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阑泪》林呇

29、凤华春阳

　　翌日，晨光洒满宫殿，昨晚杨佐走后周承阑沉沉一觉睡去，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门外宫人在洒扫庭院，扬起的细小灰尘让阳光的形状变得肉眼可见，树头的鸟儿啁啾，叫嚣着晴好的一天。

　　周承阑试着动了动胳膊，疼痛比之前已减轻了很多，周身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他坐起来，看着高大的玉兰树嵌在方窗中成为一幅悬于墙面的画，下床走近欣赏，窗下洒扫的宫人偶尔压低声音交谈的两句也纳入耳中。

　　当中有一个轻灵的声音格外悦耳：“这边廊下，还有那格窗棂上，还有些灰尘未打扫干净，阿慧你拿块布现去擦拭。告诉万芳园的花师，院中以后少栽种异香扑鼻的花，陛下每到春日会犯鼻炎，花粉花香会加重他的炎症。字笺，院中的落花不必尽扫除，只把来往道上的堆拢到没人处土地里，任它们自然枯零即可。”

　　温柔又不失严厉的话语，寥寥几句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让人觉得只要在说话人身边，所有事皆不必担忧。

　　白日下的皇宫，变得这般温顺，恍惚间竟有一点家的味道。

　　周承阑向窗外笑道：“落花既已飘零，终归无用，何不让侍女直接扫除，还要费心堆拢到无人处作甚？”

　　外面的人听到他的声音，有一人向外远远传话道：“陛下起身了。”服侍更衣和梳洗的侍女都进了殿。

　　阿蛮跟着进殿，朝周承阑笑言：“臣妾想，花开在枝头一春供人赏玩，落了虽是无用，终归有情，扫它们到腌臜处没得辱没了它们，不如堆拢到泥土上，消解成泥，也是个有始有终的结果。”

　　这个小女子，倒是有点让他看不懂。上元夜在舟中讲一女子屠了夫家满门连眼都不眨，可现下又为了点落花不受污染费此周章。

　　难道她在故意伪装？

　　周承阑微微有些失望，上元之叙她虽是冷言薄情，可行事言语很是特别，为善又纵恶，疏情亦重情，既清冷强大得让人不敢靠近，又单薄孤寂得惹人心疼。无论如何，是一个鲜活真实的她。

　　可眼前的这个人，珠翠环绕，仪态端方，不知有几分是随心而行。

　　阿蛮见周承阑眉头紧拧，以为是他身体不适，上前关切地问道：“陛下可是觉得不适？今日不必上朝，时辰还早，陛下可再多休息会。”

　　零碎的光斑落进她的眼，长长的睫毛拖出一道斜斜的影，周承阑低头，她鬓边的玉兰连脉络都清晰可见。

　　想那么多干什么，就算伪装，又何尝不是一种真实？只要她在这宫里，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周承阑伸手抚过阿蛮的头发，口气温柔道：“朕没事。”

　　阳光打在阿蛮的身上，也打在周承阑的身上，空气里氤氲了水汽，新除了草的特有味道透过窗漫入房中。

　　阿蛮仰头看着眉眼缱绻的周承阑，竟不舍得移开目光，一瞬间失神。

　　定是天上的神女在春日的日光中施了法，才使她觉得周承阑在光中的脸如此好看。

　　如此想让人依赖。

　　气氛正好，周承阑丝毫不想打破。可这一幕怎么有点熟悉的感觉？他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陛下！”

　　果然。

　　“陛下！陛下是不是在寝殿里？陛下醒了吗？陛下啊！”

　　这兔崽子，钦天司的司正都没他这么能掐会算，每次都在这种时候大呼小叫闯进来。

　　阿蛮退后两步，低头理着衣衫，颊边悄悄染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红晕。

　　两个太监搀扶着戎轩出现在门口，一见周承阑，戎轩立马扑上来，扯着周承阑的衣袖左看右看，痛心疾首道：“臣一早起来听说陛下昨日在和政殿外昏倒了，急忙赶来给陛下请安。都是臣不好，昨日卧床昏睡一日，陛下有恙也没能伴驾。”

　　见周承阑按着眉头黑着脸不语，戎轩凑近端详道：“莫非陛下染了头疾不成？”

　　“朕无事。”周承阑心里恨得痒痒，当着阿蛮的面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爱卿身上的伤还未好，一大早就急着跑来朕这里。爱卿匆忙来，想必还未用过早膳吧，就在这宫中随朕一起用了。”

　　阿蛮以为周承阑这话不过是句客套，没想到戎轩爽朗地应承下来：“那就谢过陛下了。”

　　*

　　“朕竟不知道御厨之中，能有这许多的蔬菜瓜果。”

　　脆萝卜、莼菜汤、清蒸彩椒、白灼生菜、浇汁莴苣......三个人的面前各放着一碗菜粥，一眼看去尽是养眼的清淡。

　　“皇后，是不是忘了将荤食上桌了？”周承阑抱有一丝希望试探地问。

　　“今日断荤。”阿蛮不容分说地道，“不止今日，以后一旬皆是如此。医师说了，陛下的伤宜清淡饮食，调理作息。还要通知陛下一声，从今日起陛下的寝宫亥时准时熄灯，陛下不可再熬夜看折子。”

　　“这......”周承阑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臣觉得娘娘此做法甚是有理。”戎轩与帝后同席不敢放肆，半坐在椅上，右腿悬空半跪着。此刻他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背着阿蛮和侍女朝周承阑幸灾乐祸地偷笑，狠狠夹了两筷凉拌折耳根到周承阑碗中。“臣劝过陛下不知多少次，少食荤腥，少熬夜，就是不听，看来还是得皇后娘娘亲自出马。”

　　周承阑狠狠挖了他一眼，瞄了眼阿蛮斩钉截铁的神情不敢多言，伸筷到碗中捞一大筷折耳根放到口中咀嚼，苦涩的鱼腥味差点让他吐出来。

　　“折耳根清热解毒，陛下该多食。”阿蛮看到周承阑欲作呕，板起脸道。眼看着周承阑苦着脸把口中的咽了下去，又往他碗里夹了一筷。

　　戎轩差点笑出声，有滋有味地看周承阑被折磨得苦不堪言。跟着周承阑这么多年，能让他这平日最会使坏的主子硬着头皮乖乖听话、敢怒不敢言，戎轩还是头一次见。

　　“对了，戎总管身上也有伤，听闻总管素日爱小酌，本宫已交代了侍卫所，这两月严格禁酒。为了总管养伤考虑，你也忍一忍吧。”阿蛮随意道。

　　乐极生悲，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戎轩赶忙道：“娘娘，臣身上的伤不妨事。臣皮糙肉厚，从前挨惯了板子，那几杖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也不仅仅是为了总管养伤，宫里出了陛下遇刺这样的事，外面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侍卫所，若是被他们寻到什么纰漏参上一本，到时候使陛下为难。侍卫所职系天子安危，总管的言行还是谨慎些。”阿蛮淡淡道。

　　戎轩语塞，低头讷讷道“是”，不吭声拨拉着碗里的粥米。

　　周承阑见状，端过左手边酸黄瓜，自己拿过一根，递给戎轩，打岔道：“喝酒伤身，朕也叮嘱过戎卿少喝。如此也好，朕断荤早睡，戎卿戒酒，待你与朕伤都好后，朕再陪你痛饮几日。”

　　“谢陛下。”戎轩接过酸黄瓜咬了一大口。

　　侍音从外面进来，站到阿蛮身后，对她耳语了几句，阿蛮放下手中碗，对着周承阑欲言又止。

　　“何事？”周承阑问道。

　　“臣妾母亲进宫看望臣妾，现下在永安门外候着。”

　　周承阑想起昨日赵坚在朝上最后的话，这赵家人来得倒快，昨日他刚在朝上发难，今日就进宫打听情况，这么明显的意图不加以掩饰，看来是没把他当作一个难对付的对手。

　　也好，正是他想要的。

　　“既如此，皇后乍然离家必然思念，少不了和许夫人说些家常话。朕正好用完了早膳，还有些政事要处理，先回延平殿了。”

　　阿蛮点头，起身送周承阑。戎轩连忙喝完碗里剩下的一口粥，跟在身后。

　　*

　　周承阑坐着小轿出了凤华宫，一行人沿着宫道走一段，转个弯就看不见凤华宫宫门。

　　“戎卿身上的伤不方便走动，入轿与朕同乘吧。”轿内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戎轩毕恭毕敬掀开帘子，进去放了帘大摇大摆坐下，把周承阑挤到一边的角落里。

　　“我说皇上，您这哪是娶了个侍奉您的啊，分明是请了尊菩萨回来供着。”戎轩小声嘀咕。

　　“休要多舌。说正事，赵家人来往宫中，宫门上也必安排了传信的眼线。你到底将把守宫门的人都换成自己人没有？”周承阑低声道。

　　“那当然，全是跟着我出生入死过的。如您所料，赵坚果然想方设法收买他们，立夏已成了传信的人，但有消息都第一时间报给我。”戎轩道。

　　“那就好。还有一事你去查下，昨日夜里有人目睹皇后悄悄出了凤华宫，往宫角的方向去了，离宫的时间还不短。当时她身后远远跟着一个凤华宫的侍女，按目击者描述朕觉得像是酒暖，你去酒暖跟前旁敲侧击地问问，皇后到底干什么去了。”

　　“皇后娘娘？”戎轩为难道，“您让我去问酒暖这个？这......”

　　“我看你刚刚不是挺能说会道吗？”周承阑瞪他一眼，“每次一到酒暖面前就喉咙也哑了，人也呆了，木楞楞的。别说人家姑娘，连我也差点摸不清你到底什么意思。正好给你这机会去多交流交流，把平时坑我的那点机灵拿出一二分来。”

　　“好吧好吧，我试试，不保证能打听到。这套话磨洋工的活计让我干，真不如让我上阵杀他几个贼人。”戎轩苦恼地靠在身后木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