　“那我就要跟着你，你甩不掉我的！”

　　少年哭腔越发大了，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孟玉楼那点仅存的良心终于被勾了出来，她轻声叹了口气。

　　“那你就跟着我罢，我本是好心放你们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既然你如此不愿，那就跟着我四处飘荡，也不是不可。”

　　云慕欣喜若狂，耷拉着的肩膀猛地挺起来，使劲点了点头。

　　“好！”

　　孟玉楼继续说道：“我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我也不能永远护着你，你只能变强大，才能与我并肩前行，你可做好了准备？”

　　面前那人纤长的青丝以一根木簪轻轻挽着，少许散落的发丝垂在肩头，被风吹起，又缓慢落下。

　　云慕视线有些模糊，睁大双眼也只能堪堪看见模糊的人影。

　　他停了片刻，蓦然后退两步，屈膝下跪。

　　“主子，云慕早就准备好了，云慕愿永远追随！”

　　“如此甚好。”

　　话音刚落，云慕便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自己的臂膀。

　　他顺势起身，抬眼便看到一碗鲜血摆在他面前。

　　“主子！”

　　云慕脸瞬间苍白了，竟是比孟玉楼还白上几分，活脱脱这碗血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一样。

　　他看向孟玉楼仍在流血的手臂，手忙脚乱的扯下里衣干净的布条，哆嗦着往她手臂上缠。

　　却因为无比惊恐，手指止不住的颤抖，连个结都绑不上。

　　眼看着云慕眼眶盛满了泪水，下一秒就要泄洪似的滴到她的伤口上。

　　孟玉楼又无奈又好笑，接过云慕手中的布条，自己三下五除二包好了伤口。

　　“你抖成这样，等你给我包扎完，我早就失血而亡了。”

　　“我一世英名，可不能以这种离奇的方式死去。”

　　带着些许安慰的话语传到云慕耳边，却全被他堵在外面。

　　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云慕怔怔看着那被布条包裹的地方，一层一层白布都挡不住浸出的鲜血。

　　“为什么？”他低声呢喃。

　　“我想让你去杀了金霄，这是你跟着我的条件。”

　　“杀了...金霄？”

　　“没错，你虽然没有灵力，但你只要喝下我的血，可以短时间内使用我的力量，我要你去杀了金霄，作为跟随我的投名状。”

　　云慕垂着头，没有动作。

　　孟玉楼看他沉默不语，也不想为难他，若是他不愿，那就由她自己来，总归这折辱之仇，是一定要报的。

　　她刚想将这碗鲜血收回，一只手伸过来稳稳扣上碗边，拉到自己跟前。

　　“我喝！”惨白的双手捧着碗，有些发紫的指尖紧紧扣在碗的边缘。

　　他低头看着鲜血中映照出的他的面容，突然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不想成为孟玉楼的累赘，更不想她以伤害自己的方式帮他。

　　云慕喉结上下滑动，最终嘴角一抿，似是终于下定决心，抬手将这碗鲜血一饮而尽。

　　有些苍白的嘴唇被染得鲜红，眸子中含着些悲凉痛楚，像是地狱中勾魂的恶鬼，虽干的是索命离散的勾当，但生前也是个善良淳朴之人。

　　孟玉楼移开眸子，伸出手，“现在，试着将力量汇聚到你的右手，就像这样。”

　　忽的，一束明亮的火焰燃放于纤细的手掌之上，火焰不算太大，仅有半个手掌大小，内焰是幽深的蓝色，外焰是明艳的红色，安静的在她的掌心燃烧着。

　　孟玉楼将手伸向他，鼓励性的目光看向云慕：“摸摸试试。”

　　云慕狠狠吞咽几下，将喉中隐隐作呕的感觉堵了回去。

　　抽了抽鼻子，小心翼翼伸出食指靠近火焰，直到被外焰覆盖，他感受了一会，又退出去，盯着自己的手指半响，又将手指伸了进去。

　　细细的蓝色火舌温柔的舔舐他的指尖。

　　“是不是不烫？”

　　云慕点点头。

　　“那这样呢，你再摸摸？”

　　云慕听话的重新将食指靠近火焰，红色的火舌迅速攀附上他的指尖，他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密密麻麻的疼痛感先一步袭击了他的大脑。

　　身体总是比意识晚一步，云慕猛地抽出手指，指腹处鼓起的血泡像针扎一样疼。

　　“只要你想，它可以吞噬一切。”

　　清冷的女声在这狭小的音壁中有些回音，女人的眼眸纯黑，细细盯着你时，只觉天地间独对你钟情。

　　她后退两步，音壁随着她的动作逐渐扩大。

　　距离拉大后，原本近在咫尺的脸颊变得有些模糊，一身夜行衣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黑暗吞噬。

　　渐渐地，天边云雾散开。

　　云慕看见，孟玉楼面前投下的阴影逐渐被拉长，阴影四周愈发明亮。

　　她的身后，除了月亮以外，还有另外两个球体随着她的远离逐渐侵袭他的视野。

　　在这一方小小音壁构造的天地中，他的面前只有一人，三球。

　　另外两个，是满月吗？

　　不对，那是两个巨大无比的球体，月亮被夹在它们中间，显得无比渺小。

　　其中一个，通体白色，缠绕着细腻的白丝线，犹如孵化中的巨型孢子。

　　另一个，通体黑色，环绕着漩涡和闪烁的星尘，宛如一个无底的黑洞。

　　孟玉楼独自立于虚空之下，左肩抵着白色那颗，右肩顶着黑色那颗。

　　她背对着古老神秘的存在，来自宇宙的无垠深处的光芒照耀在她身上，穿过她纤弱地身形，映射在一片片黄色琉璃瓦上。

　　云慕看不见她的神情，但那上好的琉璃瓦时不时能将月光反射在她的脸上。

　　那双平日里平和沉稳的眸子异常明亮、坚定。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战胜她，跨过她，伤害她所在意的一切。

　　“千年前，还只能依稀分别是两个球体，如今离仙魔大陆越来越近，两球几乎覆盖整个天空，太阳和月亮只能在夹缝中照耀整个大陆。”

　　“不出百年，仙魔大陆定与他们有场血战，虽然我孟玉楼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我也不愿将性命交付别人手中。”

　　“你若是想跟随我，定要做好面对外来者的勇气。”

　　孟玉楼转身，抬起手，光芒透过手背在眼皮上留下一层阴影，面前两个庞然大物像是下一秒要碾碎她的脊骨，吸食她的血液，吞并她的寿命。

　　云慕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听到孟玉楼在音壁中略微回荡的声音。

　　“接下来，让我看到你的决心，云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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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加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