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代码》凯特道格

2、真相与时间的缝

　　陈中正也是林晨的高中同学。林晨家住在一楼，外面有一堵矮墙，但是墙上没有插碎玻璃片，所以父母提醒她随时把自己房间窗户锁起来，防止有坏人通过窗户进入室内。林晨从来不锁。
　　她听见笃笃的敲玻璃声，随后防备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想起父母都出门后，把窗户打开，陈中正艰难地爬进来，进屋之前他坐在窗沿上，把自己的鞋子脱下留在窗户外面。他脱鞋的动作让林晨看到他手腕上的红痕。
　　“他又打你了？” “是。”陈中正伸出另一只手，林晨看见其中两个指甲盖上有黑紫色的瘀血，关节微微肿胀着。
　　“他趁我不注意翻了我的书包，翻到一本小说，也不听我解释这是老师允许的书，觉得这就是我成绩下滑的原因。你看，书包也不是我的，房间也不是我的，他们想进就进，找同学玩还不能走正门，只能爬窗户。”林晨听完后踢了陈中正一脚。
　　“有没有什么喝的？”林晨去冰箱拿了一盒枣奶，没有加热。陈中正一饮而尽，然后一直盯着自己的手。
　　“我有办法帮你给掩盖过去，不让同学发现，”林晨灵机一动，拿出几种深色的指甲油和烤干灯。“就是不知道你介意不介意，还有一个是要防止老师检查发现。”
　　“不介意啊，有点另类，但是有意思。” 陈中正把手摊平，林晨在他指甲盖上铺上黑色的指甲油，然后烤干，再铺一层，烤干，再铺一层......两人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直到指甲上的瘀血完全被黑色盖住，这次暴力唯二的见证者也看不到了。陈中正举起手欣赏着，就像这双手是第一次出现在他身体上一样。窗外一只鸟停歇在枝头又迅速飞离，树枝摇晃着，摩擦窗户发出簌簌声，打破了宁静。
　　“林晨你真厉害，什么都会，会做美甲，作文也得了奖，或许你大学毕业之后可以当作家。”
　　“我觉得你才酷，换做别的高二男生，怎么可能让我做指甲，怕在别人面前显得‘娘’，丢了面子，还得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心。对了，你以后想报考什么专业？”
　　“我不在意同学，因为同班同学也不在意我，我说了什么并不重要，没多少人会听，反而说话会带来麻烦，所以最好掩盖掉，通通掩盖掉。我也不想当作家，可能选一个别的什么专业吧，不用写太多东西。”
　　掩盖，躲藏在代码和符号背后的专业。

　　“你之前认识他，你知道他为什么选择轻生吗？是不是生活中有什么压力？”院落里的房间和绿色的树叶消失了，咨询室里的地砖浮现在林晨眼前，灰白色，平直地铺满每一个角落。
　　林晨回答辅导员的问题：“我什么都不知道，彼此生活中都忙，上大学后渐渐地交流少了一些。”这又是一次习惯性的帮忙掩盖，正如之前的无数次掩盖一样。有时候第一次掩盖事实是害怕给自己和他人带来伤害，随着次数越来越多，即使并没有必要隐藏自己，也不知道要掩盖些什么，也习惯性地在周围拉起警戒线。林晨也变成了陈中正这样的人，一寸寸地将真实往水下按压。真相有什么意义呢？当它浮出水面后，难道生命还能再现？
　　林晨重温起那段涂指甲油的回忆，突然心里一惊，害怕自己当时忘了把这段记忆记在日记本上，令回忆的财富白白流失了。她从抽屉里翻开日记，翻到当年那一页，看到蓝黑色的钢笔笔记记录下每一个细节，记录下窗户和鸟、指甲油、留在窗户外面的球鞋，才松了一口气。
　　她的视线停留在日记最后一行上：他如此频繁地来找我玩，却从来没有提到朋友之外的话题，我认为他不喜欢我。

　　林晨找到了自己心里一直隐隐惶恐的原因了：她再也不相信自己。因为关于陈中正的记忆有可能被未来的自己忘却，而过去的日记也未必可靠，因为她会隐藏，即使写下的文字只有自己作为观察者，也无法百分百诚实。当文字成型的那一刻，真实化成烟。
　　林晨不知道陈中正自杀的真相是什么，可能真相藏在一次次家庭暴力里，藏在日记与日记之间，藏在时间的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