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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二皮匠 ...

  •   一旦修复开始,就不能停下来,必须一次做完结束,中间不能停歇,不能把遗体晾在那里。
      有违祖德,更不道德。
      早期整容阶段,师傅们用的材料一般都是金属丝和特殊的胶以及硬性的支撑,用比较韧、浸过药、防虫咬的特种纸崩出来,加上一层皮肤质感的泥,当然寿衣店那种纸糊人的方法跟我们这是比不来的,这种更精细,维持时间更久。
      这种对残缺破碎的尸体进行恢复整理工作的历史相当久远,酷刑撕裂死囚的□□,人们相信不完整的□□不能让灵魂进入上天或是入地轮回,就算投胎转世,也会留下先天的残疾,因而催生出来的职业,很早以前,在战国时期就存在,但学习掌握的人不多,那会称之为二皮匠,也就是缝尸人。
      现在好歹是个稳定的编制岗,但放到建国以前,几千年的封建岁月里,那一直都是最晦气,最被瞧不起的职业。
      宁为路边狗,不做二皮匠。
      二皮匠是赚死人钱的,同刽子手、仵作、扎纸匠同属“四阴门”,算是最被人瞧不起的“下九流”之一,最早是从裁缝衍生出来的,缝合尸体会用到不同部位缝合对应的针线,稻草和面团用来补全尸身残缺的部分,五谷杂粮有辟邪的说法,稻草也随之具备驱邪避祟的功能。
      以前的二皮匠工作有讲究,有很多禁忌,普遍要求是天黑进行缝合工作,天一亮就立即停工,以及不能混缝尸体,清明节、鬼节、寒衣节死的尸体不能碰,婴儿、孕妇的遗体不能碰等等,做这些会遭报应。
      战乱的时节,二皮匠靠手艺还是能吃得开的,通常按照家属要求和缝合难度进行报价收费。
      这门职业注定对大众来说是晦气的,因此缝尸人都很低调,不参加红白喜事,不同人握手。
      总之它是被需要的。
      二皮匠大都比较短命,有迷信的,认为是常年接触死人,死气沉积体内,干的是损阴德事儿的缘故。
      人的尸体,在确认去世到入土,是一个复杂,并且一步都决不能少的,严肃庄重的流程。逝者要像生前一样,供亲人和吊唁者做最后的告别。
      我不觉得送逝者远行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它仅仅是一份普通的工作,干的问心无愧,遵从大众的印象,低调生活就好。
      新中国建立以后二皮匠的待遇慢慢好了点,唯物主义的传播使得人们得以正确看待这一职业,运用在尸体缝合上的技术逐渐专业并且科技化,我之前听说大城市好的殡仪馆的整容师都是根据破损部位先做出来个模子,然后把一种调配好的胶质溶液倒进去等凝固以后翻模出来做出来的形状,就可以刚刚好的填充在破损处,听起来跟浇筑青铜器似的特别神奇,甚至好像可以用电脑建模设计,无比先进。
      但我这种小地方没有那个条件,一直以来都是用比较简陋的办法,头发就是街边收头发的师傅那里买来的人的头发或者是塑料纤维,进行二次加工然后给逝者选用颜色、发质最适合的,这样看上去更逼真一些,皮肤也要根据她破损的地方去做一些贴上去。
      很考验眼力和专注力,以及耐心和细心程度。
      悬臂作业,要像外科医生一样手腕力量要发达,这样手才能够稳,不会出错。
      整容室好的一点就在于它常年温度很低,我有时候因为做很久注意力过度集中而身体变热,但却不会出汗污染遗体。
      等我做的脖子实在受不住,站起来活动筋骨顺便松一松口罩的时候,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殡仪馆位于半山腰上,周围都是荒地,所以没有一丝亮光。
      墙上挂钟的指针安安静静的指向10点方向,我竟然连晚饭都忘了吃,不过中午吃了非常多,也不是特别饿。
      环顾四周,对面同样做整容的大张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大概是我做的太投入,没听到他给我打招呼,或者他看我非常专注没打扰我,静悄悄的走了。
      这我倒不意外。
      我经常如此,我可能耳朵也有点问题,有时候别人跟我说话我要么没听见,要么没听清。
      不过。
      大张竟然没有把尸体放回停尸间?
      我纳闷的看那床上的蒙着白布的人形,一时没反应过来,心说奇怪。
      不管尸体有没有处理完,因特殊原因必要中断作业,也要在下一步骤开始前的间歇,将遗体送回冰柜。
      禁止遗体单独出现在非冰柜以外的地方,违者罚款记过。
      哪怕是想三分钟出去上个厕所回来继续做都不行,要么把遗体送回库里登记信息出去上厕所,要么憋着做完全部工作流程运送遗体回库后再去解决个人问题。
      他做的时间不短了,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算时间老刘就该开始四处巡逻转悠,一会过来看到了,明天可不就能抽死他?
      这是老刘在新人刚来就耳提面命的要求,也是罚款最多,记过最严重的情况。
      算了,等我做完我的,赶在老刘来之前帮他放回去吧。
      或者我今天晚上就不睡了,左右要赶工,需要赶在天亮弄完,顺便帮老刘把巡逻工作做了,老刘就不用过来,还能免大张一死。
      我捏着大张的把柄,方便以后敲诈他。
      坐久了脖子僵硬,为了一会通宵我能有更好的状态,我先简单收拾好,回去拿老刘的大木盆准备泡泡脚。
      殡仪馆大铁门已经关了,远远的山下面亮着路灯的大马路像一条明亮的大蛇,盘横在山脚下蜿蜒,又像从市里延伸出来的一条章鱼的腕足,马路对面派出所二楼的灯还亮着,旁边文研所的小楼也是,看来大家都在彻夜不眠。
      这一片是郊区,周围黑漆漆的,远处都是庄稼地或者乱葬岗,远处还有隐约的几户人家和村子,我甚至隐约听见哪里有狼的嚎叫声。
      今晚天上的云很多,挡住了月亮的光,月亮晦暗不甚明晰,殡仪馆的房子轮廓也不甚明显,模模糊糊,隐藏在黑暗里,像蛰伏的怪物。
      进老刘屋的时候,老刘躺在床上吃着花生米听着广播,看来他已经泡过脚了,床边是泡过脚的水,正等着我去倒,我端着盆去倒水,他还给我留了一暖瓶烫水。
      默不作声的缓和,那上午他嫌弃我的事,我也就当忘了。
      此时正是午夜栏目,我坐板凳上泡着脚,歪着脑袋跟老刘一起听着。
      计划熬到天亮,直接去吃坡下翠姨家的豆花泡馍。
      翠嫂男人以前是派出所的辅警,三天两头不经常回家,翠嫂就在我们这一片的马路边找了一小块地搭了小棚棚,卖豆花泡馍包子豆浆油条豆腐脑还有扯面,来吃的都是我们这三个单位和周围几里村里的人。
      之后她男人死了,大家可怜这孤儿寡母,给申请了低保,慢慢的小棚棚改成了砖房,翠嫂还继续在这里卖早点,没再嫁人,和儿子相依为命。翠嫂不识字但不代表她不是一个好的家长,翠嫂很厉害,一个人承担着家还把她儿子供成个大学生,这个哥哥比我大些,我们小时候好像还一起玩过,今年他差不多就该大学毕业了,他学的药学,据说会去省城什么药厂工作,待遇很不错。翠嫂很高兴,即使连年的操劳让她看起来比同年龄的女性更显老、愁苦一些,手也非常粗糙,俨然一双干粗活的男人的手,但她一直都很坚强,儿子的争气更是解开了她脸上的愁苦,她的脊背好像比以前挺直了些。
      我和老刘有一搭没一搭的乱聊了一会,然后我去倒了泡脚水。
      临走时候叫他少吃点花生米,早点睡,睡前记得刷牙,我来进行晚上的巡逻,明天再回来,让他记得锁门,这个臭老头装作没听到,听广播听得自己在那乐,还像小孩一样示威般的故意又往嘴里丢了两颗,看的给我逗乐了。
      我打着手电筒按照从小走到大的巡逻路线把所有地方都转了一圈,确认门和柜子都锁好了,看炉子的哑巴也已经睡下,没有动静,于是最后往整容室过去,我已经把支架做出来了,皮肤组织和毛发片的材料准备好了,现在开始最后一步动遗体,往遗体上安装缝合,争取保质保量的按时做好。
      我不经常通宵,偶尔会在做文物修复或者是死者整容的时候全神贯注的忘了时间,一做做到天亮,因为这时候很安静,殡仪馆在山上,周围没有任何村庄,一般没人会敢从这里走,嫌晦气,所以就会更安静。
      好像天底下就只有我和这些不会说话又想表达着什么的死物,我们在这个时候单独相处,我就能更加的专心,尝试着聆听这些死物,通过很多方面透过这些遗体来观察着人间百态。
      绝对的安静能让人心情平和自然,长期的安静环境和这类细致活的工作也能很好地琢磨我的性子,让我的性子不再浮躁。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急性子,但小孩的多动和毛躁还是有的。
      所以这让我更慢,慢吞吞,磨磨叽叽,但好歹看起来稳重一点了。
      小时候我到三岁上幼儿园小班了都还不说话,把老刘愁的大把大把掉头发,硬是让一个无神论共产党员见什么信什么,到处领着我看中医西医神婆,带我去医院,道观、教堂、寺庙还有清真寺,中西双壁土洋结合。
      毫无效果。
      小时候我不觉得比别人说话少或者晚说话有什么问题,但看他为我担心到这个地步,我后知后觉的觉得对不起他,于是我开始慢慢吞吞的说话。
      我开始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我脾气怪,熬得住安静,越长大越能一个人呆着,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好像天生薄情,没有怀念、怀旧的情绪,从每一个学校毫无留恋的进入下一学校,从上一堆同学老师里抽身去认识下一堆同学老师,之后再离开。
      跟着老刘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从小就有了退休老干部的神韵和一切习惯。
      背手泡茶打太极,遛弯泡脚。
      随遇而安,处变不惊。
      以不变应万变。
      在这深夜绝对的安静中,需要慢慢放缓呼吸,因为这时候非常寂静,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声也会打扰死者和人世间联系的最后寂静。
      好像只有我和小女孩在这方世间,我留下微弱亮光,短暂的为她守候人世间最后的终点。
      她将远行。
      世间不会再有她的痕迹,人们会很快的遗忘她。
      她会害怕吗?
      不过对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来说,还不知道害怕是什么吧。
      耳边呼吸声逐渐加重,让我从绝对的专注中被强行打断,我继续放松,继续尝试着调整频率,放轻呼吸。
      呼吸声却更大了,粗重,像怪物一样喘气,拉风箱般的嘶哑。
      让人着实有点不舒服,强行被打断了干的入迷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这粗重吵闹的噪声好像不是我发出的,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
      11:54
      我环顾四周,小女孩静静的躺在床上,脸上固定着我给她做好的支架和已经逐渐贴合的皮肤。
      我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后背徒然一凉,后脑勺的头皮连同头发直接炸起来!
      对面那张床上的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来了。
      盖在身上的白布还顶在头上,他静静地朝我坐着,好像透过白布注视着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为逝者服务的这些人,从古至今,世俗带给了这个行业太多的偏见。
      活生生的人是最不愿谈及“死亡”的,死亡意味着消失,意味着不能在世界上活动,不能够去参与事情发展进程,永远失去了做出“改变”这个动作的机会。
      死亡意味着人们会慢慢忘记,就像陈旧的村落、无人的城镇,会被自然慢慢吞没,消失的没有一丝痕迹。
      无人记得他曾来过。
      世人皆怕死。
      忌讳的人很多,一般也不会有人,会诚心实意或没事找事的去接触和了解,以前殡仪馆不容易招得到愿意长久做下去的正常人。
      但它看起来好像又很神秘,人们不愿意去了解它究竟是怎么样的,但又爱去猜想和编造,猜它恐怖,说它闹鬼,从而围绕着它的,各种莫名其妙的鬼故事也越来越多。
      从小到大,起码听过不下几百个关于死人、殡仪馆、火葬场、尸体、停尸间、乱葬岗、冷柜、坟墓的恐怖诡异故事,老人们口口相传的,上学期间同学带来的杂志小说,最能有恐怖氛围的小说背景大多都会出现医院、学校或者殡仪馆、火葬场、墓地,以及后三者都保存有的尸体。
      好像除了这些未知的地方以外,我们就感受不到恐惧似的。
      但这种尸体真的当着我的面坐起来的情况,我真的还是,活了十几年,平生头一次见。
      直面的视觉冲击太大了,我承认被这前所未见的突发情况吓到。
      这让我胡思乱想起来一个事。
      老刘曾经也会给我讲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企图吓唬我,在我很小的时候,小小一个的矮墩墩,大约是会走路刚上学又不爱说话的那个年纪。
      那一天,早上走的时候他说去上班,拍拍屁股潇洒的走了。
      往常在下午或者黄昏傍晚的时候就会按时回来的他,到那一天晚上天黑透了,他都没回来。
      那是他唯一一次没有遵守约定。
      他没回来,那我就出去找他,小孩没有什么对错观念,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他会去的地方我都认得,我不相信他会不提前通知我就没有回来,我觉得他在,只是我没有看到。
      然后我不见了。
      之后查馆里面本来就没按几个的监控,我那天晚上确实去了挺多地方,大门口,整容室,告别室,档案室,焚烧炉,最后是停尸间。
      用方言说,我还能得很,晚上的殡仪馆没有一个活人,我看这些地方都没有人,那就看停尸间那些柜子里的人,那里还有人,那些人里会有老刘,于是我把每个抽屉拉开看里面都是谁,没找到老刘的脸,就又都推回去,推不回去的就放在那,等着老刘回来了帮我推回去。
      那一晚上我从进了停尸间就再没出来。
      可能还忙活的热火朝天。
      我就在那里面不知道在干什么,忙活了一个晚上,最后找累了,半夜里停了电,监控少了几小时的画面,等天快要亮了恢复了供电,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小女孩现在躺的这个床上,已经蜷缩着睡着了。
      清晨老刘才回来,把我背回去,给好像是去烂泥地里狗刨的脏兮兮的我好好洗了个澡,搓得我滋哇乱叫唤。
      那天他中途被人叫走了,忙了很晚,忙的没有时间通知别人告诉我不要等他,所以我大闹了一番殡仪馆,第二天他才回来,以为独立还算聪明的我不会管他,应该睡自己的睡自己的,然后回来遍寻不到我,我人没了。
      然后到了他继续信口开河阶段。
      那时候我睡醒了,就拉着他说那些冰柜里的人都在动。
      那个晚上,他们都出来,在地上爬,在唱歌,在转圈,还会和我玩,有个姐姐麻烦我帮她转告家人,她出租房的床板里面有她给家人藏的东西,叫我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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