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寨》桑野行舟

21、第 21 章

　　清明这一天，天色阴沉。

　　清晨时分，天刚微微亮，苏木靠廊柱坐下，山里浓雾尚未散尽，又混入屡屡白雾青烟，随风而起，飘于空中，那是人们在烧纸祭亡故亲人。她抬头看了下天，心想今日这天气倒是应景。

　　周奎早早起了身，昨日菜发芽之后就一直心心念念，做梦都梦到。但今日清明，他纵然是心系自己的菜，在这个特殊日子，一起来就觉得心里堵，难受。

　　“大当家。”周奎轻叫了声，在她身侧坐下。

　　“怎么这么早醒了？”苏木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是想他们了吗？”

　　周奎吸了下鼻子：“嗯。”

　　“我也想了。”苏木手指从他头发间穿过，“小奎，今天去见他们，咱们不哭，好不好？”

　　“好。”周奎擦掉脸上的泪水，“我十三岁了，已经长大了，以后我不哭了，大当家对不起。”

　　“没事，想哭就哭，长大了也能哭。”苏木捏了下他的脸，“好了，去洗漱干净，吃完饭，咱们也去给大家烧点纸。”

　　即使穷得叮当响，清明需要的纸钱她还是咬紧牙关给买了，活着的人够难了，不能再让死去的受罪，总要烧点纸钱过去，让他们在下面能够活得轻松些。

　　周奎去了后院，苏木则起身回屋，把之前买的纸钱和香拿出来放到背篓里，又到后院挖出一坛子酒，中途绕去厨房。了尘正在煮饭，掀开锅看了眼沸腾的水，把切好的面块倒进去，转身放案板时，见到正抱酒依靠在门边的苏木。

　　“大当家，早。”了尘赶紧打了声招呼，却是肉眼可见神色慌张起来。

　　“早。”苏木淡淡回了声，眨眼的功夫，了尘就给灶里添了柴火，拿起锅勺在锅里搅弄，手忙脚乱间又把野菜倒进锅里。

　　总而言之，就是忙起来，让自己清楚他现在没时间聊天。可惜，做饭一共就这几步，再忙也有结束的时候，更别说还一下子把事情都做完了。

　　苏木收拢了手，语气和平日里并无区别：“秃驴，我饿了。”

　　“很快就好了，大当家再等等。”了尘不敢看她的眼，搅弄锅里的面团。没有听到回应，他偷偷往门那边看了眼，苏木还是原先的样子，有些慵懒地半靠在门上，视线却是落在自己身上。

　　“听他们说，你要静心，是吗？”苏木朝他走来，一步一步靠近，直至两人之间距离只隔着一坛酒，她微微仰头，这次没有躲，很好，“秃驴，我不迫你，让你继续做你的和尚。可你最近敲木鱼会出神，念经念到一半还会停，你在想什么？”

　　了尘垂下眼，没敢与苏木对视。

　　在想什么？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又是这个样子，算了，没等到了尘回应，苏木抱酒转身离开。

　　苏木消瘦的背影离去，了尘悄然握紧了手。

　　吃完了饭，大家也收拾准备好。

　　“大当家，了尘也一起吧？”张鹏问。

　　“了尘不是清风寨的，但住了这么久，也算是自己人了，就一起吧。”赵禾勾住了尘的脖子，“之前咱们进山去挖野菜，从旁边经过时，指给你看过。”

　　苏木看了一眼了尘，一起吗？

　　她把问题交给了尘：“你要一起吗？了尘。”

　　了尘应道：“嗯，一起。”

　　明叔身体好了许多，但年岁上来，又加上旧伤，一年比不得一年，陈乾给他削了根手杖，让他进山时好走一些，周奎也帮忙 搀扶。张鹏和赵禾在前面开路，平日里他们甚少走这边，这里草深，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没什么人会选择把墓建在这边。

　　当年埋得匆忙，既要隐蔽不能被人发现，还得面向清风寨，能给他们找的时间不多。现下埋葬的地方就很适合，当初明叔一看此处就做出了决定。

　　晨曦的露珠隐藏在叶脉阴影下，今日阴沉，此时露水暂未消散，苏木接着从细长叶子上滑落的水珠，原想将其留在手中，水珠却从她指缝中滑走，滴落在地。

　　到了地方后，了尘才看到他们曾经指给他看的，说是清风寨的墓。墓很大，但无碑无铭，亦无人之生平记载，只有一堆拢起来土，周边用石头围起来。

　　陈乾把酒坛交给苏木，王现从背篓里拿出三个碗，余准也把放着纸钱和香，还有火折子的背篓放下，张鹏和赵禾很快将周边野草清理干净。

　　苏木身为大当家，祭拜之事由她来主持。野草除尽后，墓也显露出来，她跪在地上，先是点香插在地上，将酒倒满，随即道一声：“了尘不是寨子里的人，不用跪，其他人，跪下。”

　　身后的人在明叔的带领下，纷纷跪下。苏木边烧纸钱边说：“杜仲，卫爷爷，姑姑，还有各位兄弟，今天我带大家看你们来了，也给你们带来了酒。得亏当年埋的多，也没被发现，咱们啊，喝个够。这点纸钱烧给你们，不多，你们大手大脚惯了，就省着点用。”

　　她说得轻松，就和平日里聊天差不多的语气。其他人没说话，平静淡然，仔细观察，每个人眼里都隐藏了一丝悲切。

　　“杜仲，你别担心，大家活得挺好的。我们还种了菜，等菜长出来了，到时候给你们带点来。”

　　纸钱不多，很快就烧没了，灰烬被山风卷起，旋转而上，没一会儿就被吹散在半空中，随风飘散。苏木微仰头，这情形还真像是被他们收走一样。

　　苏木起身后，其他人还在跪，她抱起酒，围绕坟堆转一圈：“你们最喜欢的酒，多喝点，这个管够。”

　　突然，周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身体划过草丛而发出的动静。清明时节，山里祭拜的人多，有人在旁边走过也不一定，明叔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

　　苏木心里有异样，直起身望向来路，眉头微微蹙起。

　　“明叔，你们都起来，等下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冲动，也不要说话。”苏木突然低声警告。

　　她看见了那熟悉的兵服。

　　还是被发现了吗？

　　所有人脸色一敛，都知道苏木这话代表着什么意思。张鹏和周奎扶明叔起来，后者紧紧握紧手杖。

　　了尘本是坐着，现下也起了身。不多时，十几个官兵朝他们这边而来，张少昀亦在其中。

　　张少昀今日没穿官服，而是一身常服。他进来后先是看了一圈周围，随即目光落在坟堆前燃尽一半的香，以及装满酒的三个碗。

　　“大人安好。”苏木朝他行礼。

　　张少昀：“大当家别误会，我并不是冲你们而来。只是今日清明，山中祭拜人多，县令大人担忧万一有人没能及时把火熄灭，引发山火可就不好了，我呢，只是顺道跟着来巡查。”

　　“大人明查，我们这边的火已经灭了，请大人放心。”苏木站在清风寨人身前，手里的酒坛还未放下。

　　张少昀颇为赞许一般点头，却没离开，而是看向光秃秃的墓，带有几分感慨：“这是杜仲的墓？还是说，清风寨的人都在这里？”

　　“回大人，都在这里了。”苏木收紧双手。

　　张少昀并不怎么留意坟茔，瞧过两眼便收回眸光，瞥见苏木手中的酒坛，问：“坛子里可还有酒？”

　　苏木：“还有一点。”

　　“清风寨的酒，冷冽甘醇，只是一口，便让人记忆深刻。不知张某今日是否有幸，能再次品尝一回？”

　　“拙酒能得大人喜欢，是酒之幸。只是今日未携酒具，且此地简陋，也没个椅凳能让大人坐下，大人若不嫌弃，能否让苏木回去准备一番，宴请大人？”

　　张少昀矮身，将其中一个碗里的酒倒掉：“不必麻烦了，这里就挺好，而且我也想跟杜仲叙叙旧，至于酒具，这不是有吗？”

　　还说不是冲清风寨而来，这人说话自己都不想一遍吗？张少昀带来的人很有眼力见，身后一个随从上来，二话不说将外衣脱下，垫在地上，张少昀坐在上面，等着自己。

　　苏木很是无奈，往前两步，半蹲下给他倒上了酒，张少昀却是盯着她，伸手拍了下身前的位置：“酒，一个人喝没什么意趣，大当家能否赏个脸，陪我喝上一杯？”

　　“大人不介怀，苏木斗胆。”

　　苏木在他身前坐下，也拿起一碗酒，没有倒掉，而是双手捧起：“苏木敬大人。”

　　她将酒饮尽，张少昀才慢悠悠将酒饮下，眼神依旧停留在她脸上。苏木低眉垂眼，再次给他盛满酒，张少昀却突然道：“这么喝没意思。”

　　苏木心想，张少昀果然不会轻易放过。

　　“大人请说。”

　　“大当家喂我。”

　　又缓缓补了句。

　　“用嘴。”

　　苏木抬起眼眸，张少昀嘴角带着玩味的笑。

　　这人不是开玩笑，苏木第一个想法便是这个，第二个念头是，张少昀疯了。

　　“张少昀！”赵禾捏紧了拳头，怒道。

　　其他人拔出了短刀。

　　围守在周围的十几个随从立即上前，抽剑立于身前，将他们挡住，一时间双方对峙。清风寨的人都憋着火，见到张少昀那一刻，他们心里就清楚，这人绝不是单单来巡山这么简单。

　　“都把刀给我收起来，往后退开。”苏木没看清风寨的人，而是看着张少昀，语气平和，没有起伏，“请大人见谅。”

　　“大当家！”王现喊了声，“别答应！张少昀，我要杀了你！”

　　他话刚落，面前两把寒剑瞬间交叉横在他脖子上，张鹏及时将把他往后拉开，才堪堪多过。了尘扶着明叔，后者死死凝视张少昀，那双眼，充满杀气。

　　“好。”苏木挽起嘴角，端起他碗里的酒，抿了口，倾身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