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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疾风剑雨(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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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有病。
商言星连半个眼神都懒得给她,闭上眼兀自沉入潭中疗伤。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杀了慕白。
所以后来,他攻上凌霜峰夺取琉璃引顺便重伤慕白,又被他那个千古第一剑的天才小师妹柳云汐一剑穿心的时候,压根不记得当年在寒潭边放出豪言要与他琴瑟和鸣的小姑娘长成什么样子,又到底是叫什么名字。
然而弥留之际,商言星除了满腔遗恨,脑中却不知为何突然蹦出这么一件事来。
他想,这天上人间,即便再等上千年万年,或许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不明真相的凡人敢对着他说出“白头偕老”这种妄言。
于是他也就忽然有些好奇,她最终到底有没有去赴那场荒唐的三年之约。
只可惜,柳云汐手中的剑再没给他知晓的机会。
他以为自己逃不过魂飞魄散,却不料天无绝人之路,先是变作幽魂亲眼看着柳云汐死在慕白剑下,一睁眼又发现世事倒退,他一只怨鬼竟也有重生之时。
虽然,重生的商言星被封印在一只杂毛花猫体内,一睁眼就差点成了狐妖的盘中餐。
它用尽全身仅剩下的灵力重伤了狐妖后腿,正在生死存亡的逃命关头,好巧不巧,没跑几步便被前世杀他的仇人一把拎到半空中。
姜宝珠就是柳云汐。
一想到以后她会为了慕白不惜祭出半条命也要将他一剑穿心,最后自己又死在慕白剑下。商言星只道此人固然天赋神力,却实在愚不可及。
他灵力尽失,本想借狐妖之手将她除去,永绝后患。却不料一口咬下去,误打误撞地发现她的血能助自己恢复灵力,甚至大有冲破封印之势。
加之后来姜宝珠大难不死,灵力尽失的商言星自己却被她一脚踹飞三米远,险些再次一命呜呼。自那之后,他便强压下杀意,成了姜小花,留在姜宝珠身边,时时受她一捧掌心血,耐心等着封印破除的那天。
商言星以为,姜宝珠最多不过柳云汐,却不料二人之间还有寒潭秘境这段前世孽缘。
他现在知道,上一世她自然没有赴约。
柳云汐不惜一切将他斩杀时,时值初夏,是她拜入凌霜峰的第二年。正是寒潭之上,姜宝珠口口声声同他约定的那一年。
她杀他时眼底无波,像是根本不曾见过他。
白头偕老?
实在是可笑。
东方泛出鱼肚白,晨光熹微,脚下的枯草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冷阳照得枯枝影影绰绰。姜宝珠囫囵撕了片裙摆缠住左臂伤口,拿着青剑眼看就要走出树林。
前方忽闻一阵喧闹,她怕是方才四个追兵去而复返,一个闪身躲进树后。却见不远处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手持弯刀棍棒,对着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两个人。
老妪跪在地上向几个大汉连连磕头作揖,口中直道:“求大人再宽限几日。”
原来是讨债的。
姜宝珠看着哀哀苦求的老人,忍不住蹙眉。谁料那几个男人却毫不心软,一脚踹向那老妇。
老人的身体倒在地上滚了一层厚厚的黄土。
“娘!”年轻的男子发出凄厉的惨叫,姜宝珠的目光这才落到他身上。
竟是熟人。
她看着那年轻人,不是百川院里的小童又是谁?
是他将她兄妹二人引入百川院,也是他每每带着人来取走姜谦的策论。
在前院时,他和其他童子常常合起伙来欺负她。他们将最脏最累的活推给她不说,还总是在她做工时刻意横加刁难。
自打入了百川院,姜宝珠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前院的人,一院的人都陷入安眠,她方才踏着月色,腰酸背痛地回到小院。
尤其是立秋之后,这种情况更是有过之而不及。
姜宝珠对他只有厌恶。
在百川院里,她为兄长计,勉强忍耐着这些人的苛待,可如今见这小童落难,她心中说不上欣喜,却也称得上畅快。
恶人自有恶人磨罢了。
她转头欲走,与此同时,几个恶霸高高扬起手中的刀。
然而……姜宝珠猛地顿住脚步。
林中一阵狂风忽过,众人只见一把青剑横空而出。姜宝珠一脚踢中举刀的大汉,宝剑一挥便将一老一少护在身后。
“还不滚。”
她脚下力道遒劲,那被踢中的大汉不愿惹上麻烦,忙伸手拦住往上冲的弟兄,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姑娘何必多管闲事?”
“大人!求大人再宽限三日,三日后小人定将所欠银两加息奉还!”身后小童跪倒在地,向男人作揖呼喊。
“你听到了,”姜宝珠道,“此二人今日由我相护,三日也不过弹指之间,何必如此急着罔顾律法,伤人性命?”
大汉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今日我等便卖姑娘一个面子。”他恶狠狠地向地上的小童甩去一记眼刀,“三日后若是见不到银子,别怪我不留情面。”
一伙人风风火火地走了,姜宝珠转过头,那老妪当即跪在地上向她连连道谢,而那小童看到她的脸,表情立刻变得十分古怪。
姜宝珠暗自冷笑。
“阿福,快谢过恩公!”
老妪一把将小童拉过来,姜宝珠却道:“夫人不必见外,我们是旧相识。”
“娘,您先起来。”
阿福扶起老妪,看向姜宝珠的眼神复杂。后者却像毫不在意似的,冲他摆摆手,道:“既然没事,我就先告辞了。”
她转身即走,身后小童却追了上来。
“为何要救我?”
阿福想起平日里百川院中的苛待,她应当十分厌恶他才对。
“我是很讨厌你,”姜宝珠看着他,“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对吧?”
她没有同他掰扯的心思。
然而身后阿福听到她那句“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却是愣了半晌。
粗布袖子险些叫他捻破,眼看着姜宝珠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视线中,他终于鼓起勇气大喊一声,疾跑几步追上她。
“还有事吗?”
阿福道:“姜姑娘。”
却是三缄其口。
姜宝珠皱眉看着他,只见眼前人深吸口气,骤然压低了声音:“百川院不是好地方。”
他道,“你与姜公子应当早日离开。”
姜宝珠立刻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攥紧青剑,却是笑道:“有何不好?”
阿福见她丝毫没有警醒,只好将声音压得更低些:“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你与姜公子若不尽早离开,恐怕……”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来,姜宝珠却是隐约有几分了然。
她冲阿福胡乱点了点头,看着远处的老妪,道:“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言罢,留下原地的阿福不知如何是好。忧心之际,又见她去而复返。
姜宝珠问他:“你知道裴昭西在哪儿吗?”
“忠义侯世子?”阿福困惑道,“听说昨日包下了百花楼过夜,现下应该还在那儿。”
这位世子行事一向张扬,昨日白天方才大闹了三关荟,晚上又立刻包圆了百花楼,旁的人被尽数赶到大街上,阵仗之大前所未有。
一时间街上众人都在议论他定是因为日间受辱,方才上百花楼寻花问柳,借酒消愁。
阿福不知道姜宝珠打听裴世子的事干嘛,他在意的是自己的劝告她好像并没有听进去。
然而他一抬头,姜宝珠早就没影儿了。
今日她救他和娘一命,他也给了她提醒,人各有命。阿福摇摇头,他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草芥蜉蝣,纵使有心,也无力阻挡大人们行事。
清晨的朱雀大街,三关荟静静伫立在朝阳中,其后不远,亭台楼阁、脂粉飘香,想来就是这京城最大的烟花之地。
姜宝珠提了剑走进那方晨曦。
与此同时,百花楼上,几个少年倚着阑干,斟酒对诗,不亦乐乎。
裴昭西坐在中央,脖间包着一层薄薄的纱布,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酒樽中清亮的液体。自从家里老头子将暗卫派给他,他还从未对他们下过命令。
他是忠义侯世子,父亲贵为大夏朝开国元老,当朝天子拜过把子的兄弟。而他自己同样从小得到天子看重,在宫中来去自如不说,与几个皇子更是亲如兄弟。
京中之人一向,莫说伤他,就是想稍拂他的面子也要三思后行。所以他从来不屑什么暗卫,也从来不让他们跟着自己出门。
直到昨日。
他回想起那女子发红的眼睛和她手中的剑,心中竟有几分后怕。
她是真的想杀他,就因为他打了她多管闲事的兄长。
昨日他自觉受辱,怒不可遏,连夜偷偷潜回家中唤来寒七,向四个暗卫下了死令,务必取了那女子的命。
他要他们“提头来见。”
整个京城里的人都说他混不吝,尽道他纨绔,久而久之,就连裴昭西自己都把自己当做一方恶霸,忘了他活到十六岁,手上还从不曾染过谁的鲜血,哪怕是那些他觉得该死的人。
就像昨日,那三关荟的小伙计不知轻重地嚼舌根触他逆鳞,他想的也就只是将人狠狠打上一顿,并未想要取他性命。
可是昨日,他一说完“提头来见”,寒七便消失在夜色中,裴昭西自然知道暗卫有令必从。一时心底涌起雪耻的快意,却又无端多出一丝忐忑。
他偶遇一群好友,他们邀他上百花楼喝酒,他便稀里糊涂地去了。可百花楼里人太多、太吵,吵得他头痛、心烦,于是他将人全都轰了出去。
好友叫来姑娘,他看到她们被胭脂装点得红扑扑的脸蛋,想到那双猩红的眼睛,更觉得浑身难受。于是一整晚,他独自缩在阑干上,不停地往嘴里灌酒。
琼浆玉液一杯一杯入喉,那点痛快全给冲走了,他满脑子只想着寒七他们会不会真的把那姑娘的脑袋割下来甩到他面前。
整整一晚上,寒七再未出现,裴昭西生平头一次如此坐立不安。
楼下传来一阵喧闹,他猛坐起来探头往下看,却不是寒七。
是三皇子。
他打扮得像个普通人家的富贵公子,想来是不想让人认出真容。
裴昭西缩回脑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料下一刻便被人抢走酒壶。
“不就是被小娘子打了一顿,用得着这样吗?”长孙璟举起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口,“你倒会享受。”
真是坏事传千里。
裴昭西扯出一丝苦笑,指着自己的脖子道,“什么小娘子,她是真想杀了我。”
长孙璟凑近看一眼,道:“真的假的,这可是死罪。”
裴昭西却摆摆手,梦呓一般:“她已经死了。”
这下换长孙璟惊讶了,他向侍卫使了个眼色,后者随即将阑干上的一群公子哥统统赶下楼。
“你说的可是真的?”他将醉醺醺的裴昭西一把提起来,严肃道,“大夏律法,无论贵贱皆不能妄加私刑,那女子若是真想杀你,也当收监,送大理寺审问定罪,你怎可私下便将人处决了。”
裴昭西径直拂开他的手,夺过酒壶,往嘴里猛灌。
长孙璟的惊讶变成了困惑。
此事虽大,但凭裴昭西的身份,只要补救及时,还远远不到天塌地陷的地步。
他现在不急着收拾烂摊子,反跑到百花楼酩酊大醉。
长孙璟蹙眉看着阑干上的酒鬼。
如此颓丧,与往日不可一世的裴世子可谓天壤之别。
人都死了,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然而裴昭西灌酒的动作下一刻却生生僵在半空中。
眼中倒映出一袭夜行衣,寒七快步走到裴昭西面前,重重往地上一跪。
除了随身的一把剑,寒七手中并没有拿着其他东西。
裴昭西听他道:“属下有负主子之命,求主子降罪。”
她没死?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确认,百花楼下又是一阵更大的动静。
姜宝珠踏进楼内,一眼便看到了楼上的裴昭西。与此同时,跪地请罪的寒七也看到了她。寒光一闪,还没等姜宝珠多往前迈一步,四个黑影便风似的朝她扑来。
衣角卷起一阵旋风,姜宝珠连连后退,堪堪闪过四把锋利的长剑。刚刚还没什么感觉,此刻她迎着寒七等人的剑锋,才真正觉得浑身发冷。
寒潭水本就刺骨,她又在深秋晨曦中走了一早上。姜宝珠看了看手中的青剑,铁打的剑鞘已经攀上了一层薄霜。
“真讨厌。”
她拔出剑,依旧挑准了四人中武功最次的那个,飞踏一步将人击得连连后退。
她在林中没有杀人,此刻更不会。只是乘胜追击,一脚踹上他的手腕,踹飞他手中的剑,而后动作迅速地将剑抢到自己手中。
“都打一晚上了,你们不累吗?”姜宝珠双手各执一剑,与剩下三个人斗成一片。
当然没有任何人回应她的话。
姜宝珠余光往楼上投去一瞥。
裴昭西提着酒壶,目光紧紧跟随着他们,两人四目相对,姜宝珠迅速转过头。
剩下这三人武功不错,可惜她还有正事没做,如今是既不能跑也不能杀。
干脆废了他们。
于是两把剑在她手上翩若游龙,褪去防守的姿态,彻底转向了直接的进攻。
三下五除二,青剑染血,三把剑撞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三个对手纷纷捂住手臂。
姜宝珠大步流星地往百花楼上走。
“站住!”
一伙侍卫拦在她前面,一群人将裴昭西和另一个衣饰华贵的公子牢牢护在身后。
第一反应是:没想到楼上居然也这么热闹。
第二个念头是:人这么多,她打不过。
“我不是来闹事的。”
“我找他。”姜宝珠抬起手臂指向长孙璟旁边的裴昭西。
侍卫刀顿时拔出一半。
“哐当——”
手上的剑被她一把甩到地上,“不好意思。”
“我不是来闹事的。”
她看着裴昭西,“我是来向世子殿下赔罪的。”
长孙璟看看裴昭西,看看那被拦住的姑娘,又看看裴昭西手上拎着的酒壶。
酒水成珠滴滴答答,绵绵不断、无知无觉地往地上跳。
长孙璟眼神一转,当即决定抽身而退,作壁上观。
这可是一出好戏。
于是他冲侍卫摆摆手,挽了袖子,插腰皱眉地在一地杯盘狼藉中为自己挑拣出一壶酒,唤人搬来个凳子,选了个稍远的位置,安安稳稳地坐下。
好整以暇地等着看裴昭西吃瘪。
少女一袭青衣,在树林中穿行了一夜又落进秘境寒潭,现下模样不可谓不狼狈。尤其是左臂,虽然草草用一截破布包着,经过方才的打斗,清晰可见鲜血汩汩流出。
这样一个浑身灰扑扑的人,眼睛却亮得吓人。眼眶发红,双唇紧抿成一条线,脸上还挂着泪痕,双手紧攥着像是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
直到姜宝珠走到他面前,裴昭西才反应过来。
“你想干什么?”
他下意识往后倾了倾身体,不料下一刻怀中便被塞进一把剑。
正是当日在三关荟,姜宝珠用来抵住他喉咙的青剑。
“世子殿下不是想杀我吗?”她直视他,“我送上门来了,杀吧。”
两人相对而立,裴昭西的情绪从发现人还活着时的如释重负,到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自家暗卫挨个打趴下时的惊讶,再到她提剑指着他,似要报仇时的惶恐,终于转换到了此时此刻抱着剑的错愕。
然而错愕只是一瞬间,因为姜宝珠又开口了。
“怎么,拔不出剑啊?”她面无表情,语气依旧不可避免地染上几分轻盈的不屑。
裴昭西一把扔了酒壶,拔出青剑,直指着姜宝珠心脏位置。
剑这端的人眉头紧蹙,那端的人干脆把眼睛一闭。
够狠啊。
长孙璟不知从哪儿抓了把瓜子,磕得咔嚓作响。
他知道,裴昭西今日无论如何也刺不下这一剑。
一则因为律法,当众杀人与私底下叫暗卫将人解决根本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二则……他知道裴昭西虽素有纨绔之名,本性却不坏,甚至称得上正直,只是少年心性太重。
否则,为非作歹这些年,莫说忠义候,就是宫里的那位也断不会纵容他至今。
果然,两人对峙不过一会儿,裴昭西便恶狠狠地低下脑袋,“哐当”把剑往地上一扔。
“滚。”
少年额间渗出薄汗,粗着嗓子吐出一个字。
姜宝珠没立刻滚,她单膝跪地向裴昭西行礼,拿出真正诚心道歉的姿态:“昨日是我冲撞了世子,如今您能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宝珠心存感激。”
她顿了顿,继续道:“然而殿下愈是宽厚,宝珠便愈觉昨日行事荒唐无礼,羞愧难当。”她拿起被裴昭西扔在地上的青剑,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左臂划上一刀。
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姜宝珠当即泪如雨下。
她吸了吸鼻子,控制眼泪,“这一刀,算是我给殿下的赔礼。”
说完,也不等裴昭西反应,拿起剑快步流星地走出百花楼。
长孙璟剥瓜子的手愣在空中好一会儿。
这姑娘不是狠,是特别狠啊。
“那个……”他小心翼翼地抚上裴昭西的肩膀,后者撑在栏杆上,死死盯着少女离去的方向。没等他多说,一个转身下了楼。
“你去哪儿?”长孙璟在身后问。
“回家。”裴昭西呼出浓重的酒气。
左右不过一顿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