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春和景明》奉微

5、佛诞

　　在平城时，每逢浴佛节，京师诸寺的佛像都会被送到宫城的阊阖门前，一一接受陛下的散花。彼时，阊阖门前，金花炫日，香烟似雾，梵乐法音，一时间响彻天地。迁都洛阳后，国家草创，洛阳城虽已规划完毕，但并没有全部建成，于是，这项制度也暂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只有百姓例行的礼佛朝拜。
　　浴佛节当天，娘和大嫂要一同外出礼佛。我原本也想随她们一起，但就在离府前，我想到了上元节那日，我在明悬寺前遇到的陆始平陆公子，以及我们两个没有确切时间的约定，便临时改了计划。
　　我到洛阳已经将近三个月了，虽说对洛阳已经熟悉得差不多了，但并未刻意找时间去明悬寺。即使偶尔从明悬寺附近经过，我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并未步入寺中。我和陆公子的约定，也就这样一直被搁置了。明悬寺，就像被我有意抹去了痕迹，它一直在等待着被我深刻记起的那天。而今日，就是它所期待之日。
　　“姑娘，你为何要自己去明悬寺？”带竹青随我一同步行至明悬寺时，如我预料般的，竹青并不理解我的举动。
　　我说道：“你忘啦，我还有一个未践行的约定呢。”
　　上元节后，我和竹青都未再见过陆公子。她似乎已经对陆公子有点淡忘了，想了好久，才一拍脑袋，说道：“哦，姑娘是说那位陆公子啊。可是，你怎么知道今日他就会去那里？”
　　“猜的。”当日匆忙，我们并未约定何日在这里相见，今日是佛诞日，如果他外出，应该会去佛寺。
　　“那位陆公子，仪表堂堂，一表人才，莫说民间，就是整个皇室，也找不出来几个他这样的人，姑娘莫不是对他动心了？”
　　听到竹青这调侃我的话，我挥手假装要打她：“你呀，就胡说吧。”
　　“胡不胡说姑娘自己心中清楚。我从小跟在你身边，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若是这位陆公子未婚，依我看，可真是姑娘的良配。”竹青只知道我与拓跋恪认识，并未见过他。其实，拓跋恪也仪表堂堂、一表人才的，只是如今他年岁尚小，气质比不上陆公子。
　　我未再接她的话，只是按照计划拉她去了明悬寺。到明悬寺后，问过住持，我才知道陆公子今日并没有来此。而且，他自上元节后从未再出现在这里。得知此，我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甚至，我还有一丝心有灵犀之感。
　　三个月了，他都没有来明悬寺，今日，他会来么？我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前往大殿为家人祈福。
　　为家人祈完福，我并不想独自参观明悬寺，便选择了离开。然而，步出寺门后，我又觉得陆公子一定会来，便迟迟没有离开。果然，不到一刻钟，我就远远看到了他。身姿挺拔，气度不凡，于众人中，一眼便会被他吸引。
　　他还是一身文士的装扮，缓袍轻袖，玉冠束发，和风丽日下，面容显得尤其温润。唯一不同的就是，他怀中抱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男孩。
　　“陆公子。”我向他敛衽行礼。看到他，我下意识地想起上元节他温暖的笑容，连带着整个人的情绪都分外高了许多。
　　“李姑娘，好巧。”他放下孩子，淡淡一笑，向我拱手作揖道。
　　“其实，也不算巧。”我抿唇一笑，解释道，“我想着今日是浴佛节，若是不出意料，可能会遇到公子，才特地来这里的。”
　　我解释完后，陆公子哈哈一笑，说道：“看来我和李姑娘想到一块了，毕竟，咱们还有一个未完成的约定呢。”
　　他如此说后，我笑笑，又弯下身子看了看他身边那个小男孩，问道：“这孩子长得真可爱。陆公子，这是你的孩子吗？”
　　陆公子带的这个孩子，虽然年龄还小，但却能看出长得和陆公子尤其相像，就连气质，都与陆公子格外相似：一样的沉稳庄重。他长大后，肯定是个和他父亲一般的人。
　　他点点头，说道：“不错。这正是在下的孩子，今年六岁，名子直。”陆公子刚说完，我就嘚瑟地看了竹青一眼：真让她失望了，陆公子已经成亲还有了孩子，我啊，跟他没有可能的，她不要瞎点鸳鸯谱了。而竹青，也显然震惊到了，似是没想到陆公子有这么大一个孩子。
　　他向我介绍完，又朝那个小男孩说道：“子直，快见过这位姑姑。”
　　我刚想阻止他，那小男孩便恭恭敬敬地朝我行礼道：“子直见过姑姑。”
　　姑姑？我挠挠后脑，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就只比这孩子大八岁，叫我姐姐还差不多。叫姑姑？怎么感觉这么怪。
　　我略带尴尬地朝陆公子说道：“陆公子，还是让子直叫我姐姐吧。我只比他大八岁，叫姑姑，我总觉得怪怪的。”
　　他唇角一动，微微一笑后，说道：“按辈分来讲，子直是需要叫你姑姑的。”按辈分来讲？莫非陆公子认识我家人，或者知道我的身份？我一愣，随即疑惑道：“公子何以会如此说？”
　　他笑笑，片刻之后，才又解释道：“始平今年二十四岁，李姑娘只比我小十岁，姑娘应该不会低我一辈，就当是我胡乱揣测吧。”
　　我一笑，也没有再说什么。若是子直管我叫姐姐，算起辈分，我岂不是要管陆公子叫叔叔？他是将我当成了同辈之人，才会如此说。既然如此，那还是让子直叫我姑姑吧。
　　我随陆公子再次进寺后，陪他在大殿上香祈福完，我们便践行了当日的约定：他陪我参观明悬寺。
　　参观完明悬寺的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配殿后，我们一同漫步在佛寺后园。这是新开佛寺，故而香客不多。翠竹成荫的小道上，只有我们四人。随意聊天时，我说道：“这三个月，我出门的次数比较少，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来明悬寺。今日得以在这里与陆公子重逢，属实是幸运。”
　　“我供职于尚书省，最近一段时间因为公务繁忙，闲暇较少，也一直没过来。”
　　陆公子居然是我爹的属下？这倒让我惊讶万分。我带有几分试探地问他：“实在太巧了，我家跟李仆射家都在晖文里，两家离得虽不远，但我却从未见过他。李仆射既然是陆公子的上司，若是陆公子方便，可否告知媛华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这样问后，他立时说道：“李仆射才干超群，是世间当之无愧的贤臣。我入仕以来，多得仆射提点。于我而言，仆射如师亦如父。”
　　他对我爹的评价很短，但却很好。如师亦如父的评价，更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意料。他对我爹有这么高的评价，想来，我爹对他的影响不会小。而且，从他的话语中推测，他应该也是我爹很得意的属僚。可惜，我并没有听爹说起过他。
　　“对了，陆公子今日进香为何只带了子直而没有带夫人？”想到浴佛节不少青年男子都会携家眷一同外出进香，我才意识到他只带了孩子而没有带夫人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谈到这里，他勉强一笑，对我解释道：“我夫人过世于太和十八年春天，我今日来这里，就是为她和我已经过世的母亲祈福的。”
　　我未曾料到事情是这个样子，心中突然很不是滋味地朝他道歉道：“陆公子见谅，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的。”这样说完，我心中竟对他有了几分同情。像他这般世间少有的翩翩佳公子，竟然会这么不走运，年纪轻轻就丧了妻，上天对他当真有些残忍。
　　“无妨。”他淡然一笑说道，“夫人过世已有两年，这两年，我也习惯了独自生活。虽然想起来会遗憾，但今日提起，也不算是伤心事。”
　　原来陆公子妻丧期满后一直没有再娶。得知此，又看到他身边那个乖巧的孩子，想到他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心中又对他生了几分怜悯，不由得抱了抱他才又放下。我说道：“请陆公子稍等我片刻，我想去大殿再为令堂和尊夫人上炷香。”
　　他对我这个做法有些许诧异，不过，他点了点头，说道：“始平深感李姑娘情意，我随姑娘一起去吧。”陆公子陪我一同去了大殿，为他的母亲和妻子上过香，心中默默为她们祈完福，我们才又离开大殿。
　　出了大殿，我逗弄着陆公子的孩子子直，朝他说道：“陆公子，我知道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对你说这些话不太合适，还请你不要见怪。”
　　“李姑娘但说无妨。”他和颜道。
　　“逝者已逝。我觉得，若是你夫人泉下有知，她肯定希望你再找个好姑娘，好好照顾你和你们的孩子。”我知道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对一个已经丧妻的男子说这些话不太合适，但是，一看到他沉默的孩子子直，就于心不忍地多起了嘴。
　　见我如此说，他恬然一笑：“我明白。这些年朝政繁忙，我也的确对子直疏于照顾。不过，我长兄一直十分关心我，当年我夫人去世后，他也十分心痛。那以后，他说他要亲自给我定一门亲事。我相信，不久之后，他给我选的妻子，一定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女子。”
　　得知他有一个惦念他的好兄长，我才略觉心安，说道：“那就好。不说子直了，就是为了公子自己，你也应该再娶个夫人。然后，你在朝中任职，她在家中相夫教子。公子是性行如此好之人，肯定能和夫人相处得十分好。你们啊，肯定会羡煞世人的。到时候，我可要去讨一杯喜酒呢。”
　　听我这样说，他爽朗地笑道：“我们能不能羡煞世人我不确定，不过能得李姑娘为妻的男子，一定有十世修来的福气。”
　　“哈哈哈哈。”听他如此夸赞，我笑道，“那我就代我未来的夫君谢谢陆公子的夸赞了。”听我这样说，他笑得都乐不开怀了。
　　又在寺中停了片刻，子直突然对陆公子说道：“爹爹，我饿了，咱们能不能回家？对了，让这位姑姑也回咱们家，我想和姑姑一起玩。”
　　听到小孩子这纯真的一番话，我便掩面笑了起来。的确，我和陆公子在寺中呆的时间长了点，也难怪子直会觉得饿。我转身朝竹青一示意，竹青便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小包，拿出一包点心递给我。我把点心交到子直手里，说道：“喏，这里面是一些点心，有桂花糕、板栗糕、绿豆糕、红豆糕、藕粉糕，都是我娘亲手做的，味道特别好。”
　　其实，这些点心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我一向喜欢在出门时带上一些点心，虽然大多数时候我带这些点心并没有吃过，但毕竟有备无患——万一饿了呢。既然子直饿了，送给他也蛮好的。
　　陆公子是一个稳重的人，并没有因为子直的一句话而仓促邀我上门做客：“李姑娘，实在抱歉，原本今日我该邀请你前往寒舍做客，不过最近庶务繁忙，家中杂乱不堪。等改日，我一定邀姑娘上门。姑娘若有事需始平效劳，可至明悬寺寻住持，她会派人带姑娘前往寒舍。”
　　我点点头，说道：“一言为定。等改日，我定然邀请陆公子到我家做客。我哥哥延寔也在朝中为官，到时候介绍你们认识。”即使陆公子今日邀我做客，我也不能去，毕竟我并没有准备什么礼物，不好空手上门。
　　与陆公子告别后，看到他带子直离开的身影消失，我才和竹青一起回家。说不清楚为什么，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幸福感。那种幸福的感觉说不清，但我隐约感到，是我一直很期待的那种幸福。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句诗：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随之，我又感到无比荒唐，这是形容夫妇婚后生活幸福的诗句，可我还没成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