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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尔等蛮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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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于二哥闻声看向我,似笑非笑:“他竟然还只是个汉奴吗?赤珠啊,是他不行还是你不行?”
我微微一笑:“都不行?”
单于二哥朗声大笑。
笑完,他继续问我:“怎么,那个汉奴向你投诚了?我瞧着不像。”他边说边摇头,“当年我就觉着他是个硬骨头,从这几年来看他也确实如此,对汉国的确忠心耿耿哪。”
我接过二哥的话茬:“再如何忠心耿耿,他也得先有命活。二哥,满弓身边的通事甘夫偶然听见聂家人与其家奴用汉话交谈,说是聂壹和大夏本有杀父之仇。满弓听到之后跑来提醒我,说那个聂壹未必可信,若聂当家真与汉人勾结设伏,二哥可得慎之又慎,万事以安危为重。”
二哥摸摸下巴,笑着点头:“谨慎是好的,但赤珠,你也不必太高看汉人,他们的汉帝主人其实就是一堆又一堆软蛋!但现在,汉国日渐张扬狂傲,不把我大夏放在眼里,连送个和亲公主都推三阻四,实在欠收拾。不让他们看见我大夏的实力,不真刀真枪让他们出点血,他们就学不会恭顺、学不会臣服!赤珠,这点你得好好记住!”
我低头行礼,口中应:“二哥说得是。”
开弓没有回头箭,单于二哥的反应果然不出我所料。
不过也尽够了。
行过近两百里路,时辰已近下午,马邑城也近在百里。
聂家大郎并几个聂家家奴,都被聂壹留下来带路。聂家大郎的夏话说得极其蹩脚,只是勉强能够交流,因此一路上大都沉默寡言。除非以路程远近相询,轻易不会开口,瞧起来倒是一副可靠模样。
单于二哥率领十万大军逼近马邑,走得愈近便愈谨慎。单于二哥不断派出哨兵去往前路侦查打探,每隔一小会儿就有轻骑回来禀报。当然,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禀报来的消息都是前方安全无事,可以正常行进。
我们一行人却走得愈发慢,并且愈来愈发现四周的不对劲。
因为,太安宁了。
旷野无人,惟有牛羊不时哞咩,在这片土地中显出空旷与苍凉。一阵风拂过,蔓乱秋草被压低,便露出许多正安安稳稳吃草的牲畜。
在大夏铁骑经过的地方,安宁就是最大的不对劲。
大夏每打边草,从来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一路驱驰一路扫荡,见到牛羊便抢,遇上村庄便劫,瞧着活人便杀,目光所及之处绝不放过,从不会错过那些散落四处的牛羊牲畜。
即使单于所率王师之目标明确,往往直奔繁华城邑而去,奔袭如电、来去如风,没功夫顾及散落在野地里的牛羊,而只管冲向最富丽堂皇的屋宇、洗劫最丰盈充裕的粮仓,却也还有附庸而至的小部族跟着捡食,照样能将牧民仓皇间收拢不及的牛羊收拾个干净。
如此境况下,边地汉人皆畏夏如畏虎,凡有半点风吹草动,皆收拢牛羊、深藏财货、远遁深林,生怕被我们瞧见影踪。
但此时此刻,我大夏之奇袭声势如此浩大,竟全然不见牧民收拢牛羊,亦不见汉人望风而逃?
这不对劲。
这十分不对劲。
我打起一百二十分的警惕,单于二哥也眉头紧锁,额心皱纹能夹死只苍蝇。
崎岖山路上的大军行进缓慢,二哥又派出更多的探子四散开来,我敢相信其中必定有人已经到了马邑城下,却不能肯定那些人究竟能否安然归来。
离单于二哥不远的各部主显然也忐忑不安,交头接耳个没完,甚至无心约束麾下勇士,好几处口角纷争不由自主地提起声势,很快又幡然醒悟般黯淡隐匿,足见众人大多心浮气躁。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
是喜讯?还是噩耗?
终于,不远处的烽火台被攻破,一汉军尉史被押解到单于二哥面前。
尉史被捆成一团,由两个壮硕勇士推搡着赶到单于二哥面前,正要被押着下跪,单于二哥却摆手制止部下的动作。
二哥招手唤来聂大郎身边的通事:“告诉这个汉人,只要他把情况如实告诉我,我不仅可以不杀他,还能给他足以享用一生的财富和地位!”
我静立旁侧,听通事战战兢兢将话传过去,连语气都不敢做分毫改易。
汉军尉史闻言既惊讶又警惕,神态中隐隐还含有一丝兴奋:“你……您当真守诺?”
我暗自打量这位尉史,他方才大约经过了一番厮杀,皮甲被割裂,一道深深的刀锋划痕从肩头爬到胸前,余下尚且完好的皮革则显出皲裂,像大旱后开裂的土地。仔细分辨,可以看见他皮甲下的衣裳摞满补丁,脚下草鞋也已然磨得半烂。
不管怎么看,他都不像个汉军里的贵人。
……如若汉军确实设伏于城内,留在城外的守军便是活生生的诱饵,随时可被舍弃。这样来看,尉史不是汉国贵人反而很在情理之中?
我默默思索,人前,单于二哥已然许下诺言:“只要你能将马邑城内情况如实说来,我保你荣华富贵。但你若是敢诓骗我,呵,我也能保你死无全尸!”
尉史颤声点头:“我说……我说,我说!马邑城里有长安来的天子使者!李将军、轻车将军和护军将军率领三十万大军,此刻就据守在马邑城前谷中!他们全都盼着匈奴兵入城,好将您等一网打尽!小人还听说,也有其他将军领兵埋伏在别处,不过您似乎没遇上……”
尉史一番话说得极其大声,仿佛在给自己壮胆,一边说一边浑身颤抖,却不知究竟是兴奋还是恐惧。
但总之,既不曾逼供,也没有用刑,这个尉史吐露真话倒也轻易。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既是意料之外,却也算情理之中。或许这世上,像张子文那样固执的人才是少数。
真要说来,遇见尉史才是我大夏的幸运,张子文倒更似无用之人。
我的思绪回到眼下,心中免不得先松了口气又提起一颗心。
诚然,两军尚未对垒,大夏儿郎并未无知无觉地闯入包围圈,一切就仿佛闭着眼在刀锋上走了一遭,定睛一看,刀锋其实没开刃;但同时刀锋也已近在咫尺,既然有别的将军领兵埋伏在外,来时没遇上,回程时却也未必。
通事颤声将尉史的话一一译来,惊起呼声一片,好几个部主当场蹦起来,有人激愤地挥舞着拳头,四周骂声织成闹哄哄一片。
单于二哥当机立断,朗声下令:“速速撤离!”
旁边立刻有人喊:“聂壹诓骗单于!难道还要留下聂大这个狗杂种么?!”
我闻声看向聂大郎,他虽被二哥的部从死死钳住,面色却平静,半阖着眼,仿佛没听见尉史那番话,又仿佛全然不畏死,脸上不见丝毫惧色。
听见喊话声,聂大郎掀了掀眼皮,望向单于二哥,淡声说出一句话。
我在心里幽幽一叹。
通事两股战战,硬着头皮作译:“尔等蛮夷,汉必灭之……”
单于二哥眼神一冷,打出一个手势,利落翻身上马,用力一挥马鞭。
骏马嘶鸣一声,撒蹄往前奔去,扬起一阵烟尘。
烟尘里,寒冽刀光一闪,鲜血喷溅,聂大郎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