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黄昏》吐司有酱

1、当归

　　谭思道觉得这十几年，从来没有干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因为他有着自己的人生信条：想要就争取，太难就舍弃；可以消沉一段，但绝不留恋过去。
　　滚轴铁轨上的时间磨平了很多褶皱，谭思道认为自己此后的人生会如先前的一样，惶惶如昨日，诸事海波平。
　　“擦啦！”
　　“唰哒！”
　　“咔嚓！”
　　一直走在前面的少年终于忍不住转过头，笑骂身后那位踩落叶的人，“阮植，你真是小狗落屎坑，不吃愁。”
　　那寸头高个闻言长眉一挑，把手脚踩叶子的夸张动作一收，嚯地正色道，“小谭同学，后一句明明是‘不愁吃’。”
　　于是手臂自然地搭上身旁没作声的人，道：“你说是不是，小黎。”
　　黎忻泽原本在看远处烧红了一片天的夕阳，被人一揽，却也不惊，“是的，阮少爷当然是不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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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植倒有点怔，此时黎忻泽被夕阳照得红红的脸颊和水天一样的眼，让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位发小如果是个女生应该是很好看的。
　　谭思道走在最前面，他淡淡地笑着看向身后的两人。不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声音破开几株秃噜的树顶，缭绕在这条不宽的小道上。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谭思道接通，“小谭啊，你爷爷今天下午在菜田里不小心滑倒了，人现在已经在医院了，你要不……”
　　谭思道挂断了电话，对后两者说道，“爷爷摔了。”
　　转身，谭思道原本就飞扬的头发瞬间迎风铺展，两腿间拉出宽大的空间，后腿的肌肉绷起，迈开步子便跑走了。
　　“喔唷，这姿态，不愧是我长兴一中的体育擂主。”阮植眯着眼看着谭思道逐渐消失的身影。
　　黎忻泽将手上的两瓶水递给阮植一瓶，“我们要跟上看看么？”
　　“那不是必须的嘛。”
　　于是夕阳西下，三位少年双手往下箍紧了书包的肩带，无意间踩出脆花花的枯叶奏。
　　医院离得并不远，日落镇也不大，唯一的中心三甲医院就一个。
　　谭思道尽管跑得很快，但呼吸节奏并没有乱，他只是有些难以忍受一路上脆生生的黄叶。
　　到医院门口，正好看到打电话给他的领居老杨和坐在轮椅上的谭闻天，跑近了，冲那坐着的人道，“老头，我来了。”
　　自然地从老杨手上接过轮椅，大步稳当而迅速地走向了急诊的方向。
　　随后跟来的黎忻泽和阮植，冲老杨这位憨态可掬的老人道，“杨叔，交给思道吧，他喜欢户外运动，体育锻炼的时候还经常磕磕碰碰的，这医院熟得不得了。”
　　“这样啊，你们来我也就放心了。”他笑着看向两位高出自己多许的少年。
　　阮植是三人中最擅热络的，“嗯嗯，我们来了谭叔一定没事的，您可以先回去休息了，一路送谭叔过来也着急忙慌的，我们这边安顿好了就通知你。”
　　“成，成。”其实现在已经是饭点了，老杨想起孙女还在等他回去吃饭。
　　留下两人面面相觑，这回黎忻泽先开口了，“怎么样？回去？”
　　“嗯，先走吧，明儿再说。”阮植点点头，又冲医院里看了眼，手上又将矿泉水瓶的盖子拧开。
　　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阮植和黎忻泽都将谭闻风视为自己的第二个亲爷爷了。
　　不过两人都知道，这种时候他们过去并不能帮上什么忙，更何况，那爷孙俩最是讨厌被人问东问西地关心，所以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回去等着。
　　谭思道推着轮椅，眼睛虽是看着医院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嘴巴倒是没有停下来过。
　　“老头，还清醒吗？”
　　“有没有感觉心脏或者呼吸不上来的？”
　　“都说了，不要整天看着你那片菜园子，原先那个小卖部还不够你折腾是吧？”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其实看着跟没事人似的，不过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谭闻天听着自己孙子的话跟放火炮似的轰向自己，这位骨气很硬的老者心中竟然闪过一起窃喜，“哼，我没多大事，这身子还能再种三百年地。”
　　“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小齐……”
　　“到了！”谭思道猛地把手上的轮椅往前一推，“急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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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闻天的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两人要先留在医院的休息室里等待。
　　此时谭闻天倒像是无忧无虑的孩子，接连被人辗转推送，终于把自己累得呼呼大睡了。
　　谭思道看着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特殊情况，谭闻天的各项检查报告会在半小时后都出来。
　　谭思道将四肢在逼仄的等候椅上伸展开来，他的左手边就是电梯。
　　叮！门又开了。
　　“欸！你听说了吗，我们医院新转来的那位齐医生好像长得很帅呢。”
　　“真的假的，我只知道他是首都市中心转来的，不过奇怪的是，他开的是个老年人的免费咨询门诊，今天下午火爆得不得了呢。”
　　“姐妹，我跟你说，这些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帅。”
　　“哦对了，他好像就是咱们日落镇长大的，好多老人都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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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思道原本悬在空中的手僵住了，姓齐，落日镇的……
　　是他么？
　　谭思道甩了甩头，暗自干笑了一声。
　　又坐了一会儿，谭思道叫醒了谭闻天，两人一同去拿检查报告。
　　其实现在医院已经没什么人了，推开门，原本那位姓李的医生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令谭氏爷孙俩意想不到的脸。
　　“谭叔，好久不见。”
　　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戴着无框的眼镜，脸上带着点笑，那双眼睛，那双浅色的琥珀一样的眼睛……真的是他，谭思道觉得自己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动了。
　　“哎哟，小齐啊，昨天收到你的电话，没成想现在用这样的方式见面了。”这位坐在轮椅上的瘦朗老头冲医生笑道。
　　“怎么不动了啊，小子，那是你小时候屁颠颠追着的齐大哥。”
　　谭思道闷声将两人移至齐方硕面前，他始终站在爷爷身边，一双眼睛谁也不看，就盯着齐方硕身后的白墙。
　　听见了些关键信息，总的来说爷爷没什么事情，就是脚有些崴了，需要静养一周左右，再用些跌打扭伤的药。
　　谭闻天是最后的看诊病人了，于是谭闻天跟齐方硕两人讲完要怎样休养的注意事项之后就开始唠家常似的讲了些题外话。
　　谭思道全程没开过口，但脸上还是保持了一种乖乖孩的表情。
　　“天色也不早了，谭叔，你们先回去歇着吧，我这次回来两个月，还有很多机会的。”齐方硕不知何时已经摘下来眼镜，他的声音很清润，谭思道觉得有点像那种早晨刚入口的早茶。
　　“行，行，那我们先回去了，昨天你打给我的电话是你的电话吧，我过几天打电话给你请你来咱家吃饭啊。”谭闻天舍不得的模样好像这才是他的亲孙。
　　“是我的电话，谭叔。”
　　谭思道此时装作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齐方硕一眼，那人好像知道似的自然地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笑，“好好送你爷爷回家。”
　　“小煤球”
　　？？？
　　这人在干什么？谭思道没想到，齐方硕会在这种时候叫他这个称呼，这位正处青春期的大男孩，心中有些说不出的羞赧。
　　“好。”
　　于是招呼也没打就离开了。
　　医院离家不远，打车的话爷爷的腿脚也不方便进进出出，谭思道索性直接走着将爷爷推回去了。
　　到家后，谭思道手脚麻利地将谭闻天安顿好，便说道，“爷爷，我出门跑步了。”
　　一般来讲，谭思道对谭闻天的称呼在老头和爷爷之间自如切换，视他的心情而定，但不论是哪个，谭思道都声称包含了自己无限的爱。
　　“去吧，早点回来，你今天应该也累了。”
　　谭思道穿上跑鞋，刚准备走出家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身，“对了，你为啥不告诉我齐大……回来了？”
　　“你还说呢，我那时候要告诉你，你把我的话都堵住了”
　　…
　　哦，是在他找到急诊的时候……
　　“好吧，我先出门了。”
　　谭思道这次并没有立马就开始跑步，他在走路。
　　其实那时他一进门就发现那是齐方硕了，他觉得齐方硕变了好多，倒不是相貌上的，而是那份为人处事的自然，还有他脸上始终有的淡淡笑意……都不是过去的他会有的东西。
　　但其实他最在意的不是这些，他心头的阴翳好像更多了些。
　　七年前他就觉得自己从未最近过这个人，更何况七年后呢，今晚齐方硕展现出来的，是让谭思道更加陌生的一面。
　　谭思道迈开了步子，慢跑起来。
　　落日镇其实是个发展得很好的小城镇，各种基础设施完善，基本上是一户一楼房，每家每户都或多或少地有些田地，每户呈现较为规整的一字排开。从上空看，小镇的北面和西面是灼灼青山，东面南面是相邻的首都大城，两条主交通线呈交叉十字状，三面贯通小镇内外。
　　谭思道不知道齐方硕是从那条路回来的，但七年前小镇上只有一条通向外的路线，就是现在的东南线，脚底下被自己踩的脆响的枯叶好像把他带回了七年前，那时候他只想跑得快一点，追上那辆驶离的列车。
　　东南线的站口不远处有个雨亭长廊，据说建起来是为了让回家的人和等待的人有个汇合之地。长廊通往车站入口的边上挂有红线，人们会在那根绳上绑上代表对牵挂之人祝福和思念的木条。
　　其实谭思道给齐方硕写过一个木条。他记得长廊上的木条现在已经被人挂的很满了，在这个九月的秋天，配上簌簌的枫叶，风过，是极美的。
　　谭思道忽然觉得这双新买的跑鞋真不错，跑起来好像可以飞起。
　　不过他现在觉得当初没追上也挺好的，追上又能怎么样呢？什么也不会改变。
　　“思道！”
　　谭思道扭头，发现齐方硕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桂树下冲他招手。
　　这都碰的上……
　　谭思道整理了一下思绪，朝那人慢慢走去，展现了个标准的笑容，“齐大哥，我在夜跑呢。”
　　齐方硕又长高了，谭思道本以为自己已经够高了，没想到七年后齐方硕还是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
　　齐方硕先是看了眼谭思道被风吹得蓬乱的头发，而后眉梢轻点，抬眼道，“这里的星空还是这么好看。”
　　谭思道抬头，回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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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之间突然没了话语，剩下些滞留的空气甩在谭思道有些空空的胸腔。
　　“怎么突然回这小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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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方硕转头，谭思道一直认为他这双琥珀眼比星空好看上不少。
　　只见他笑着答，“答应了，便当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