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4、授业 ...

  •   扶奂说,他要去地界授业了。

      地界授业,每五十年一次,一次历时三个月,每次会由一两位上神带三到五位上仙前去。

      但这,只是人刚出现时,所施行的。

      那时,天帝与谛君依令天意,要向出现在地界的人传授知识。第一次是天帝和谛君一起带着六位上神去到地界,第二次是谛君带着扶奂在内的四名弟子去到地界,可光是这两次下来,神对地界那些人的印象就糟糕到了极致。

      人与神不同。刚出现的人不仅不会说话,还不懂得拿衣裳裹住身子,甚至还趴在奄奄一息的野兽身上,咬下野兽的肉、喝下野兽的血。对神来说,那样的人根本称不上人,而是与野兽同等的存在——

      异类。

      再坚持了两次后,谛君便将这份差事彻底丢给了扶奂。

      再等各位上神、上仙轮番去过地界后,极少有神再愿意去了。

      尽管地界的人早已学会了制衣、建造,有了兵器和部落,还有了神从不恭维的吃食,但在天上的神依旧无法接纳地上的人,亦无法接纳有关人的一切。

      而最让神无法接纳的、让神生厌的,是人有着繁衍的本能。

      与神相比,人太过弱小、寿数太过短暂,需要充饥,需要入睡。除了庞大的数量,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比得过住在第九重天的神。

      明明是连言语、穿衣、住行都需要教化的人,明明与神一样由天诞养的人,却有着繁衍的本能。用着羞耻的方式,靠着一种叫“爱”的感情,藐视天威——

      低贱。

      低贱的人还曾将肮脏的手,伸向天上的神。而更令众神震悚的是,那位神在多年后居然诞下了一个婴儿,而代价,用人的话来说,是死了。

      就像他们曾将姜午分为前山和后山那样,他们同样也与人划分了界限。

      他们高高在上。而脚下的,不足齿数。

      扶奂这次带下地界的只有两位上仙,其中一位便是业。

      难得的,业流露出了比痛苦更为复杂的神色,而这种神色很快又被视死如归的绝望代替了。

      “扶奂扶奂,地界好玩儿吗,我可以一起去吗?”

      业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缓缓地看向了阿嬗。阿嬗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地向一言不发的扶奂重新看去。

      扶奂将笔放下,将书简递给了阿嬗,淡淡道:“这是这三个月的课业。我去地界的这段日子,你每日就照着这上面的温习。若是等我回来了,知道你没有好好背书,”扶奂看向了脑袋正往书简探去的尉迟皞,继续淡淡道,“我就把狐的皮毛扒下来。”

      阿嬗一脸无措,尉迟皞一脸无辜。这招扶奂用过许多次了,虽然常有阿嬗做不到的时候,但吓唬一下总还是够的。

      没几日后,扶奂便带着业离开了姜午。

      前两日,阿嬗还算得上勤勉。再两日,一看到字就嚷着头疼。再往后的日子,她便彻日彻夜地在前山厮混了。

      阿嬗一直以为,扶奂外出一月,她能厮混一月,扶奂若离开一年,她便能厮混一年。可第一个月还未过足,她就厮混不动了。

      厮混不动的阿嬗瘫在桌子上,桌子上的书简堆得乱七八糟,而阿嬗却只对那养在花盆许多日子却依旧枯蔫的花茎感兴趣。

      “皞皞,等冬日落雪,它真的会开的,对吧?”

      尉迟皞一愣,抿着嘴,不敢说话。好在不管尉迟皞知不知道、开不开口,阿嬗的话总能自顾自地接下去。

      “扶奂找了这花这么久,要是不开,可怎么办啊?”

      尉迟皞垂了垂头,没有接话。可很快,他又忍不住看向阿嬗,他真的没有办法,将视线从阿嬗的身上挪开。

      “皞皞,我想扶奂了。”

      阿嬗的视线落在了尉迟皞的身上,阿嬗的手落在了尉迟皞的皮毛上,可阿嬗说出的每一句,都还是离不开扶奂。

      尉迟皞觉得失落,觉得难过,觉得喘不过气。

      “你怎么啦,是身子有哪里不适吗?”

      啊啊,那只狐,它对阿嬗,也是一样的……

      可阿嬗心里,似乎是扶奂的分量更重些。就像是那半掩着的沉重大门,是阿嬗在等扶奂回家。

      “上神大人,您有思念的人吗?”

      姜午长着一种花,花开时只有一团子雪白,花瓣随风可散四处。

      扶奂说,这是相思花,只要心意够甚,哪怕是天涯两方,花瓣也会飘到对方的手中。

      可扶奂又说,这只是某位跑去雪山里住下的上神,杜撰的罢了。

      与无奚部落的尤族长走在一起的扶奂看着一望无际的群海,迟钝地抬起手,接到了如雪花般的花瓣。太过轻小的花瓣还没有在他的掌心停留稳当,仅仅只是触上的那一瞬,便真的如雪花一般消融了。

      “嗯,有。”

      神的情绪是一汪深潭,偶或微风涟漪,却搅动不了深处;神的感情是迟钝的,到了深处才惊觉波涛汹涌。

      扶奂用了许多年,才意识到自己在羡慕人;又是好一阵子,才察觉自己对阿嬗的出现是欣喜的。

      像是业谈及他一窍不通的建造,像是尤族长收到他儿子凭一己之力斩获的一只狗熊,像是阿嬗要去前山……

      扶奂虽总说要给阿嬗挑只更好的兽,可在扶奂心中,就算是龙,也不足以与阿嬗结契。

      扶奂想给阿嬗最好的,不希望阿嬗有一日会历经什么为难的事,比如来地界授业历练。这虽是扶奂当年主动揽下的差事,但他不过是出于替自己的师尊分忧,趁便堵上那些传言他躲在姜午每日清闲自在的嘴。瞧瞧那些一来地界便丧着张脸的神,想着阿嬗或也不会愿意来地界的。

      不来便不来罢。虽说人出现在地界已有四五百年,但不论衣着、屋宇还是吃食,与天上都还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与姜午也是不能比的,怕是阿嬗会住不惯。

      说实话,他不舍得,不舍得阿嬗来这地界,不舍得阿嬗去那前山,总想着只有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才是最好的。

      他不喜阿嬗身边有别的谁,狐是如此,龙和白泽是如此,有时业也是如此。若是让他知道或是瞧见阿嬗身边站着个人……瞧见阿嬗的身边站着三个人的扶奂,登时脸就黑了。

      “阿嬗!”

      这是扶奂第一次如此大声地呵斥。他清晰地感觉到,心底那不住的愤怒,朝着脑门窜来。

      与站在崖边的扶奂隔着大老远的阿嬗抱着尉迟皞一个哆嗦,挪了挪脚,可已是太晚了。

      扶奂箭步朝她走去。在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要继续呵斥的时候,缩着脖子的阿嬗小声着小心道了句“我错了”。

      扶奂的手紧了紧。很快,他一把抓过阿嬗的手腕,朝着部落去,朝着自己的毡帐去。

      业对着猝然冲了进来的扶奂微微一愣,瞧见被他抓在身后的阿嬗后,连忙示意一旁的上仙与自己一同出去。

      阿嬗跪着,扶奂背着身子也背着手。

      “扶奂……”阿嬗声如蚊呐,良久还是那句,“我错了。”

      “也不见你真的反省过。”

      扶奂虽还没转过身来,但语气已是缓和了不少。

      “可是是筑高上神许我一起来的……”

      扶奂终于舍得转过身来,有些意外地。他刚想开口问什么,门外便传来了业刻意放大的声音。

      “筑高上神。”

      “业,哎,渝也在。怎么都在外面站着呢?”

      扶奂本给毡帐立了一道结界,没有谁可以进来,也没有谁能听到毡帐内的声音。

      筑高这么一问,业和渝不知如何作答,反倒让筑高起了疑心。在筑高要进来之际,扶奂先一步撤下了结界。

      业瞧见阿嬗已经起了身,跟在了扶奂身后。只是阿嬗比起扶奂实在太过瘦弱矮小了些,反倒像是刻意躲起来的。

      筑高是天帝门下第三位弟子,诞生之早,四方宅的扩建以及第九重天的神殿,皆由他一手包办。

      虽说曾是住在一个宅子里的,可两位上神说不上熟悉、算不上陌生,只是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一并入了座。

      筑高瞧见了扶奂的目光。本就想说点什么的筑高一时有了一种背后被谁推着走的错觉,好像不宜说些什么,但又必须得说点什么出来。

      “那个,师尊让我来的,说是让我再来教些建造之法。呃,本是去了姜午的,但这天上天下的,时辰差了些,不赶巧,只碰见了你新收的弟子。”筑高见扶奂继续瞧着自己,硬着头皮继续道,“你这弟子不错,乖巧率真得很。还好你有先见之明,将她留在山上,否则我还不知该去哪寻你。”

      扶奂终于撤了视线,淡淡道:“我本无意带她来地界。”

      “啊,这样……”筑高有些尴尬地搓着手,试图找阿嬗转移话题,“阿嬗收的契兽,是狐吧?哎别怕,我对兽不感兴趣,虽然我也有只契兽,但是是两三百年前,碍不住我师尊叨唠,才向扶奂讨了一只来的。听闻许多神都想要狐,想来这只狐是有什么独特的资质,才得了扶奂首席弟子的青睐。”

      一旁的扶奂淡淡道:“我无意让它做阿嬗的契兽。”

      “啊,这样……巧,都赶巧了不是?”

      筑高又是尴尬地搓着手,尴尬地笑着,尴尬地反思究竟巧在了哪。在筑高不知道还要尴尬多久的时候,尤族长的声音在毡帐外响了起来。

      今日,是庆收日,因为有神来地界授业,故而办得要比往年盛大些。迎神的庆典,本该是扶奂他们来的第一天便办的,但就算庆典办得再好,对那些过惯了天上奢靡日子的神来说,也如磨难一般。再且庆典耗费的物资之多,对这些在地界讨生活的人来说,不过是场让日子过得更紧巴的讨好罢了。故而这一次,扶奂不仅没有提前告知他们来地界的日子,连迎神庆典也一并否了,又碍于几位族长放不下心,便转口是上天垂怜他们日子疾苦,命他们与庆收日同庆。

      每个部落都有一个高台,专门感谢过去一年,天降下的庇佑。部落之间划分明确,以小石台为界,每年庆收日,部落也都会在小石台上摆上粮食,一为回馈野兽,二为旁邻交好。

      这一处的部落,早已分支出去,只有在神来地界的时候,各个部落的族长才会带着部分族人返回这里,接受神的教化。

      这里的高台是地界最高、最大的。几位尊贵的神站在高台之上,除此之外除了尤族长,其他的人只能在高台之下,跪着,或望着。

      高台之上的阿嬗张了张手,向刚赶到高台之下的一个人小心地打去了招呼。

      站在阿嬗身边的业注意到了阿嬗拙劣的小心,站在阿嬗对面的渝虽隔着一个大台子但也注意到了阿嬗拙劣的小心,站在更高处正对着人群的扶奂自然也能瞧见。

      业拿手肘戳了戳阿嬗,严肃得似是扶奂一般。阿嬗撇了撇嘴,继续站好。

      而扶奂瞧了一眼那个站在人群最末的穿着破烂的人,很快便挪开了视线。他的脸上自始至终没有流露过一丝神情,凛肃自威。

      可其实,他心里是一顿怒火。

      他捧在手心养着的、放在身边教着的,担心去前山会不会负伤、担心遇见其他神会不会受欺负、担心以后来地界会不会害怕……可如今她不仅不害怕,似乎还厮混得挺开心的。

      像是去前山那样,像是对着狐那样……他不是不许阿嬗开心,他只是担心,担心那些脏手会伸向她,害她仙体消陨,害她没入混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