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脚鸟与纸飞机》树树月亮

2、冒犯

　　程雪漫推开门走进去，最先进入视线的是宽大的办公桌。

　　“坐。”声音漠然，不带一丝情绪。

　　办公室很大，也很空，靠墙一溜书柜，柜子只有两样东西，书和无人机。

　　程雪漫很快的打量一眼，而后看向樊凌宇，两人目光在空中相碰，他眸底情绪稀薄，高原雪山般空旷，她试图在他眼底寻找什么，可是一无所获。

　　连惊讶都没有。

　　程雪漫感觉很冷，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可他，分明就是樊凌宇。

　　准备好的台词，她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没来得及关上的门，传进无人机启动飞行的声音。

　　翁鸣声低沉有力，擦过耳膜，带起一阵阵电流。

　　这是程雪漫最喜欢的声音。

　　也是大学时，实验室里最常出现的声音，她记得，樊凌宇曾经把他们设计的无人机嗡鸣声录下来，程雪漫甚至把它当作闹铃。

　　看着他寒黯的眸子，程雪漫心里觉得要歇菜。

　　他从来没这么看过她，冷漠的，带着憎恨的。

　　她见过他最情动的眼神，眸子含水。

　　他吻她的时候，也总是看着她，好像是嘴上亲着还不满足，视线也得同她触摸。

　　“不是说，这辈子都不会来找我吗？”樊凌宇往椅子一靠，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

　　程漫雪心中一凛，报应来了。

　　小肚鸡肠的男人。
　　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不就是分个手吗？
　　程雪漫不说话，她想，如此局面，也没必要自我介绍了，诸如樊总监您好，我是设计部新来的设计师程雪漫。
　　太假了。

　　她只是把手中的改进方案和草图放到他桌子上，然后看着他。
　　一秒、两秒、三秒……
　　男人好看的面容居然丝纹不动。
　　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延。
　　只有门外的无人机，一圈圈飞着，嗡鸣声透过门缝钻进耳朵。似乎在提醒他们，这是公司，请聊公事。

　　或者是暗示他们，那些关于无人机的过去。
　　“樊凌宇，我们一起研发无人机，好吗？”
　　“好。”
　　“以后，我设计无人机，你来负责软件开发好不好？我当设计师，你就是工程师。”
　　“嗯。”
　　年少的承诺，也算兑现了一半，她成为了设计师，他成为了工程师。

　　只是，当初的两个人却走散了。

　　是她先放手的，分手那个雨夜，樊凌宇多卑微多狼狈，现在的他就有多冷漠多傲慢。

　　程雪漫迅速找回思绪，不想再这么僵持下去。

　　“这是项目改进方案，我和宋总监都觉得，这个无人机需要改进。”

　　从她的视角，可以看到他只是略略把眼皮一抬，很快又垂下去。

　　空调冷气很足，可樊凌宇的声音比空调还冷：“行，我知道了。”

　　“那你同不同意？”

　　“姜组长不是和你过了吗？时间紧张，顾不了这个项目了。”

　　“可是……，”程雪漫想说，这是她重新设计的改进方案，彻底推翻了之前的思路，已经得到了宋总监的肯定。

　　但她打住了，没再继续往下说。

　　没必要，程雪漫太解他了，樊凌宇从来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两个人在一起四年，同居半年，他决定的事情，就是100头牛也拉不动。

　　同居第一天，布置温馨的出租房床上，他抱着她躺在床上，说结婚以后再在一起。

　　她几乎是瞬间理解“再在一起”的含义。

　　那时懵懂，觉得他珍惜她，遇到绝世好男人了。

　　整天和她亲亲抱抱，不管最后变成什么样，都没有碰过她。哪怕程雪漫的妇女意志已经向他倒旗，都没突破防线……

　　这么狠的人，她怎么能说动他呢？

　　这个项目彻底失败了。

　　这就是设计师的悲哀，再好的设想，如果没遇到配合的工程师，都是空想。

　　程雪漫灰心丧气地回到了设计部。

　　从未料想到，他们之间的重逢是这样的。程雪漫甚至想过，如果她加快速度，是不是能给樊凌宇发个结婚请帖，让他见证自己的幸福。

　　只要一想到樊凌宇痛苦的表情，她就很爽。

　　可毕业四年，她全身心扑在工作上，对于找男朋友，丝毫提不起兴致。

　　她找到设计部总监宋巍，和她说案子被拒绝了，而且是被樊凌宇拒绝的。

　　宋巍没有怪罪程雪漫，反而笑着说：“这很正常，能说动樊凌宇的人，大概还没有出生呢。你这次就当积攒经验，下次启动项目的时候，好好发挥。”

　　程雪漫点点头，可脸上愁容还在。

　　宋巍以为樊凌宇说她了，便问：“怎么了？挨说了？”

　　程雪漫摇摇头，忽然问：“宋姐，樊总监这人怎么样?”

　　宋巍换了个表情，像在思考什么。

　　“嗯，目前还是单身。”宋巍打量程雪漫，身材出挑，脸蛋优秀，不知道樊总监会不会拒绝她。

　　她不奇怪程雪漫这么问，那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每个新来的小姑娘，都会在见到他之后，产生无限幻想，有人把幻想放在心里，也有人大胆试探、告白，可是无一例外，全都败下阵来。

　　“我不是问这个。”程雪漫感到莫名其妙。

　　可宋巍不听她解释：“不过啊，樊凌宇这人特难追，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三年了，追他的小姑娘前赴后继，就没有成功的。”

　　宋巍说完，露出八卦表情，一旁为设计发愁的同事，也放下图纸，一脸吃瓜的样子。
　　程雪漫垂眸，针刺一般的感觉再次袭来。

　　目前还是单身。

　　他为什么不找？为什么拒绝别人的追求？

　　程雪漫心里隐约知道了答案。但她不敢细想，一来是她很少自作多情，二来她不觉得樊凌宇会对她念念不忘。

　　但他为什么不找啊？还对自己这么有敌意？

　　她感到非常沮丧，她在上一家公司，熬了四年，公司进步空间有限，所以她才选择跳槽，偷偷摸摸挑了大半年下家，才来到凡境，结果居然是地狱开局。

　　她叹口气，已经正式入职了，房租也签了一年合同，先熬过这一年再说吧，下次跳槽，得长正眼珠了。

　　程雪漫收起心思，四年社畜生活，让她认识到，搞钱才是正道，爱情不是必需品。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明天的程雪漫，还是设计部打工人……哎，等一下，她突然意识到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这小子什么时候成总监了？明明他们同岁，甚至生日只差11天，他怎么弯道超车成她上司了？

　　不平之气从胸腔升起，她翻出草稿纸，决定熬夜重新画改进草图。

　　再次抬头时，已经是晚上10点钟。公司里悄无声息，程雪漫伸手揉揉发硬的脖颈，关掉电脑，打卡下班。

　　晚上10点钟，暑气退尽，夜风微凉，吹得人皮肤酥酥的畅快。

　　她沿着马路边缘，慢慢散着步。

　　这就是家近的好处。

　　她住的房子，是托大学同学黄雨盛帮忙租的。黄雨盛得知她要来深圳工作，立刻问有没有需要帮助的？

　　那时程雪漫刚入职，忙于对接工作，就让她帮忙找房子。

　　黄雨盛给她找了好几处，最终她选择了这个离公司最近的。

　　步行只需要15分钟，完美的通勤距离，缺点是房租贵，需要和人合租，但是，她在北京工作那四年，受够了挤地铁和漫长的通勤时间。

　　房租贵，多加几天班就出来了，至于和人合租，只要运气不坏，不遇到变态，与人合租也没什么。

　　她毕业后认识的最好的朋友祝小北，就是合租时认识的。

　　晚风凉爽，像极了家乡的夏季，程雪漫舍不得这么凉快的感觉，她在路口拐了个弯，打算去附近夜市逛一逛。

　　走到半路，忽然飘起雨，雨势几乎是一瞬间变大的。她没带雨伞，只能先站到屋檐下躲雨。

　　这个世界怎么了？今天不是晴天吗？

　　怎么天气预报都不准了。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的拍，暖暖的眼泪跟寒雨混成一块……”

　　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悠悠走过，歌声畅快，留下程雪漫站在原地，冷冷的冰雨在脸上噼里啪啦地拍。

　　突然，就绷不住了。

　　如履薄冰的每一天，辛辛苦苦走到这，熬夜准备的方案，他居然看都不看，就否决了。

　　委屈、气愤、酸涩、失落……

　　程雪漫忽然大步走进雨中，滂泼大雨淹没了一切声音，包括她的放肆哭泣。

　　雨水砸在脸上很爽，没有伞的人，避免不了淋雨，雨来了，就只能挺着。

　　路上有很多人，路人借她雨伞，她摇摇头说很快到家了。

　　然后就小跑回去了。

　　回到家，门口多了一双男款皮鞋，她看向主卧，有光从门缝漏出来。

　　黄雨盛说，她的合租室友是个大帅哥，让她把握机会，肥水不留外人田。

　　程雪漫对着门缝的光连打三个喷嚏，她今天心情很糟糕，对帅哥提不起兴趣。她站在门口换鞋，顺手把淋湿的脏鞋拿去客卫，又回卧室拿了换洗衣物，洗了个热水澡。

　　洗完澡，在床上刷手机，渐渐地感觉脸颊发烫，头也晕晕的。手背贴额头上，非常烫。

　　想到自己熬夜加班改方案，今天又没吃午饭晚饭，刚刚又淋了一场雨……

　　果然，你又没照顾好自己。

　　眼角滑下一滴泪，悲伤袭来。

　　起身找退烧药，翻遍了所有行李箱，一片都没有。

　　出去买，就还得淋雨，找跑腿的，她舍不得花钱。

　　她推开门，看主卧灯还亮着，已经晚上11点了，怎么还不睡？

　　她猫着腰，轻步走到主卧门前，听到了均有有力的机械键盘声，这小声儿，一听就是在工作，不愧是深圳南山区，随机遇到个加班狗。

　　程雪漫内心挣扎，她可不是会三更半夜去敲别人门的人，可在这个紧要关头，她绝对不能感冒，不能倒下去。

　　我只是问帅哥借感冒药，我对“肥水帅哥”没有丝毫邪念。

　　想罢，她微曲手指，轻扣门板。

　　敲键盘声停了，然后是挪动椅子的声音，脚步声来到门前。

　　程雪漫立刻站直身子，门开了，一室亮光被推出，带出好闻的微凉松木气息。

　　程雪漫抬眼，眼前的男人，穿着白t，手臂线条流畅有力，蓝色睡裤，黑色的拖鞋，

　　脸也很优秀。

　　小说里怎么说来着？剑眉星目，鼻梁高的能滑滑梯……

　　的确是个大帅哥。

　　如果不认识他就好了，程雪漫想。

　　她的运气真是坏极了。

　　眼前的男人，不是樊凌宇是谁？

　　自重逢以来，樊凌宇脸上第一次有了情绪，惊愕、疑惑，然后是担心。

　　程雪漫脸上有不自然的绯红，她生病了。

　　他熟悉她任何细微变化，她的小欢喜、薄嗔怒、假哀怨、真快乐……

　　他甚至能通过感知她的呼吸频率判断她情绪好坏。

　　“是黄雨盛帮我租的房子，我不知道你住这这里。”

　　说完，程雪漫就后悔了，怎么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靠，不如不解释。

　　“嗯。”樊凌宇语气温柔，不似白天那么僵硬。

　　程雪漫眼睛瞥到他桌子上的电脑，他在写代码，“那你忙吧，不打扰你了。”

　　明天早上吃药也来得及，死不了。

　　她转身，飞快地回到卧室，随手反锁上门。

　　这是她合租四年养成的良好习惯，但在此刻，却带了很多别的意味。

　　冷雨深夜，孤寡前任，锁上了门。程雪漫咬了咬下嘴唇，忍不住分析此刻她的行动在樊凌宇那里，会被理解成几个意思。

　　总之不会是什么好意思罢了。

　　罢罢，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她手放在门把手上，耳朵贴门板上，听到有脚步声走到了客厅，走远了，传来电热水壶的声音，人又回来了。

　　大约过了十秒钟，樊凌宇的声音响在门口，伴随着无人机的嗡鸣声。

　　“程雪漫，开门。”

　　难道是？

　　程雪漫打开门，眼前的场景，印证了她的猜想。

　　一台无人机悬停在门口，下面挂着袋子，袋子里装着几盒药。

　　“程雪漫，听话吃药，这里面有退烧药和消炎药，还有乳酸菌素片，你都吃一点，你可能是水土不服。”

　　程雪漫不接，眼睛瞪着无人机摄像头。

　　她知道，此刻樊凌宇一定是带着眼镜看她。她看不到他，但他正通过摄像头对她对视，于是她眼底渐渐染上怒色，想要质问他，为什么不通过那个修改方案。

　　忽然，无人机在操控下，微微侧身，然后忽地升空，从她头顶飞过去，闯进了她卧室。

　　“喂，你做什么？”程雪漫追了进去。

　　她刚刚翻箱倒柜，卧室里一片混乱，连内裤和文胸都被她翻了出来，散落在床上。

　　她立刻拿被子盖住。

　　无人机悬停她头顶，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像很满意似的，机身倾斜，袋子滑落，药盒掉出来，正好掉在覆盖内衣内裤的被子上。

　　程雪漫忽然羞红脸。

　　伸手去够无人机，可她的速度没有无人机快，机身深红的无人机反应迅捷，立刻后退升空，“怎么样？这是我设计的飞控。”电流里樊凌宇的声音欠欠的。

　　不等程雪漫回答，无人机便耀武扬威地在卧室里寻视起来，程雪漫放弃对抗，“快点滚。”

　　无人机镜头对着她的卧室绕飞一圈，最后悬停在桌上的摞起来的桶面上，程雪漫注意到它的动作，“喂，你别捣乱。”

　　无人机像是故意似的，忽地下落，把五桶泡面扫到地上：“程雪漫，少吃垃圾食品。”

　　然后不顾程雪漫冒火的眼神，扬长而去。

　　临飞出门之前，无人机原地向后转，“程雪漫，水烧开了，吃药睡觉。”

　　然后无人机就一直停在门口，似乎程雪漫不动，它也不会走。

　　好听的飞控运行声音，嗡嗡地响在门口。

　　程雪漫轻轻地叹口气，走了出去，无人机跟在她身后，像幽灵似的。

　　看着程雪漫拿着杯子，倒了杯热水，然后又跟在她身后，直到程雪漫框的一声关上门。

　　才结束今晚的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