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制完美世界》明月有瑕

42、斯温纳顿之城（十五）

　　意料之中，待到叶陆林将门锁复原，监控器才“滴”地一声恢复运作。

　　他冷淡地扔下被血染红的绷带，看着伤口愈合到没有一丝痕迹，没理会跟随的摄像头，坐下靠在衣柜旁闭上眼睛。

　　这里时间流速畸形，夜晚须臾过去。

　　片刻后，叶陆林就听到外面传来逐渐接近的步伐，不一会，实验员相同冷质的声音便响起，无情通知：“001号实验品准备，即将开始实验。”

　　闻言，叶陆林睁开眸子，发现自己身形已然变成了十岁左右的样子，稚嫩且难以反抗，似乎只能按部就班地完成剩下的剧情。

　　而他也早已预料到这样的局面，平静起身，什么都没准备，走到了门边。

　　实验员看他过来，便拿出钥匙，伸手在锁扣上扭动两下，门就应声开启。随后叶陆林出来，由对方带着去往那间他十岁前再熟悉不过的实验室。

　　他们穿过居住区的走廊，向右拐弯到第一个实验室，再直走就到了他被抽取生命的献祭地。

　　叶陆林沿着这条他往返过无数次的路线，冷静地梳理着计划。

　　沈嗔的大脑发达，很容易跟数据流产生共振，所以叶陆林无法强行破除这里。

　　但他身体里有一段重置“法则”的程序，叶蓝在帮他激活时说过，这是最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可以采取的手段，因为不知道他基因里和中央“法则”核心程序相吻合的部分会不会受到影响，需要通过研究。

　　此时好像正好是个实验的机会，虽然有些冒险。

　　叶陆林垂下眼睛想道。

　　很快，实验员就领着他到达目的地。画着圆圈的银色金属门感应到热量，在叶陆林面前自动滑开，他沉默走进那间有许多数据流环绕的房间里。

　　同回忆一样，中间有一把宽大的金属椅，上面布满连接线，延伸至地下，和紫罗兰医疗院的相似，散发着邪恶的绿色荧光。

　　叶陆林轻车熟路地在椅子上坐下，手腕处就立刻弹出半圆形锁扣，将他牢牢限制在位置上。连接线带着数据流缠绕上来，一双机械手抓着麻醉药剂，冷漠地将液体注射在静脉中。

　　他像记忆里的每次，看着针尖抽离自己的血管，感受清晰的意识逐渐离自己远去，丧失自主权利。

　　可他这次很愿意如此。

　　叶陆林安静地闭上眼睛。

　　在这间实验室监控器的死角里，一只不知何时溜进来的球形炸弹正在倒数计时，代替着那个本该来此的人，送完这场盛大的礼物。

　　麻醉剂导致的幻觉席卷而来。

　　叶陆林在黑暗里陷入记忆。

　　思绪似水母触须，漂浮着回到那场核心区的巨大爆炸发生时，他正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年纪，已经闯过数十道阻碍，到了基地外围。

　　隔着透明的防弹玻璃，他甚至看见了从未见到过的天空和白云。

　　那天天气很好，叶陆林满身血迹，额角猩红洇进眼尾，染出晚霞一般绚丽的颜色。

　　他站在墙里，想触碰外面，可左手难以抬起，却看见了晃动的野草，还有灿烂的光，把地面染成金黄。

　　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外面的草会摇晃，但还是体会到了一种自由和无序。

　　那是叶陆林人生里除了遇见沈嗔这件事外，唯一一次感受到不寻常的经历。

　　可他最终止步在了那道玻璃墙前。

　　“法则”嘶哑断续地说，如果他逃离这里，那基地就会启动自毁程序，这里的所有人都会因为他而死去。

　　事实上，说这话时，基地的“法则”几乎全部瘫痪，它或许只是在虚张声势。但叶陆林没有踏出一步——他无法因为自己，赌上所有人那么辛苦才争取到的活着的权利。

　　他那时严重失血，站立困难，就背靠在冰冷的玻璃墙边，静静听着外面传来的“呼呼”的奇怪声音。

　　那是风声。

　　叶陆林当时不知道。他只觉得是自由的声音。

　　他听着这些，就不会回去，就想选离自由一墙之隔处做埋骨地，死在风声里。

　　而每当叶陆林回忆到这时的景象，其他一切都在意识模糊里不太清晰，唯有沈嗔突然透过线路传来的声音分外明晰。

　　伴随着铺天盖地的爆炸声，失真的广播里，沈嗔低哑坚定地对他说：

　　“叶陆林，跑出去！”

　　“不要停留，不要回到这里。”

　　不要停留，不要回到这里。

　　那一刻，叶陆林听从了对方的建议。他从困住他最初十几年、取走他最后十几年的牢笼里挣脱，到了外界。

　　随后他遇见了很多人与事，透析了许多真相，建立了许多联系，最后发现，外面的世界也有一层玻璃罩子，它遮盖在每个人的头顶。

　　但总归比里面好上不少，叶陆林可以为打破这层罩子做太多工作。

　　他不停地在各地探寻所需的各种信息，也一直密切关注着沈嗔的状况，却没想到再次有消息，就是对方失去记忆，“法则”暗地里对其发布追杀指令。

　　叶陆林知晓这件事的第一时间，只告知了叶蓝，之后便孤身一人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

　　基地里的“法则”苟延残喘，可还保留有一丝意志，问他来这里是要干什么。那时叶陆林基本已经尽完了自己的价值，想起沈嗔对他说的话，沉默很久，跟“法则”做了个交易。

　　它可以困住叶陆林三年，三年里任由对方在他身上做任何事情，但在此期间，它不能对沈嗔动手，直到三年过后，它也只能把杀死沈嗔的任务交给自己。

　　或许“法则”觉得很划算，当即在核心程序里签订了契约。

　　它那时好像还抱有将叶陆林改造成一把趁手的杀人利器的念头，花了不少功夫在他身上。

　　结局显而易见的失败了，叶陆林成为了沈嗔的安全官，将职责完美履行。

　　可惜三年的刻肌镂骨，到底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点痕迹。

　　他们五年后第一次见面时，他表现出的反应并不如心中万分之一。

　　“法则”日日夜夜灌输的思想，在沈嗔玩笑问出“你是来杀我的，对吗”的时候，让他不由心地回答“是”。

　　可他从来……

　　从来不是。

　　叶陆林感觉到身体温度在一点一点变冷，逐渐失去感知。

　　但在连回忆都不能拉扯住意识的流失时，他鼻尖浓重的血味里却混进来一丝浅淡的香气。

　　就是这点近乎于无的气息，让叶陆林强撑着睁开了眼睛。

　　他见过，知道这是圣诞树在六七月开的花散发出的气味，小巧一簇淡黄，像是桂花。

　　可能是因为圣诞树很少会开花，他偶然路过看到，便驻足了很久。

　　而此刻他勉力睁眼，没有看到闻见的花，只有一道银光，似从天而降的流星，带着破风的力度钉入连接线和数据流里，惊起一片莹点辉光。

　　预感骤然强烈，叶陆林心如擂鼓地抬眸，便对上那双熟悉的黑色眼睛。

　　感应门大开，瘦长的青年逆光而立，身上萦绕着浅浅的碧色流光，正干脆扭断实验员试图阻拦的手臂。

　　沈嗔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他与叶陆林分开后，的确是绕去了实验室里，但不是为了酒精，而是找到了一台基因编辑装置连上身体。

　　那瓶在紫罗兰医疗院取到的数据流样本，被沈嗔随身携带，他仿照它的序列，给自己临时编制了一份“法则”基因。

　　虽然斯温纳顿的病毒似乎是进化过后，但演进总归脱离不了根本。

　　沈嗔总要试试。

　　事实上，他也成功了，斯温纳顿的“法则”将他误认为是一部分，这才有沈嗔干预幻境的事情发生。

　　伴随着一声痛呼，血液喷溅到对方瓷白的脸上，顺着脖颈流淌下。

　　沈嗔冷漠歪头，在肩膀衣料上蹭了一下，利落扔开那人的胳膊，随即冲破所有的强硬阻碍，在惊怒的叫喊声中，如同十二点钟驾着驯鹿准时降临的圣诞老人，向他势不可挡地奔赴来。

　　他落在叶陆林身边，抬手拔出匕首，一刀斩断所有牵连攀附的寄生线路。

　　随后将利刃藏进袖中，一把将小小的少年抱起塞进怀里。

　　一切仿佛都与多年前重合，那个长大的冷冽身影和小时候的稚嫩背影交叠在一起。

　　叶陆林被他紧紧扣在手臂间，带着向外逃离。

　　球形炸弹倒数，在他们到达门外的一刹那，里面传来巨大的闷响。热浪袭来，应当与过去没能亲自得见的圣诞礼物别无二致。

　　周围分崩离析。在硝烟中，叶陆林逐渐恢复原来模样，直到十七八岁时，沈嗔已然不能将他全部扣在怀中。

　　他却蓦地感到被抱得更紧，头顶上落下叹息似的一句，带着月桂般的淡淡印记。

　　沈嗔低下头说：“跟我走，我带你私奔到月球。”

　　桂冠神授，少年从苦难里抬首，借着厄洛斯独一无二的悲悯，终得解脱。

　　幻境裂解。从那间困住他多年的房间开始，接着到核心区，实验员如同陶土人偶干裂崩塌，最后献祭地裂成碎片，散成萤火，再也恢复不到杀人模样。

　　数据流溃散。

　　在四下尽失的困锁里，叶陆林拥抱了他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