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6、霜华

　　“哥哥，不难过了。”叶云起安慰道，“都过去了。”
　　邱子休如今与叶云起共栖一个躯体，叶云起作为身体的主人，邱子休的情感他感知的一清二楚。
　　肝肠寸断的伤，撕心裂肺的痛，无可言喻的苦，交织参杂，难受的让人窒息。
　　这就是哥哥这个一贯清清冷冷，冷冷淡淡的人所深藏的最浓重的情感，是他一直放不下的朋友吗？叶云起想，真是好羡慕呀。
　　哪怕到如今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可想起她时，那份苦楚还如此清晰，那份情感还这般强烈，当真令人好生羡慕。
　　求之不得，才知其苦，知其苦涩，却还是饮鹄止渴。
　　在叶云起暗自慨叹之时，邱子休却已迅速从悲伤中走了出来，整理好了心情。痛苦和悲伤已成过往，再多的哀悼也改变不了死亡的下场，对故人的念想应寄予嘱托之上，那是故人的嘱托，也是自己的承诺。
　　承诺故人，承诺苍生……
　　邱子休晃了晃头使自己集中注意力然后便开始画符，试图以符篆的力量与自己生前的法器建立起联系，以此来寻找。毕竟时间久远，尸山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也不记得当初埋藏之地。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邱子休还是没能感应到摄魂幡的埋藏之地。他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对劲，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会这么远？
　　可事实就是如此，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感应不到摄魂幡的气息。
　　别无他法，邱子休旋身坐下，一把抽出数张符纸，割裂伤口引血画符，以符布阵，引出自己的魂魄来寻找。当初炼制摄魂幡时，邱子休有一缕魂魄附着其中，用以镇压。如今之计只能凭借魂魄之间的感应来寻找了。
　　这个方法确实奏效，不出片刻，邱子休就感觉到了反应，——东南方，百来步，气息有些微弱。
　　他凭感觉来到地点，随手抽出一柄断剑插进地下，借力一翻，开始挖掘，当初他埋的不深，因为他笃定仙门不知道这件法器，如此到方便他自己寻找。
　　几剑下去，露出一个半尺多宽的卷筒，邱子休接着将卷筒取出，拍去尘土。卷筒长三尺，宽半尺，银质，筒身污浊不堪，但还是能勉强看出上面绘出诸多繁复的符文。
　　“哥哥，这里面装的就是哥哥的法器吗？”叶云起见此好奇问道，“莫非哥哥的法器是一幅画？”
　　“不是画。”邱子休答道，接着解开禁制，打开卷筒，从里面倒出九面旗帜展开。每面旗旗杆呈暗褐色长度略短于三寸，旗面大致呈黑色，长一尺半，宽半尺，中心有一个血红的圆圈，墨黑的旗面上绘绣了同样多的难以辨认的符文。
　　邱子休每面旗帜都拿起来看了一遍，无奈地叹了口气，难怪气息这么微弱，九面旗子坏了六面，两面也只是勉强能用，唯有自己魂魄栖息的那一面旗帜还算完好。
　　“这就是哥哥的法器？”叶云起问道，“看起来不怎样，能干什么？”
　　邱子休听了，勾了勾嘴角：“看好。”说着凝神感知，右手凭空捏出一张半透明的符纸随手甩向地上那几面没用的旗帜上，瞬间旗帜灰飞烟灭。
　　处理完残次品，邱子休将剩余三面装进卷筒，背在背上，说一声“走了，去找阴蚕茧，还要去再做六面，修补两面。”
　　“哥哥，所以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叶云起还是没看出这旗子有什么用。
　　“没用，储存魂魄而已。”邱子休随口回答，随意得很，但叶云起却明白了为什么这旗子这么重要了。
　　储存魂魄，先不说炼制这样的法器有多难，要耗费多少精力，单单就是这个特性也不一定有人能做出来。
　　再论者，这对一般人来说作用可能不大，但对邱子休而言没有比这更有用更强大的法器了。符篆仙门百家都会用，但血符和魂符是禁术，这两禁术又以魂符最甚，魂符威力之强悍难以描述，但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魂符之所以称为魂符就是因为它上面附着有魂魄，以魂魄为引发动法术，在魂魄的加持下能爆发极大的威力，但那一缕魂魄也会就此消散。
　　因此使用魂符会导致自己魂魄残缺，几乎是一种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方式——毕竟魂魄若是残缺影响的可不是这一生，而是每一生。
　　邱子休有了这件法宝可以说对自己没有任何损害，故而邱子休使用的魂符都是全部用魂魄凝聚而成的百分百的魂符，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只是附着一点——当然所谓的其他人应该也早就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这样一来邱子休的魂符禁术不仅威力更为强大，而且几乎没有副作用。
　　“哥哥你休息，我来找。你等会儿还要炼制法宝呢，不要随意耗费精力了。”说着，叶云起掌控身体的控制权，“我知道阴蚕茧在哪。”
　　邱子休也不在乎，拿回了摄魂幡，他心情甚好，不由得想起前世自己凭着这九面旗子操尸纵鬼，驾凶驭灵的场景。
　　偌大战场，千万来敌，他席地而坐，魂符布阵，阴魂聚集，血桐长鸣，凶尸暴走，千万厉鬼附着于一花一木，更有怨灵漫天飞舞。
　　他只有一个人，面对数以万计的修士，可他却有一支浩浩荡荡的邪灵军队，凶尸横行，凶兽暴走，厉鬼狂舞，被附身的花草树木也有了意识，挥舞着粗壮的根须枝干，千万邪祟为他而战。
　　他以一己之力，纵横战场，万千来敌，不能动他一分一毫，那是何等潇洒恣意，如果不是他哥哥楚江强行破阵扰乱他施咒，尸山腐海一战，胜负未知。说到底，输在他哥哥手里，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等邱子休回过神来，叶云起已经找到了不少阴蚕茧，算算不仅足够织出六面旗子，而且还多出了数倍。紧接着他回到山顶，很快从废墟下面找到密室，取出之前预留的血桐木制成的旗杆，挂旗上杆，浸入血池，炼制开始。
　　魂符阵开，鲜血为引，死魂作饵，生魂为祭。血池周边的符文隐隐流动，窜出殷红的光泽，包裹住池中的旗帜。
　　“哥哥，还有这么多阴蚕茧，不多炼制几面吗？”叶云起看着剩余的蚕茧问道，“这多浪费呀。”
　　“不能，九面旗帜代表三界六道，生死轮回，如果再多便是破坏天道，反适得其反。”邱子休告诫叶云起，“这世界上很的东西都有着自己的规律和法则，每一门每一派都有自己所依附的准则，能者修行至上，成仙成神，庸者修行不足，碌碌无为。而像你所说的自己去开创法则，那是寥寥无几的奇才，但就算是奇才，也只是摸索出了常人所未触及的法则罢了。世间诸事，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无论生死或是法则。”
　　“可是，哥哥从来不相信命运不是吗？”叶云起笑着，“哥哥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遵守法则，但实际上……从来不甘于服从法则甚至是发现新法则也不能满足哥哥，哥哥想做的是真正的开创法则，去创造自己的法则。是吧？”
　　“想要忤逆命运逆天而行，本来就要强大到有创造的能力。”邱子休并没有反驳，只是死死的盯着那一池血水，“发现禁术，修习禁术，掌握禁术，精通禁术，改造禁术，创造禁术，想要和天地鬼神争夺，本来就需要付出足够的代价，展现足够的实力。”
　　“哥哥修炼魂符禁术也是因为符术更具创造力吧，所谓“符生万物”，这就是哥哥的打算吧。”
　　“你知道的太多了，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邱子休皱了皱眉，叶云起不该知道这么多，仙门中人的孩子都不至于知道这么多，何况是他。
　　“可是哥哥还未到十七八岁就已经是赫赫有名的“鬼师”了。与哥哥相比，云起到底差了不少。不过托哥哥的福，叶云起倒是了解到不少符篆的事还有不少禁术。”
　　原来如此，差点忘了叶云起可是连共生术都施展了，邱子休这才想起来叶云起应该是看过自己所有手稿和所有禁术的书的人，知道这些不足为奇。
　　“剩下的阴蚕茧全都缫成蚕丝备着，阴蚕丝的作用应该远不止这一点。”邱子休对叶云起说到，“以后可能还有大用——你应该会吧。”
　　“嗯，当然。”
　　……
　　炼制摄魂幡并不需要一直守着，开了阵法便行。待阵法打开，邱子休确认无碍之后便又将控制权给了叶云起，不为别的，该吃饭了。
　　叶云起避开山脚的修士爬山涉水来到最近的官道的一家客栈，虽是官道，可离尸山太近了，人还是少了许多。
　　叶云起要了个包厢，点了一只叫花鸡，一盘水煮鱼，半斤牛肉，一碟花生，二两米饭又要了一坛酒，一边吃一边在心里与邱子休交流。怎料邱子休听着听着就没做声了，大底是睡了，弄得叶云起好不伤心，连吃饭的心情都没了。
　　草草吃完，又打包了几份拎着以备接下来几天的生活，叶云起悄摸的绕开守备又回了尸山，在密室歇息下了。
　　两人在尸山待了一月左右，直到摄魂幡炼制好了，邱子休稍稍适应叶云起的躯体，精力恢复了一部分之后才动身往岳阳赶赴。
　　这些天邱子休主掌身体时，多是在引聚灵力，教习叶云起心法口诀，为助叶云起结丹做准备。在邱子休的指点下叶云起确实感觉自己隐隐有了一些灵力，虽远远谈不上澎湃，却也勉强称得上充沛。
　　这让他极为叹服，早听闻符道玄奥，血符魂符两大禁术更是深不可测，他起初还不太相信只觉得是夸大其词。而邱子休之前给他展示的也很少，除了尸腐海一役，叶云起几乎没窥见什么，到如今亲临身受，不由得不信。
　　有了摄魂幡护持之后邱子休的精力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衰弱，加之不喜人多，叶云起便没有继续走官道而是租了一只小船顺水而下，又换作陆路。这样悠哉悠哉的行了几日来到了一个山脚的小镇，准备补给一下再前进，可让两人意外的是这小镇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规模也远比一般小镇要大。
　　这可奇了怪了，这阵子偏得很，离官道有几里地，附近有没有修仙散户，最近的修仙世家是千里之外的云梦泽。可自从尸山躁动以来，附近地区都不太安定，不少人小的村落小镇的人都举家东迁或西迁寻求云梦泽或者碧山郡庇护范围内的地方。可这个小镇离尸山仅有几日路程，怎会这般繁华？
　　邱子休不得其解，但没准备深究，太平最好，或许就是因为偏僻了一些以至于邪祟都没发现吧。
　　叶云起进了镇子走到街上，镇子中心有一个祭坛，上面矗立着一座几人高的石像。那石像雕的人左手捏一张符篆，右手执一柄长剑，雕像栩栩如生，看上去年轻秀气。供桌上燃着几尺长的香烛，摆着瓜果，祭坛外边一个说书人正讲的眉飞色舞。
　　“说时迟，那时快，公子闪身避过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出一张符篆，符纸在妖物身上爆裂开来，疼得它张牙舞爪，不等妖物反击，那位公子举剑而上，一时间霜花满天……”
　　“一剑霜寒？。”邱子休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惊讶。
　　“哥哥知道？”叶云起问道。
　　“嗯，一剑霜寒，赫赫有名的一位散修。”邱子休回道。
　　所谓散修，就是指没有固定修行之处游历四方的修仙之人，一些大家族的成名修士若是脱离家族也可称为散修。
　　只是凡间散修修为大都不高，可这一剑霜寒却是个例外，早在邱子休叛逃之前就有所耳闻，而且还与其一同经历过生死一战，尽管最后也没认识。
　　其实除了邱子休，各大仙门都有意结识他。除了云梦泽一直没表现出什么兴致以外，其余仙门在偶有遇上之时都会上去试图搭讪，但似乎无一例外都会被他提前躲开。除了某次危机邱子休还有苏家两兄弟又和他近距离打过交道以外，似乎就没有什么人接近过他了，可那唯一一次和他接触也因为危机紧迫而没时间寒暄，甚至到最后连招呼都没好好打一个。
　　不过“一剑霜寒”确实就是这么一个人，世间关于他的传闻大多来源于坊间百姓口中。
　　邱子休也只听说这人来无影去无踪，游历于锦官、碧山、云梦一带的大片南方地区，降妖除魔分毫不取。
　　无人知晓他真实姓名，只知道他佩剑一出，四下具寒，甚至霜花漫天，所以有了“一剑霜寒”的名号；也没人知道他具体行踪，当初不少仙门都曾希望拉拢他，但根本连人都见不到，只有在降伏一些高阶邪祟时遇见过。
　　只不过见到是一回事，能说上话又是一回事，毕竟他似乎极度厌恶仙门百家似的，见到都绕着走，因此在邱子休死前也没听说他有加入哪个家族。
　　“原来是他呀！”叶云起惊叹道，“难怪雕刻这么大一座石像。”
　　“你好像了解不少。”邱子休说，“他近些年有些什么动静？”
　　“当然了解呀，这可是赫赫有名英雄好吧，不过最近没听说他有什么动静，自从去年腊月在巫山猎杀一只凶灵之后就没听过还有什么了。”
　　“这样啊。”邱子休淡淡应了一声。
　　“哥哥想见他？”叶云起见邱子休似乎对他挺感兴趣问道。
　　“之前一直想和他交手，可惜从没遇上。后来……也一直没有机会，有些遗憾罢了——去找家客栈休息一下，准备些干粮药品，明天一早上路，争取早点赶到岳阳城。”
　　“好。”叶云起听完没再闲逛，买好药品干粮，找了家客栈吃了顿饭，吃饭时向小二打听才知道这里叫霜华镇。
　　十年前这里本是一个只有百余人的小镇子，经常受邪祟侵扰，后来一剑霜寒游历至此，除尽邪祟，又领着村民在山腰处修建一座简易的镇魔塔，四面八方设下禁制，使得这个以前经常遭受邪祟侵扰的镇子再没有邪祟作乱。这样一来周边一些小村落便陆续迁入镇子，镇子的规模也不断扩大成了如今的格局。当地人为了感谢一剑霜寒便为镇子取名霜华镇，后来又在镇子中心为其雕刻石像以示尊重和敬仰。
　　邱子休对于这种无聊的故事向来没有什么过多的兴趣，对叶羽满脸艳羡的惊叹也没发表过多看法。
　　叶云起听完了故事才草草吃了饭，因为明早要赶路，吃完之后也没有拖拉，回了房间准备洗漱完了早早休息。
　　“早点睡，明日早起。”邱子休对叶云起说道。
　　“知道，这就睡了。”叶云起将背上的两个包袱卸下，放到桌上，又把斜背在身上的卷筒放到包袱旁边 。
　　“藏魂匣放枕边。”邱子休出声提醒。
　　“好。”叶云起应了一声，上床将卷筒放好，轻轻吹灭了蜡烛，室内落入一片漆黑之中。
　　“哥哥，晚安。”叶云起突然笑着说，可是如他所料没等到邱子休回应。
　　睡了吗？这么快呀。虽然知道邱子休魂魄栖于自己体内睡眠很快，但，到底太快了，快到还没来得及说晚安，不由得让他有了一点点失落。
　　不过，他又想，来日方长，总归有时间的，然后翻了个身找了个相对舒服的睡姿，美美的睡了过去。
　　只是叶云起不知道的是邱子休其实没睡着，只是不知道怎么去回应他所以故意没吱声。
　　自从婉莹死后，邱子休没再道过晚安，也没和任何人这样接触过。一贯的独来独往让他不习惯和人如此……亲密。
　　他没有回答叶云起，这个有些天真的稚气的少年让他有些不知如何应对，既冷不起来，也不想热起来……
　　邱子休不想纠结这么多，反正之后去了岳阳到了云梦泽的仙府偷出自己的佩剑流光，待叶云起有了自保的能力就会别过。
　　总归是萍水相逢而已，虽然时间久了点，但终是过客，何必因此惹得自己烦扰？
　　想着邱子休便也准备休息了，但又莫名感觉自己睡不着。
　　之前早有发觉叶云起体内有灵流波动，可每次都只是很微弱的刹那有这种感觉，但随着自己教习叶云起心法口诀，教他法术，教他感知运用灵力，随着叶云起的精进，那种感觉来得越来越频繁，每次感觉也越来越强烈，给自己的魂魄造成很大的影响。这也是为什叶云起总感觉邱子休一直在休息的缘故，前期是因为虚弱，后来是因为经常没有休息好，所以一有时间邱子休便会试着休息，保存精力。
　　邱子休一直在想，会不会叶云起其实是仙门中人，隐藏了实力。可又觉得不像，他感受到的灵力是截然不同的两股，寻常修士不可能会有这样奇怪的灵流。而且若是已经结丹的修士，邱子休作为栖息在其身体里的魂魄，自是会有感觉，可在叶云起身上并没有那种感觉。虽然邱子休觉得叶云起的身体很奇怪，但他又说不上来，只能说幸好没什么太大的影响，所以他也懒得深究。
　　正当那股不适的感觉慢慢消退下去，邱子休准备休息时，他突然明显感知到藏魂匣中的摄魂幡隐隐开始躁动起来。只是瞬间，他就猛地清醒起来。
　　摄魂幡躁动，说明感知到附近有离体的魂魄存在，也就是附近有鬼类，这躁动的架势可能还不是一般的鬼，至少得是恶灵。
　　一想到这里邱子休便试着操纵这具躯体，因为叶云起已经睡熟，他很简单就拿到了控制权。这时他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屋外狂风大作，吹得窗户啪啪作响，他起身燃起一张符篆来到窗前，窗外雨点似黄豆一般大小，狠狠地向着地上砸去，像是要把地面砸出一个个深坑似的，窗户附近已经湿透了，木制的窗沿透着些许深深的水痕。
　　阴气好重，邱子休皱了皱眉，虽说雨天阴气会重一些，可也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如此看来摄魂幡感知无误，这镇子里应该已经进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