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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一幕 第七节:Dr(e)a(m)gon(e) ...

  •   那头巨龙,你知道吗?
      在很深的山洞中栖息,脚下踩着无数的财富。到达巨龙所在之处,倘若向它俯首称臣,屈膝跪在黄金与钻石堆筑的山丘上,就能获得一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宝,享受常人梦中也见不到的无限荣光。然而谁也没有这么做。人们来到巨龙面前,只是为了杀掉它,砍下它的头颅,再号召国王带领千军万马,掠夺它所有的宝物。在那之后,勇者走入宫殿,进入人的世界。掌声轰鸣,欢呼的生命簇拥着双手染血的英雄。可是很少有人去询问:为什么要杀死巨龙?
      这里既没有公主,也没有战争。勇者杀死巨龙,只是因为千百年来人们总在耳边呢喃:勇气战胜罪孽,光明抹除黑暗,正义凌驾邪恶。
      提琴的歌唱悠扬婉转,演奏者独自站在舞台中央,表演着没有人听懂的乐曲。直到最后,他自己或许也厌倦了,于是自暴自弃地拉出刺耳的声响。顿时如同老鼠啮啃木块,乌鸦咀嚼腐尸,杂声取代音乐,他的耳朵要被贯穿了。恐慌、紧张与懊悔之下,他的琴从手中脱离,坠落触地,发出一声狂呼的悲鸣。啊,我做了些什么…我做了些什么啊!
      然而真正不幸的是,这令他因此拔出真相。
      本以为自己将被谩骂驱逐的年轻演奏者,此时却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掌声。坐在一圈圈暗红的圆环上的观众们齐齐站起身,抬起手,献上最激烈的掌声与赞美。没有人斥责他,只有惊叹,只有认可。他被抬起来了,他要被这巨大的绝望抬起来了。
      这是、多么、残忍的真相…他说出最不幸的话,
      这是、多么、错误的一个世界…这是、多么、孤独的我啊…!

      “吉良你大概不会理解吧,”吉田说:“你没有理解真是太好了。”
      他左臂的位置已经空无一物,血液流淌,好像流不尽的河。吉良的理智也随着他止不住的血流走。她的手浮夸地抖动着,一遍又一遍试图用白衬衫包扎住断面的伤口。吉田是左撇子。失去惯用手且身上别处大伤小伤不尽的他此时跟废人快没两样。他的眼神疲惫,整个人无力地瘫靠在讲台上。吉良扶着他慢慢坐下来,触地的那一刻他摇摇欲坠,几乎要就那么躺倒,闭上眼睛。
      “理解…什么?”
      吉良已经很多年没再见过吉田向她求助的样子。自从林姐成为他的家人,他就发誓一定要变强,把所有试图伤害他们的人全部都抹除掉。他一直做得很好。无论是加入混混团体并一步步爬到干部二把手的位置,还是在学校叱咤风云一次又一次赢得奖学金,他都做到了。他是平衡了丑恶的黑暗与万人瞩目的闪光灯的人。他拥有天平,一个令他足够疲惫、却又不断维持平衡的天平。
      干得漂亮,林姐告诉他,你做得很好。
      那么我就要做得更好。那时他的脸上还贴着胶布。林姐从来不问他身上的伤是哪里来的。他也从来不说。林姐只会默默地为他包扎,用碘酒和药膏细心处理着伤口,以免发炎。而她…比吉田还年幼一些的她,就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用心观察着如何包扎。
      宗介不会让多南有用上学到的包扎技巧的机会出现,对吗?林姐轻轻地说。
      吉田什么也没有说。吉良知道,他根本就不会思考这个问题,所以自然也不会给出答案。他的心里只有林姐和自己,只要他们两个幸福,那么其他的怎样都无所谓。她的安全与否,存活与否,都不是他考虑的问题。因为她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一个毁掉他原有完整家庭的罪恶。她是他命运的罪的果实,是她推就了他父母爱情的破裂。随着她的出生,多金的父亲——董事长的儿子便唤起了自己恋家的心。他辞退了独自抚养六个月大的儿子的秘书,将那时患有严重产后抑郁的母亲赶出公司,又将先前热恋期拍摄的她的私密视频找人上传到网上。母亲很快被家里人断绝了关系,又失去了工作,被网络推上了风口浪尖。像无数的蜘蛛辛勤地在蛛网上爬动,编织,母亲耻辱的视频转瞬被传遍网络,她的联系方式也被曝光,电话成为□□发泄的出口,她被巨大的恶意淹没了。她没办法工作,甚至不敢踏出门,因为每天都会有来路不明的家伙在门口骚扰,写下过分的话已经是温柔的行径,泼脏水甚至粪便的恶劣家伙也不在少数。有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夜有人敲开了门锁。母亲在门口挣扎,向公寓里任何人呼救,可是谁也没有来帮她。甚至,连报警也没用。因为“这家店女人是个□□,勾引董事长还生下了他肮脏的孩子”,这就是众人眼中的母亲。尽管他们大多数甚至不知道我母亲的姓名,长相,但是她是贱人,是疯子,是妓女。这就足够了。
      那一夜肮脏的她被玷污。第二天母亲便在太阳下上吊自杀了,过了三天才被人发现。整个房间遍布酸臭味,尸体上爬满了蛆虫。那是春天正要面向夏天的时候,万物生机,然而母亲却在那样美丽的日子用最丑陋的方式死去了。后来我找到了很多母亲生前的照片。她是那么年轻,又是那么动人,笑容像个孩子一样纯真。三天中我在婴儿床上看着母亲悬挂在阳光下,直到昏厥。“很幸运”,我活了下来。然而这是多么不幸啊。
      那时我才多大啊。而母亲死掉后的七天,便是父亲正妻的女儿百日宴的时候。
      正妻是公司大股东的独生女,万众瞩目的千金。知晓了父亲与秘书不轨的关系,她只是留下伤心的眼泪,随后便原谅了他。这是多么宽容又可怜的女人…人们说。父亲自此洗心革面。短暂的骂声后,他摇身一变,成为了堪称楷模的好爸爸,女儿奴,在社交软件上积极地晒着一家三口幸福的样子。每张照片我后来都打印下来,贴在床前的墙上,贴了整整一面。不论何时,就算是在阳光之下,那三张恶魔的面孔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令我恐惧,也燃起我的仇恨。
      我在孤儿院长大。那里没有家人,只有猎场。成为猎人还是猎物,祭司还是祭品,这不仅需要强大的身体素质,还需要一个聪明的脑袋。我做不到…我没有这些,所以整日被欺负。林姐则拥有这一切。她比我大7岁,是孤儿院最强的人。她很受老师们欢迎,不仅因为聪明,而且听话,是很好用的狗。她帮他们打不听话的孩子,折磨他们,直到所有人甘愿服从孤儿院为止。在孩子面前,她虽然体贴,但也残忍。她打过我一回,但也只有一次。孤儿院很少给人吃饱饭。那次我实在是太饿了,于是壮着胆子在晚上溜进厨房,去偷冰箱里老师的甜点。可是,笨手笨脚的我路过保健老师的房间时,却不小心撞见了房间里面,老师骑在林姐身上,好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野兽,身上的肥肉波涛汹涌,滚滚而来。发现了我的“偷窥”,老师尖叫起来,林姐则把我一把拉进房间。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看见。说谎。说完,她的巴掌便毫不留情地落在我脸上。接下来便是一顿棍棒的殴打,还有鞭子、尺子之类。保健老师只看了一会便有些害怕地退出去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封上他的嘴就好了,老师这么说道。林姐恭敬地答应了他,但并没有停下殴打,而是更加用力地折磨起来。我很快身上皮开肉绽。她仍然打着。两个小时过后,她气喘吁吁,停了下来。
      为什么不叫,她说,声音冷漠中夹杂着疑惑。
      我在疼痛中醒来又昏厥,昏厥又醒来。但是,正像她说道那样,我一下也没用叫出来,像一个哑巴,又像一块冰冷的铁。
      我忘记了我的回答。但是听完我的话后,林姐突然跪了下来,然后抱住我,十分剧烈地哭了起来。我第一次见到她哭。那个平时恶魔一样惩戒着我们的女孩,终于告诉了我她的后悔,她的歉意,她的害怕与痛苦。诞生在这个孤儿院旁边厕所的她,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被扔到了这个禽兽不如的地方。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成为禽兽的一部分。孤儿院没有教给她善良与道德,但她是生来的天使,神圣的玛丽亚。她抱紧我,鲜血同时也渗入了她的衣襟。
      我来教你怎么在这里活下去,她哭泣着说,如果你仍然能保持着你的心灵,那么我们就一起逃走吧。
      后来,我跟着她,学习着这禽兽之地的生存之道,同时也加入了禽兽的队伍。有什么东西变了,又有什么东西没变。我仍然总是害怕,但污秽还是沾染在手上。逐渐地,我似乎也不再那么害怕了。
      当光明与黑暗合流。母亲面向太阳死去的画面恒久不去。而或许是收到诅咒,连胎内的记忆我也一直无法忘却。所以,母亲在怀着我时度过的虚假的幸福时光也一直深深烙印在我的生命里。我恨着这粘稠搅拌在一起的记忆,无比憎恶着,无比愤怒,无比懊悔。
      或许又是一个新的玩笑。孤儿院定期会开展对外的公益活动,展现给众人美好的一面。孩子们幸福且和谐,老师呵护孤儿,给予他们第二个温暖的家。那一次,有名的贵族学校和孤儿院合作,居然将挑选出来的各个社会精英的孩子送来教我们折纸。造化弄人。未曾谋面的、身体中流淌着相同罪恶血脉的妹妹来到了我面前。
      吉良家的独生女天真地站在我面前,那时她才六岁,而我也只比她大六个月。我知晓她身份的那一刻,已经决定了不论如何都要在这里杀死她,袖子中悄悄藏好了尖刀。但是在直面她的那一刻,她给予的,却是纯真的大眼睛,甜美的笑容,还有一声声稚嫩的“宗介哥哥”。
      这不是恶魔。这绝非恶魔。恶魔在哪里?
      毁了我的家庭、杀死了我的母亲、扭曲了我的命运的恶魔在哪里?
      我要杀死它。
      出来,恶魔,我要和你正面对峙。这不幸的起点,我要回到你那里去,我要杀了你。我要杀的恶魔啊——现身吧;我要杀死你!
      注意到我的恍惚,女孩担心地摇晃着我的手。一时间,从袖口中滑落到寒冷的刀掉在地上。由于现场太过吵闹,除了我们两个之外,谁也没有看到。再看向她,那双大大的眼睛顿时写满了恐惧。她不解地看着我,危险的我,想要杀掉她的我。意识到事情败露,我别无选择,只能猛地拾起刀然后向她捅去——
      结束了,那时我想。
      我的命运,结束了。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静待血液溅上我的脸。那之后我会把刀捅向自己,结束这不幸的生命。可笑的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我的老师,我的姐姐,我的母亲,我憧憬甚至爱慕的人…林姐及时拉住了我。她迅速夺过刀,拉着我们两个走到一旁的小屋子里。她把刀藏到床下。啊,这是我真正认识她的地方,那个保健老师的房间。她给了我一巴掌,不重不轻,正好打出了我的眼泪,然后蹲在我们面前。
      多南,刚刚宗介哥哥只是在吓唬你,他在跟你开玩笑呢。不过,一点都不有趣对吧。她一只手搭在吉良多南的肩膀上。
      宗介,你在做什么讨厌的事情,快向妹妹道歉。当哥哥的一定要保护好妹妹才行,怎么可以做出这么过分的事。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大声哭着,剧烈地摇头。我不要向这个恶魔道歉。她一定是恶魔,伪装成小女孩的样子,现在一定在嘲笑我。嘲笑我没有爸爸妈妈,嘲笑我身上全是伤,嘲笑我不能上学,只能在简陋的孤儿院面前过活,嘲笑我不能去游乐园,嘲笑我没有零花钱,嘲笑我营养不良、长得瘦瘦小小,嘲笑我身上臭哄哄的,只有汗臭味和血腥味。我不要向她道歉…就算是为了妈妈,为了死去的妈妈,我也不想向这家伙道歉。我求助地看向林姐,一个劲地摇头,鼻涕和眼泪挂满整张脸,哇啊哇呀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她只是悲伤地看着我,用那双漆黑的眼睛告诉我,必须道歉。
      必须道歉,为了活下去。
      这不幸的生命,到底有什么维持下去的必要?!我崩溃地跪了下来,扑倒在她的怀里。那里有已经快要忘记的母亲的味道。我在她的胸口窒息般哭嚎,泪水染湿了她的衣服。她无能为力地拍着我的背。
      她也知道的,眼前的手足无措的女孩是我的仇人,是害了我和妈妈的人。如果没有她的出生就好了,如果她也是一个错误就好了。和我一样是个错误,和我们一样是不该存在的家伙。
      只有那样我才会原谅她,放下对她的仇恨。那时我才知道,我是多么丑恶的一个人。我不会被神拯救,只会前往地狱。我是祈祷着把他人幸福的命运扭转为和我一样不幸的怪物,是罪人,同时也是一样该死的恶魔。命运玩弄了我。我已经失去任何合理性了。
      然而,一双温暖的小手却放在了我的背上,学着林姐的样子,轻轻拍着。吉良多南从背后抱住我,用小小的身躯,抱住了我这个想要杀死她的恶魔。
      “别哭了,宗介哥哥。”她呜咽着:“我不会生气的,也不会告诉别人,谁也不会告诉。我原谅宗介哥哥了。”
      一时间,我的脑海空白。
      我没有办法宽恕的恶魔,此时却宽恕了我。
      啊啊,像是什么讽刺小说一样。这样的剧本,建立在这痛苦命运之上的剧本,真是深入人心啊。我在最爱的两位女性之间,脆弱地痛哭着。写出这样不幸剧本的作者,想必也是个不幸的家伙吧。

      那之后,仗着家里人的宠爱,吉良每周末都会以来孤儿院附近练琴的借口找我和林姐玩。她果然什么也没说。林姐猜她可能因为年纪太小,根本没意识到我想要杀她。但我知道不是的。
      看见我举起刀的那一刻,她的眼中分明写满恐惧。她在害怕着我伤害她。
      吉良从来不好好练琴。为了多玩一会,她经常提前两个小时就到练琴班楼下,小巧的身体灵活地在车辆间穿梭,把跟在后面的保镖和保姆都弄得晕头转向。支开所有人后,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孤儿院后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小手在门上“扣扣扣”三下。“吱呀”一声门开了,林姐朝她勾勾手,示意她赶快进来。
      这个混世魔王一进来可就闹翻天了。她穿着洁白的小礼裙,白兔一样一蹦一跳跑到楼上林姐的房间。孤儿院的孩子本来是十六个人一间大屋子,然而权力最高的林姐却一个人拥有一间卧室。那里整洁,没有什么多余的物品,却被她打理得漂亮。吉良脱了鞋就在她的床上滚来滚去。我对她疯狂比安静的手势,生怕吸引过来老师。虽说礼拜天老师们总会前往教堂,但是也难说会有留下来的家伙。然而林姐一点也不怕,反而鼓励吉良放开了玩。
      “这次我又做了新的小熊娃娃,送给多南。”林姐抱起来她:“你也太瘦啦,多吃一点长高高呀!”
      “嘿嘿…我还是喜欢吃林姐做的小蛋糕!”吉良的嘴角还沾着奶油。林姐贴心地帮她擦掉。吉良的眼睛亮晶晶的:“林姐真的好厉害,明明也是小孩子,已经那——么会做娃娃了!林姐送我的娃娃我都好好留着,就连爸爸妈妈也很喜欢,爸爸还向我要了一个摆在办公室呢。”
      “你的家人也喜欢啊,太好了。”林姐表情有些怪异地说。尽管她尽量保持笑容,但从那看向我的有些局促的眼神看来,我知道她在顾虑我。然而吉良却对此一无所知。
      “宗介哥哥,我们来玩过家家吧!”吉良大声说。我露出厌恶的表情。
      过家家?无论是我还是林姐都根本不知道家庭是什么样的。正常的家庭对我们来说太遥远,从出生那一刻我们就注定悲惨一生。过家家是有家庭的幸福的孩子才会玩的游戏,而我们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我不会。”我简短地拒绝了她。吉良露出奇怪的表情:“怎么不会呢?很简单的,哥哥当爸爸,我当妈妈,然后林姐是宝宝!”
      “为什么我是宝宝?”林姐一点也看不出拒绝的样子,反而凑过去好奇地问。
      吉良认真地说:“因为我想和宗介哥哥结婚,所以林姐只能当宝宝了。”
      我和林姐都吓了一跳。六岁的孩子说什么结婚。我大声说:“不要!”我一点也不想和吉良结婚。不是因为我们是兄妹或者她不够漂亮之类的,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在我心中像一条易断的细线,且她又根本不知道这层莫名其妙的关系,而那血液只是维持着命运的仇恨的联系罢了;至于漂亮不漂亮…我看向她。她跟她那在演艺圈小有名气的妈妈有几分相似,但是却很精致一些,看得出来是个美人坯子。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看向林姐。她居然有些尴尬和局促。吉良委屈地看向我,林姐拍了拍她,又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结婚的事情先搁置一下,”她说:“这种朦胧的感情虽然珍贵,但是无论是多南还是宗介都还还不可以结婚哦,因为你们还太小了。结婚是很厉害的事情,不仅需要两个人努力,还需要各种外界的因素也恰好支持。一段成功的婚姻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哦。”
      “不成功的话就没有做的意义了吧。”我淡淡地说。
      “可是…”吉良露出失落的表情:“不去做的话怎么知道能不能成功呢?”
      “但是这种蠢事一看就知道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性啊。”我不客气地数落她。吉良从不对我和林姐生气,尽管她在外面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但是出奇的,在我们这两个恶棍面前,她却莫名地矜持与容忍。因此我总是变本加厉:“吉良你真是愚蠢。”
      “我才不是!”她气得跺脚:“我就要试一试试一试试一试嘛!”
      “为什么这么想结婚?这么喜欢宗介吗?”林姐耐心地问。
      吉良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半晌,直到我都有些不耐烦了。
      “别管她了林姐,把她送回去练琴吧。”我冷冷地说。然而吉良却一下子抓住我的衣袖,露出焦急又不安的表情。
      “不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帮帮妈妈吧,宗介哥哥,林姐!…我妈妈说,她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和爸爸结婚…她想要跟爸爸再也不见面了!”

      那天后来,我和林姐送吉良回到练琴的地方。琴声悠扬,然而看着落寞一人被高大的保镖与保姆送进那宛如巨型鸟笼一样的建筑时,我却一点都没有感到轻松。
      “吉良家的公司最近曝出了丑闻,”回来的路上,夕阳满地,黄昏余晖温柔地盖在我和林姐身上,她拉着我的手,轻轻地说:“吉良旗下的一座工厂死了人,一位年轻漂亮的怀孕女子。她做工时,机器突发故障,导致她从高空坠落,在环形的工厂最下方凹陷处的地面摔死,整个人的身体都扭曲了。本来以为按工伤赔偿就结束了,然而经调查才发现另有蹊跷,监控拍到工厂的一位管理人员在机器上做了手脚,害死了这位女性。更为恐怖的是,这位管理人员…一位高大挺拔、面孔帅气的中年男人,居然是这位死者的未婚夫。他们去年年底订婚,准备在今年冬秋天举行婚礼。”
      我不知道林姐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但还是认真听着。她继续道:
      “然而…在接下来的调查中,这个男人的过去也被逐渐揭露,令人不寒而栗。他这是准备第三次结婚,而前两位妻子都是工厂的员工,并且都去世了…死法与这回如出一辙。由于时间久远,是十几年前的事,所以无法直接证明凶手是他,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我被这样的惨案惊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警察呢?我想问,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林姐似乎偷偷调查了不少和吉良企业有关的东西,瞒着我,一个人试图窥探着这个庞大的家族企业背后的黑暗。光是她透露出来的一些有关事项都让我一遍又一遍感叹这群财阀做出来的丑事之可耻。然而警察却从来对他们宽容。
      对啊,人们对强者从来宽容,只会将刀剑挥向与自己一样的弱者。这就是底层之间本能的互相残杀。上面放任下层的混乱,为这群小丑般的人下注,将他们的丑陋模样当作自己的下饭菜。我们这些蝼蚁,只能努力去舔他们的鞋,做有玩弄价值的狗,以获得他们的下注。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林姐并不回答我,而是继续说:“虽然你不太清楚,但实际上,供给我们孤儿院资金的企业正是吉良家的死对头。而你全心全意地恨着吉良家,恨着那三个把你推向地狱的恶魔。我是你的姐姐,支持着你的仇恨。因此,吉良无疑是我们的敌人。”
      “…这件丑闻曝光后,人们对吉良旗下所有产品、企业都进行了全方位对抵制,甚至开发了有关的app、建立相关论坛来组织抗议。大概是为了利益,你那狗屎生父与某个政府女要员鬼混在一起,已经被不少人发现了。想必接下来多南的母亲要和他闹离婚吧,所以今天多南才说出了那样的话。”
      “…欸?”我听见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
      无法理解。简直无法理解。
      那家伙,曾经抛弃了我的母亲,只为和正妻幸福美满地在一起,因此将我推向深渊;现在却又要抛弃正妻去和女要员在一起。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所受的苦难到底意义又在哪里?
      吉良多南又该怎么办?
      “吉良企业应该快要完蛋了,舆论下墙倒众人推,最近的股价一直在跌,而且政府也进行了税务等一系列调查,”林姐平静地叙述:“似乎等不到你的复仇,这群人就已经要自食恶果了。”
      …别开玩笑了。我张张嘴。
      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样就结束了?
      这样就是、复仇成功?
      那群恶魔也成为和我一样不幸的人了?我们都是一样地错误、都不应该存在?
      …这样,我就能宽恕他们了吗?
      开什么玩笑?
      “我也只是在向你传达这一切而已。”林姐握紧我的手:“而且也多亏了你,宗介。其实你也为他们的倒塌贡献了不可或缺的力量。某种意义上,你也是亲自复仇的人啊。”
      “…什么意思?”
      我机械地转向她。
      那比我高出一头、黑色长发柔顺温和地披在身上的女孩,我一直憧憬与爱慕的老师,姐姐和母亲,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多亏了多南喜欢你,”她微笑着说,但那个笑容分明写满悲伤:“这段时间来我才能一直用玩具熊娃娃装监听器窃听到吉良内部的一些机密。而且,她吃了放有安眠药的蛋糕,现在应该已经被院长他们控制住了吧。这可是极为值钱的人质啊。”
      “抱歉宗介,利用了你,也利用了多南对你宝贵的感情。但是为了活下去…我和你一起,为了帮你完成那本来飘渺的复仇的愿望,”
      “…请原谅我,宗介,我可爱的弟弟。”

      林背着昏过去的吉田宗介,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向孤儿院走去,而是拦了一辆车,驶向相反的地方——那是火车站。
      “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她看着倚靠在自己肩上的男孩,稚嫩的脸庞却留下来几道明显的疤痕。男孩在几分钟前还剧烈地抵抗着,发疯似的挣扎。没有办法,她只能拿电击笔暂时让他失去了意识。包里沉甸甸地装着满满地现金,那是她的报酬,足够她和吉田宗介至少三个月不愁吃不愁穿。在那之后只要继续为院长他们办事就可以每个月都领到客观的报酬,然而她知道自己以后都不会再和他们有任何交集,于是她在前一天晚上偷了一张卡,拿酒把院长灌醉,从醉醺醺的口臭与酒气中套到了密码。
      马上,她要把这笔钱全部取出来,然后带他前往贫民窟。那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她当然知道。但是比起那些上层人眼线遍布的外边,她在贫民窟里更有一些人脉。佐藤家的独生子虽然和吉田宗介差不多大,但已经懂得拿钱雇一些愿意为他办事的社会混混,还都是一些年纪不大的孩子。他说,要养一些愿意为他杀人的家伙。狗只有从小养起才能更加忠诚,他只信任自己带大的狗。见到林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是个愿意杀人的疯母狗,但是她太有自己的想法,于是他不相信这家伙,但是听说她身边还有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孩子,虽然仍会害怕,但已经初露杀人的潜能。佐藤少爷说,那就把他们俩接过来吧。他可以成为他们的新主人,只要足够忠诚,足够凶猛,足够勇敢和有智谋。
      佐藤少爷把他们俩接到专门安排的一座别墅里。别墅在郊区,周围杂草丛生,一片荒凉。佐藤少爷在客厅里扔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仔细一看居然是孤儿院的保健老师。
      “杀掉他吧,”佐藤少爷不以为然地说:“你来杀掉他,那小子醒了之后让他分尸,然后装在黑色垃圾袋里放在门口,我会把他扔到水泥里浇成桩的。只要做到了这个我就留你们下来。”
      “这个是孤儿院那边的资料,”林递给佐藤少爷:“职员名单,资金账单,一些黑市交易还有□□协助的报告都在这里。”
      “干得漂亮,我爸爸也会喜欢你的。”佐藤少爷把资料收入怀中,满意地笑了笑,转身离开别墅,坐进黑色的高级轿车里。她知道他正在监控摄像头中等待着她和仍在昏迷中的吉田宗介完成任务。
      她叹了口气,从柜子里取出来各种刑具。把吉田宗介先安置在楼上的卧室关好门后,她走下来,一盆水浇下去,奄奄一息的保健老师顿时复活了。她拿出钳子,放在老师手指边。五花大绑的老师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想呼救,道歉,但是已经没法做到。他的舌头已经被剪下来了。
      一根根拔掉指甲,细心地用钝刀削掉皮肉,用长针一下下插进脑袋。这些正是孤儿院曾经做过的事。她在老师这里很好地学到了知识,然后又在老师面前光荣地毕业了。老师那不知残害过多少孩子的生殖器被割下来插在嘴里,断了呼吸。她结束了杀人,开启了一段与太阳彻底告别的命运。虽然仍在不幸中,甚至将宗介也拖入了更深的不幸中,她低着头。
      但是,一定…
      她放下了刑具,去洗了一个澡,裹着浴巾走向那唯一的温床。她的花朵已经快要苏醒了。
      闻见熟悉的气味,吉田宗介在半睡半醒中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慢慢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眼睛被挖空的林。他大惊失色,一下子醒了过来。
      为什么?他大喊。然而林只是抱住了他,将他的耳朵贴近自己的心口。
      这是交易,是代价。她闭上仅剩的那只眼,眼泪从那里流出来,而空洞的地方却已经干涸了,再也不会流出悲伤。吉田宗介无力地嚎叫着,用最下流的词辱骂着监控那一边的佐藤少爷。少爷没有生气,只是饶有兴趣地等待着为姐姐和自己的不幸无能为力、甚至连悲叹都不被允许的落水狗的挣扎。啊,在臭水沟中乱吠的失去幸福权利的恶犬啊,暴露出你最肮脏的一面吧,他说,像你的妓女母亲一样来舔我的鞋吧,像一株藤蔓攀附在权力身上吧。
      监控中的男孩喊叫了很久。最终,像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一样,他离开了林的怀抱,摇摇晃晃地走下楼。
      对…就是这样。佐藤少爷欣喜若狂。去咬碎他的尸体吧落水狗,杂种就应该和杂种厮打,你只配吃这样垃圾的食物啊。
      吉田宗介带着瘦弱的身体,在柜子里摸索着。他翻了太久,直到佐藤少爷有点厌倦,准备骂出声时,他才看见吉田宗介从柜子里拿出了什么。他顿时睁大了眼睛。
      ——和男孩差不多高的电锯——
      “别开玩笑了!”他对着监控大喊:“你要用这个吗?你根本举不起来它的!”
      可他的声音没有办法传到监控那边。男孩举起电锯,拉动,发出滋滋滋滋的可怕的响声。那是成年人独自使用都吃力的东西,但他却稳稳地拿起来了。这不是什么科幻片,而是绝望的人向命运不公发出的质问。没有谁回答他,他已经走入死局了。从此以后,命运只会向自杀奔跑,他已经没有活路了。
      鲜血飞溅,地板上,墙壁上,沙发上,茶几上,一时间全是血液。他沉默地锯着,沉默地吼叫着。林扶着楼梯扶手也没办法再站稳。她痛苦地倒下来,然后捂住嘴发出干呕的声音。也许是因为根本没有吃东西,她什么也没有吐出来,除了自己对生活最后的希望。
      已经不存在了。
      这群人,这群恶魔,已经不存在了。
      已经没有恶魔与普通人之分了,所有人都该死,所有人都应该被送上绞刑架或断头台,所有人都应该毁灭,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没有人值得拯救。我们的存在是有劣根性的。我们的存在是有错误性的。只有死我们才能幸福。我们只有死这一条路了。
      佐藤少爷露出惊恐的表情。他看见,吉田宗介居然放下了电锯,双手活活地从死者的肚子里扒出内脏,搅在一起,然后将头埋下去,恶犬一般狼吞虎咽起来。那个画面任谁看都反胃。他好像和人已经划清界限,彻底地要成为一只野兽。脸上,身上都是血液,内脏碎屑,他是最可怕的疯狗。林踉踉跄跄地来到他身边,抱住他,大声哭喊。
      求求你,她哭着,宗介,不要再吃了。
      疯狗用手掏出血块塞入嘴中,呕着吞咽下去。他突然笑起来,双手掰着林的脸,紧紧盯着她。
      林姐也来吃吧,他说,将黏着肉块的手指猝不及防地伸进林的口腔,大力搅拌着。不吃饭可不能行,他说。
      林挥动着四肢想要推开他,然而他已经成为一只失去理智、只有本能的野兽,学着模糊记忆中老师的模样压在林身上。他的生殖器官还没有发育完全,也没有任何□□的欲望,只是机械地摩擦着。
      像狗一样活着吧,我们。他快乐地说,把肉块一颗又一颗塞进林的嘴巴。
      带着吉良多南那一份,像狗一样活着吧。不要再思考了,思考太痛苦了。
      我已经,不想再思考了。

      这部珍贵的监控视频被做成录像带,保存在佐藤少爷手里。少爷带着清洁队认真清理了堪称恐怖的现场,所有人出来后都蹲在路边呕吐。佐藤少爷让林带着神智不清的吉田宗介去好好洗个澡,并说他们已经合格了。
      林搀着吉田宗介走进浴室。那里有他们先前从来没有用过的大浴缸。温水上漂浮着芬芳的玫瑰花瓣,她带着吉田宗介踏进来,第一次感到泡澡原来是一件舒适的事情。没有时间限制,没有老师骚扰,身上的伤仿佛也不痛了。
      宗介,好点了吗?她捧着吉田宗介的脸。他呜呜叫着。一时半会不想说话吗?那就做一只小狗吧。不要再思考了。
      今后我们一定可以好好活着。佐藤少爷已经认可我们了。
      …宗介一定很累吧?我来帮你搓背吧。姐姐一定能做到的。要带着宗介去游乐场才行。我原来不是答应你了吗?
      嗯?眼睛?已经不痛了哦。少爷已经叫人帮我处理过了。
      少爷说要请我们吃西餐呢,在东京的米其林餐厅哦。宗介还饿吗?肯定还很饿吧。宗介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她一个人唱着独角戏,为他洗去身上的血垢。撩开刘海的男孩面目清秀,他的妈妈也曾是一位年轻多姿的美人啊。一双桃花眼垂着水珠,在暖灯下闪亮着。
      宗介真漂亮啊。叫佐藤少爷给你打扮一下吧,他一定乐意的。他还说了让你上学,去最好的学校。在此之前宗介要好好补习一下呢,毕竟孤儿院就连认字也从来没有教过我们啊。
      真可惜。如果生在正常家庭的我们相遇了,她说,我也许也会想长大之后和宗介结婚吧。不过我是姐姐呢,要等宗介好久才行啊。

      我们果然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后来,我们和杀人再也没扯上关系,我们和佐藤少爷一起长大,甚至在他的邀请之下被称作“佐藤宙的朋友”。少爷长得很高大,我也变得更高、更强壮了,而林姐却逐渐停止了生长,最后变得只到我胸口那么高。少爷成为了品学兼优的模范榜样,我虽然没有他那么聪慧,但是在努力之下也成绩优异起来,并且参加了很多比赛,斩获各路奖金。林姐没有上学。佐藤少爷邀请她不止一次,但她只是恭敬地拒绝了。她的身体变弱起来,经常咳嗽,生病也成为家常便饭。最终,她居然只能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因为自己走路已经变得很困难了。少爷找了很多名医却一直没有弄明白是什么病。
      “这是诅咒,”她笑着说:“因为是罪人,所以承担诅咒。”
      “我也是罪人啊,别说这话了。”我抚摸着她的头发。不久后她要去做一个我也不明白的手术,这长发就要剃掉了。她还在纠结自己会不会变得吓人而不想去,但看那副眉眼,永远动人心弦,我向她保证一定不会。
      “国中生活怎么样?”她问:“有没有交到很多朋友?”
      “当然。”这某种意义上是实话。虽然受欢迎,但是我却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一直跟随的只有佐藤少爷一人而已。
      林姐放心地说:“太好了。如果我们都是罪人,我希望我能够承担两人的诅咒。宗介你一定要幸福。”
      我笑着答应她。探望的时间到了,接下来佐藤少爷还有事。我把她拥入怀中,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
      “我们下周见。”我像她从前安抚我一样轻拍她的后脑勺:“时间过得很快的。”
      她只是温和地嗯着。佣人送我出了门,佐藤少爷穿着价格不菲的机车服靠在门口,对我比了一个耶的剪刀手。
      “少爷久等了。”我低下头。他浮夸地摆手:“呀!叫我阿宙就行,说过多少遍啦!”
      我苦笑了一声。他也懒得再说,只是招呼我上了车。这是他刚买的新车。虽然年龄不允许,但他其实已经会开车了,于是坐在驾驶座上嘿嘿一笑。
      “最近东虎区不太平静呢,好像要换老大了。”他说:“我们的药也不太好卖,新的家伙说了不从我们这进货了。你说该怎么办呀我的狗狗?”
      “…”我沉默着。佐藤少爷前两年开始迷上了卖药——当然,不是平时所说的那种“药”了。他表面上隐姓埋名当普通混混王,实际上正是利用这一方便的身份贩毒。这几年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我们仍然私下做着不法的事情,只不过他没再让我杀人。林姐对这一切都不知道,她真的以为我过上了正常孩子的生活。
      正常孩子的生活?林姐远离杀戮太久,居然也变得这么异想天开。我们互相吞食着对方的诅咒,因此维系了表面的稳定。然而在那天,改变了我们命运的那天,吉良多南作为人质死去的那天,我们成为佐藤家饲养的狗的那天,又或者自从我们降生之际,便已经与“正常”脱节了。
      那天吉良多南成为了院长的人质,然而她却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样庞大的价值。这个女孩的分量也不过是吉良集团表面风光的装饰品,就算失去了她,只要权力与财富仍然掌握在手中,吉良家就可以有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甚至是男孩,这样他就可以来继承家业。于是,吉良家并没有出手相救。结果是吉良多南被撕票,她的母亲疯疯癫癫地抱住她那早已出轨多次的丈夫从高楼一跃而下,在网民的口诛笔伐下政府不得不加大调查的力度,最终将吉良集团近乎所有上层涉事人员抓入牢中。这一切尘埃落定用了三四年,而现在我已然是佐藤少爷身边的国中生了。
      “东虎区迟早是麻烦,我老爸也烦死那边总是给他下面的店捣乱的混混了。他的那些俊男靓女因为这些家伙不付钱光捣蛋的没教养行为十分困扰,都没办法正常接待客人了。”佐藤少爷漫不经心地说:“而且他们中有些没胆子的扬言说要把势力扩展到我们这边来着。林过两天要去的那个医院就在东虎区。他们的人想必已经熟悉我们的面孔了吧。”
      “…我会带人把他们处理掉的。”我的声音闷闷的。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好啊,等你好消息。”佐藤少爷吹了个愉快的口哨。忽然,他扭过头来,一个急刹车在路边,我们俩的身体都往前飞去,幸亏系了安全带。我有些疑惑和惊魂未定地看向他,只见佐藤少爷点了根烟,把它凑到我嘴边。
      “我知道你不要药,所以吸这个吧。”
      “不行、少爷,林姐不让我…”
      “林又不在这。”他满不在乎,执意让我接下这份礼物:“你最近有点不开心啊。我亏待你和林了吗?无论是房子还是医生都找最好的,而且钱也没有少给吧?上次那张卡刷完了?刷完了就告诉我啊?”
      “不是的,”我恭敬地低头接下烟,却迟迟没有拿到嘴边:“您给的那些卡,除了生活必需品的开销之外,我们一分也没有花。这么多年承蒙您照顾,我…”
      “你不会是青春叛逆期吧?”他一本正经地打断我:“干嘛不花啊,留着给自己买棺材吗?棺材钱我也会额外给你们出呀,真是的。给钱偏偏不花,天天想着怎么让你们开心却一个个都耷拉个脸。林就算了,身体不好抑郁难免,你怎么回事?缺你吃的啦?”
      他一番话弹珠连发。我战战兢兢地听着。少爷喜怒无常,他没有叛逆期却天天干着比叛逆期孩子可怕多的事情。昨天因为回家路上太堵,他憋了一肚子气,一下车就把为自己服务十年的老司机的腿打断了,然后又给他一大笔钱说让他和儿子安心养老度假去吧,那是足以一生荣华富贵的巨额财富。他的剥夺与施舍、残暴与仁慈往往混杂着出现。即使我跟了他这么久也没能明白少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段时间心血来潮要帮林姐找从未谋面的亲人,一下子动用了不下五十人的团队进行各种采样,分析,搜索,把我和林都吓坏了。然而忙活了这么久他却只找到了和林姐似乎有微弱血缘关系的一个偷渡者。愤怒之下,他把偷渡者杀掉,又将他的器官四散卖到黑市去,拿卖掉的一大笔钱给林姐买了一身价格不菲的名牌衣服,而林姐对这身奢侈品背后的血腥却一概不知。
      佐藤少爷的行事没有丝毫逻辑。他已经拥有他人一辈子也无法得到的一切,财富,名誉,成绩,外貌,头脑…尽收囊中。因此他可以随意玩弄一切,没有丝毫顾虑地做事。
      不过,他从来没有把这份随意运用在我和林姐身上。这种特别的宠爱一度让跟他更久的佣人们认为我们缔结了某种特殊的友谊,或者他对我和林姐有类似爱情一样的情感。但是只有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们有趣。
      我们可以给他带来足够的快乐,因此他呵护我们,正像孩子呵护心爱的玩具。一旦玩具玩腻了或者坏掉了,我们将被残忍地丢弃。
      所以现在,我只能做一条好狗,做一条有趣的狗,让佐藤少爷对我们的兴趣保持得久一点。
      “说真的,我有的时候真的是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继续说:“你跟林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也不太明白。如果说你们是姐弟关系,那么姐姐不应该羞涩地推开弟弟的裸体、弟弟也不会用暧昧的目光打量他美丽的姐姐。但是恋人的话…哪有你们这样的柏拉图啊?你不应该推倒她吗?”
      我缄默不言。佐藤少爷已经问过不少次这种话了,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想说话,并不求个所以然。因此,沉默就好、沉默就好。
      “…哎呀,真是的,我怎么交了你这么个朋友啊。”佐藤少爷又恼火又无奈地转过头,踩了油门继续前进。
      “按年纪来说,我应该叫你哥才对。但是你真的很幼稚欸。心情好了就屁颠颠摇着尾巴过来舔鞋,心情不好就谁也不理,主人都得忍受你的白眼。”他念念叨叨地说:“我说真的,幸亏你这家伙没有当吉良家小千金的哥哥,要不然得给她闷死。”

      吉良家小千金,正出现在我面前。东虎区的“垃圾场”、也就是混混们流浪格斗交易的任意区,一个衣服破破烂烂,只有勉强布料遮盖尚未发育的消瘦身体的女孩正从一群大概高中年龄的小集团手下东逃西窜,正好撞翻了垃圾桶,拦住了我们的车。佐藤少爷没有过来,只有我带着七八个人前往这片难啃的区域。而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对上眼的那一刻,不管她衣着多么不堪,脸上伤疤和泥土遍布,但那双清澈的眼睛是那么易辨识。那是宽恕我的一双眼睛,我过去曾仇恨、却在纠结中错过的一双眼睛,早该在泥土中腐烂的一双眼睛。
      可她确确实实站在车前,与我对视着。还没等我们中任何一个人反应,枪声便陡然响起。黄昏的云朵被轰开。我们都没料到这边居然有人公然擦枪走火,似乎是不远处的内斗。我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对惊魂未定的吉良多南呵道:“快上车!”
      她也利落地一跃而上。司机一路狂飙向前冲,我打开车顶拿起枪对着闹哄哄的人群上方连发三枪。明明在别的地方已经起到威慑效果的行动在这里却只能点燃恶虎的战意。更多人注意到了这里,枪声连响。车里其他人也反应过来,都掏出了枪。激战一触即发。
      “没关系,宗介哥,”吉良多南拉住我的衣角,冷静地说:“直接打死他们就行,反正没人管。警察不理这边的命案的,他们每天都会死人。”
      我本来想震惊,但是联想到她对这边熟悉的样子,以及大概是在当年院长手里死里逃生的经历,她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奇怪。然而心口却有什么东西攒动似的。
      不该是这样的,我对自己说,她不该承受这样的生活的。
      她应该做一个被我憎恶一辈子的吉良集团的小千金,在宠爱与天真中过完快乐的一生,无忧无虑。而我则应该生活在阴暗的臭水沟里,仰望着她,憎恨着她,无数次幻想杀死她。
      不该如此。

  •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来,吉田给吉良上一个生日的祝福语是: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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