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子夏的浮云

4、04 龙家媳妇经

　　龙腾来家见面的第一回，王华局促得不行。
　　丈夫离家后，家里再没钱装修什么，一个小六十平的老单室套，本就破破旧旧的，家具灰漆漆的，布满了中老年人偏爱的中式紫檀色。像样家电没几个，小到桌脚的小电风扇，一律用杂牌。唯一的装饰，恐怕是小客厅沙发上头一副巨大的十字绣，绣着千里江山。
　　龙腾站在巨幅十字绣前感叹，这样的作品，怕要绣一年吧。
　　王华骄傲地点头，她喜欢做针线活这种有点无聊而不动脑子的活计。她没说出的是，这十字绣本来是她离婚后准备从事的副业。她听说一个工友心灵手巧，夜班之余忙着绣十字绣，作品很有市场，赚了很多钱补贴家用。她也觉得这个活计不错，她在印刷厂当流水工人，出了名的手脚麻利。是呀，你可能看出来了，叶桐的出色柜面工作，不能不说某种程度上得自王华遗传。
　　可惜王华快手一流，不愿坚持，十字绣从头到尾只绣了一幅。连她也没想到，一幅十字绣能耗费掉她一年所有零碎时间。她简直难以忍受，世界上还有比做流水线操作工更磨人的事。她本想中途停止，回头看看半年来绣下的针脚，可是多少集错过的电视剧，便不愿就此收手。直到到绣完最后一针，恨不得摔了这幅作品，却被叶桐大大表扬了番。是的，叶桐这么多年来少有地鼓励了她，这件事做得很棒，很像个勇敢的充满生气活力的母亲。
　　王华是太久没有意识到，她是叶桐妈妈这件事了。
　　你可能又猜到了，这幅作品因为没能卖出去而只能自家使用。
　　那位工友一看这针脚，远远一张，问题不大；凑近细细看，便能看出很多凌乱之处。这件不合格的成品很难出售，甚至会影响了工友积攒的好信誉。
　　王华想不到，这件不成功的事，却换来一件成功的结果。
　　龙腾看到这幅千里江山图，回家跟龙彪一说，龙彪便觉得亲家母虽是离异，生活艰难，却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完成一件耗费一年的十字绣作品，至少有两点值得肯定。一个，亲家母是个心细且有耐性的女人，一定持家有道，这样的女人教养出来的女儿，也一定有很多可取处；第二个，亲家母不畏生活艰难，生活态度积极乐观，多余的时间不在看肥皂剧打麻将，家教一定又是极好的。
　　那些话是龙腾转述给叶桐的。那阵龙腾在叶桐跟前可是有一说一。至于后来，便如接近用完电池的唱片机，越来越无声了。叶桐始终没想通，恋爱期的男人往往是热衷于转述家人对女朋友的点评的，但一过了荷尔蒙作用期，便绝无这种兴致了。
　　叶桐没想到妈妈终于润物细无声地暗中帮了她一把。
　　嫁到龙家，叶桐起先是没有把握的。自高考失利，她对自己重新定位，有了相对客观清醒的认识。像她这样接近赤贫的离异家庭女孩，不说嫁入一个富裕家庭，就是能进入一个父母双全的中产家庭，都有时运成分。她虽然知道龙腾那边好过关，婚姻关最难过的是父母及背后的家族。
　　订婚宴龙彪出面，订了市中心最流行的沪菜馆子。两家来的人不多，是婚宴的精华版。尤其叶桐这边，只有王华跟一个舅舅两个人充了场面了事。
　　事实上，当时叶桐父母这边的亲戚确实来往稀少得很。电话是打到父亲那儿的，一阵忙音之后，父亲像从古墓里出来一样，叫了声桐桐，便沉默到最后。
　　父亲的阿姨在那个时候不知怎么搞的忽然小产了，爸爸实在不方便那时候离开阿姨，不然阿姨说不定会得情绪病。那时候还没有产后抑郁症这一说，叶桐也完全不明白小产这种事，只觉得仅是父亲的推脱之辞罢了。父亲提到小产，叶桐从牙齿缝里泄出鄙夷之气，好似年纪不轻的女人小产，都透着贱兮兮的不自重。她那时候根本没想到，她的生育能力，是连小产也很难的。
　　自那之后，叶桐便再也没给父亲打电话了。久而久之，父亲便如断了线的风筝，缥缈到不知哪个角落。
　　订婚宴席上，王华有了难得的悦色，舅舅喝得脸红脖子粗。叶桐忙着跟龙腾在各桌间周旋，眼看快周旋好了这一场春宴，临了王华还是不出意外出了纰漏。
　　龙腾家族那边一个亲戚上前来给王华敬酒，说了点客气话，大意是你家姑娘命真不错，成功翻了盘之类的话。王华给噎着，当时没有话说。等那个不识趣的亲戚走开，她越想越想不开，先是眼睛湿哒哒，接着忍不住便当场趴在酒桌上唔唔低低哭开了。
　　龙腾远远看到王华哭得身子一跳一跳，赶忙上来圆场道，亲家母，你不忙着高兴，先来跟客人敬酒呢。喜极而泣喜极而泣。
　　叶桐知道公公就是在那一刻看低了她跟王华的，没见过世面又不识大体。
　　要不是龙彪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必须跟妻子陆丽倩到叶桐家居住，他可能跟这样的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都是嫌弃的。
　　叶桐没有回答公公的问题，事实上她倒是破天荒打了父亲的电话，显然那个电话已经失效。父亲在那个陌生城市的地址，王华有过，后来不知怎么弄丢了。当然，她也不能直截了当跟公公说失联了这样的话。
　　“我再继续联络看看。”叶桐转眼想到两个儿子最近托付给龙腾姐姐一家代为照料，一些辅导班的课还没来得及取消。果然不久，就有辅导班的约课老师电话不断过来，询问大宝二宝出了什么状况。
　　“你这个时候，还管些小孩子的事。我们全家，就给你折腾成这样了！”龙彪终于忍不住抱怨几句，全冲叶桐去。宾馆气氛的沉闷，加之心脏突突跳个不停，救心丸还剩两天的量，看这宾馆远离市区，附近连个药店影子都没见着一个。
　　“爸，你不用担心，实在不行，网购试试看。”龙腾轻轻说。
　　“胡闹，你是要你老爸快点死啊，不争气的东西。”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少啰嗦，你们家的话，都给你老婆说尽了。你现在去问她，我的药，她到哪儿给我弄去？”
　　叶桐知道公公最近身体是频频不舒坦，再怎么不好跟个病人计较。旅行社的事是她热心张罗的，还是两家老人堆在一起带两个上蹿下跳的娃，给折磨得没了脾气。尤其公公，实在看不下去全家围绕两个孩子，如陀螺一样忙转不歇。
　　公公不断挑起争吵、埋怨，也借机发泄对身体不便的不满，婆婆倒是个软性子，久而久之，也受不了一个男人整天风度全无对别人倾倒精神垃圾，一度神经紧张到得了偏头痛。直到叶桐看到家门口一张宣传册，又是小区楼下的旅行社，便提出让两位老人结伴出去做个短途游。
　　“好了，叶桐，你倒是说说看，你现在准备怎么做？死了两个还不够，还要我在这里等死？！”公公又发了堆毫无用处的牢骚。叶桐再听不下去，吃惊公公怎么说出这么糊涂的气话，径直走出宾馆打车出门到附近买药。
　　宾馆门口，叶桐才发现外面一直下着蒙蒙细雨。坐了半天的车，加上心里七上八下想心思，竟没格外注意到天气。一辆来车忽然停下，下来个穿黑色休闲T恤的眼镜男，脖间挂着一台单反相机、红色工卡闷头就往宾馆走。叶桐估计是记者，想想又回了头。
　　宾馆里并没有新闻发布会召开。
　　那记者模样的小伙子悄悄进了五楼的一间房。五楼正是旅游团家属集中居住的区域。她回头出了宾馆，便从群里收到了大家的留言。
　　记者是一个叫马小骏的家属的同学，整好在该县某报工作。
　　男记者听大家把事情原委讲了一下，答应帮他们找当地律师，并去医院、交管局等单位跑一趟看看到底什么情况。但他也表示，报社部门里的领导是有关注过这个事故，但最后能不能见报还是未知数。他会赶快通知兄弟媒体及县里的电视、电台，争取形成宣传焦点，尤其本县电视台有一档热点追踪栏目，以大胆敢言铁肩担道义为节目特色，很受百姓欢迎。等他电话通知栏目组相熟的记者，才明白这个事情是彻底无法报道了。
　　马小骏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也就在大家差不多义愤填膺的时候，张小姐忽又通知大家，县里组织的重大事故领导小组将出面通报事故发生情况，请大家务必参加，届时会有遇难名单出来，有什么问题到现场跟小组成员正面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