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鹤牧歌 [gb]》江欲一

37、第三十六章

　　房间很暖，很小，也很旧，看起来有一定年头。
　　周遭的环境很陌生。烧水壶在响，不是一般的吵。
　　隔音不好，时不时就从楼上传来几声男女纠缠在一起发出的声响，冗长且抓耳，就跟猫挠人似的。萧时远自出生以来就没见过这景象，他尴尬地坐在旧沙发角落，双手抱膝，呼吸跟着发沉。
　　封鹤靠在这间房内仅有的桌台前，快沸腾的水发出连续不断的音调极高的响声，然而这闹人的声音并没有持续多久，她抬起手，“啪”一下切断了电源。紧接着，她单手拧开矿泉水瓶，喝掉一半，然后把热水倒进瓶中，拧紧，晃了晃，才扔给他，“抱会儿。”
　　萧时远下意识向后缩了下，指尖碰了碰那瓶口，硌手，还有点烫。但还是循着那人的意思，把水瓶塞进了怀里，果然，是热的，温度甚至刚刚好。
　　他早就不冷了，屋里面暖气给得足。比，家里暖和。也许是房间小，或者是她那瓶水真的管用。
　　她坐在床边，双手环抱胸前，不露痕迹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声音清冷，“你家人呢？”顿了顿，她似乎意识到什么，于是叹了口气，“算了。”
　　这个年纪想不开跑来自杀的，能有什么亲人。
　　果然，萧时远的嘴巴张了张，之后就没动静了。他盯着她看，那人扎着高马尾，那张脸极其好看，与自己差不多年纪，模样介于少年少女之间。眼尾上挑，总是半眯着，看起来对什么都不耐烦的模样。好像，和他，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单手撑在床面上，轻轻拍了拍，“这间是我这两天住的地方，你还是趁早回去，我可不能一直收留你。外一你家人报警，等警察找到我，我可说不清。”
　　说着，她笑了笑，怎么看都是一副轻松模样，“我，挺害怕的。”
　　萧时远目光始终在她脸上，从没离开过，她那表情生动鲜活。这样想着，他脑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念头，坐在自己面前的她，这个人，是他见到的第一个活得像人的...人。
　　不知受何种驱使，他咬了咬嘴唇，终于决定开口，“萧，时远。”面前这人，绝不可能是父亲的人，也不是萧家的人，他的心脏跟着落了地。
　　“行，姓萧是吧。”她摊摊手，无奈道：“你早晚要回家的。”
　　他下意识抬头，盯着她的眼睛，心脏又沉了沉，“至少现在不想。”
　　“成，那就不回。”对方盘腿坐在床边，目光落在窗外的雪上。
　　雪没有什么好看的。
　　但眼前的景象不知道怎么的就是硬生生刻在了萧时远的心里，大概是她把他拉近了那个真实的世界里。在那里，人和人之间可以这样面对面好好聊天，不论家族之间，不论对方是谁，没有趋炎附势的推杯换盏，没有所谓那些看上去虚伪的亲近与和睦。
　　他托着下巴，靠在沙发上，房间散发着一股霉味，大概是从墙面渗出来的，蔓延至整个房间。萧时远知道自己是个烂人，表面光鲜，内里腐烂。他眼前一片模糊，如果，早一点就好了，早一点，他或许还有救。
　　背对着阳光，萧时远侧过头，盯着她的背影看。外面的雪簌簌落下，一切似乎变成了流沙画，倒转过来，他咬了咬嘴唇，终于开口，“你...”
　　叫什么名字。
　　“什么？”她侧过头，阳光刚好照射在她鼻尖那颗浅浅的痣上。
　　萧时远咬紧嘴唇，忽而低下头，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他压制住内心的那抹异样，死死盯着地面，低声道：“没，事。”
　　“哦。”她终于从床边站起，目色微动，随手指了指窗外。不远处，人头攒动，乌央乌央一群人，身着统一黑色制服，步伐匆匆。她无奈叹了口气，蹲下，平视着眼前人，“看来，不回去是不行了，你的家人来了。”
　　萧时远脸色陡然变白，他猛地起身，靠近窗边。下面的那些人是最熟悉不过的，他的四肢如同过电般，等到反应过来，他一把扯起沙发上的外套，转身就走。但就在指尖却触及门把手的瞬间，那冰凉的触感令他一抖，萧时远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早已经变得温热了。
　　怀里那瓶水还有温度。
　　他低下头，没敢回头，甚至都不想再看对方一眼。他知道，如果再一眼，又一眼，就走不掉了。
　　走不掉就会给她添麻烦。如果她是东阳市的人，就更麻烦了。
　　萧时远没有丝毫犹豫，他瞬间推开门，狂奔而去，顺着来时的记忆，他摸着员工通道下楼，直接冲撞到在楼下向上赶的王叔身上。他闷哼一声，大口喘气，一把揽过对方的肩膀，试图平稳自己的呼吸，“王叔，我们先走，回家再跟您解释。”
　　“小萧总？你你你这...是不是被人绑架了？怎么到的这么一个破地方，你收没受伤？”王叔上看下看，身边人也跟着愣了，实在不明白这一出到底是怎么个情况。这样之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不动了。
　　这地方，说是个酒店，其实就是个破旅馆，压根连个监控也没，不然他们不会花费这么长时间才找到这儿。
　　“我说，回家。”萧时远抬起头，一字一顿道。
　　“好好，没事...人没事就好，走，我们回家。”王叔猛点头，目光略过他怀里的塑料瓶，无意说道：“小萧总，你手里的矿泉水...我给您丢了吧。”
　　萧时远目色一凛，缓缓移开望向旅店二楼的目光，他死攥着手里那瓶水，声音低到不能再低，“不准。”
　　他闭上眼睛，重复道：“不准丢。”
　　“我爸还不知道这事儿，做个交易，你什么都别问，我也什么都不说。”
　　“很公平，对我们都有利。”
　　萧时远眼泪大滴落下，似乎再也止不住般。他嘴唇颤抖，双目赤红，绝望地望着面前的人，一字一顿道：“为什么？告诉我！你为什么救我。”
　　封鹤闭了闭眼，似乎在消化这个故事。如同当年那样，她一步步走到萧时远面前，嘴角微动，“那年救你的，不是我。”顿了顿，她深呼吸，半蹲着，与眼前人对视，“救你的，是你自己...因为，你还想活着，不是吗？我只是刚好出现在你最难过无助的时候，因为你的突然离开，我永远地停在了那个时间。其实，你一直忘不掉的，只是想象中的我罢了。”
　　封鹤掐灭烟，轻声叹气，“你知道我今天等你是为什么吗？”她随手把烟头丢进垃圾桶，如实说道：“利用你心里的那个理由，和你爸萧文谈判。”
　　她目色淡然，声音依旧平静，“现在的我，还算是个好人吗？”
　　萧时远对上她的眼眸，眼泪流淌，他的嘴角却勾起，像在自嘲，“那现在呢？现在的理由，还够你利用吗？”
　　“已经不想了，因为...我有别的办法了。”封鹤站起身，习惯性地单手插兜，“你说我对不起你，当初应该放你去死。而无论是当初的我，还是现在的我，我都承认，我无法做到。”
　　阳光刺眼。
　　封鹤正对着阳光，侧过身，盯着花坛下的那人，轻声道：“算了，我们扯平了。虽然是你对不起我更多，但你刚刚说得那些，还算有用...不过，下次再见面，我们可就没那么多可聊的了。”
　　萧时远脊背一僵，想叫住那人。但和自己十一岁那年一样，本要开口的话还是硬生生地卡在嘴边。他终究还是说不出口，算了。
　　算了。
　　他抬起头，眼泪在眼眶中转着圈，他用指腹死死抠着花坛边缘，真硌手，好像跟那年的破矿泉水瓶一样。
　　晃了晃烟盒，里面已经空了。
　　她走了。
　　封鹤挂断电话，眯着眼睛，叼起最后一支烟，她摸出口袋里的打火机，想着今天最后一根，抽完这根，她就进萧家。结果刚点上，一辆黑车缓缓停在了自己面前。
　　她叼着烟，瞥见那半降下的车窗，真巧了。
　　萧文。
　　上车之后，她刚想掐烟，没想到对方也点了一根。
　　啧，看来是不用。封鹤摸出口袋里的打火机，望向身侧的人，顺手给对方点了个火。
　　对方倒没觉得意外，无论是在自家门口遇见封鹤，还是她给自己点烟这事儿。
　　明明不是第一次见这人，但封鹤还是仔仔细细重新观察了下面前的人。萧文，五十岁，东阳市数一数二的人物，无论是头脑还是眼界，都非一般人能比较。
　　封鹤算是瞧见了，她本想等着对方先开口，但似乎这情况，好像...并不是很乐观。两人谁都没说话，车也没动，里面的气氛不是一般的尴尬。
　　她揉了揉太阳穴，将打火机丢进口袋，脑子里消化着刚才电话里的内容，然后自然而然地拖起下巴，望着着窗外发呆。
　　“很意外，你来找我。”
　　终于，身边人开口了。果然与之前在饭局上所见不同，他语气平静，脸上连表情都没有，所以，几乎看不清楚情绪。
　　封鹤看不懂对方，她耸了耸肩，干脆如实回答，“因为我不想回家。”
　　“很有意思。”萧文叼着烟，指腹反复摩擦着无名指的戒指，“跟我听说的差不多。”
　　“嗯。”封鹤轻笑，“萧叔，您也和我听说的差不多。”
　　对方气定神闲，吐了个烟圈，“那我倒好奇，你究竟听说过什么，说来我听听。”
　　车内有种诡异的安静，大概就是从那刻开始，情况正发生着一丝丝微妙变化。
　　“只是个故事而已。”封鹤目光缓缓转移，两人对视，她嘴角噙着笑意，“萧叔来似乎来过淮滨市，哦...是有一定年头了，我想想，大概有十七年了吧。”
　　萧文面色一滞，烟灰抖落，声音却依旧无波澜，“这么久的事情...还真记不清了，这些年，我去的地方倒是多了。”
　　封鹤故作淡然道：“哦，那您认不认得一个人，叫，王彦东。”
　　烟雾乱了。
　　她瞧得清楚，那人的呼吸也乱了。
　　“你想说什么。”萧文那声音极低，低到，封鹤已然能听清楚这人的情绪。
　　封鹤摆摆手，轻声“啧”了下，她舔舔嘴唇，故作放松道：“也没什么，萧叔，我明天啊，还真有事儿，可能没法儿回家了。前几天对您儿子做出的一系列出于自保的殴打行为，我，封鹤会全权负责，希望别因为这些事情影响了您和封勇之间的合作关系。所以，我对您，以及您的儿子致以...”
　　别再继续下去，你明天也别再上门了。虽然错在你儿子，我打他是出于被动，但如果真就这样撕破脸皮，着实没意义了。
　　她故意拉长音调，像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线。
　　没反应，那就是成了。
　　封鹤嘴角勾起，继续道：“致以...最真诚的歉意。”
　　萧文的指腹一瞬间顿住，僵在脸上的笑容缓缓绽开。他望向封鹤，掐灭烟，声音恢复平静：“封勇这人，我总觉得没什么意思。但他的女儿，倒比他机灵不少。”
　　“封鹤，是吧？”
　　女孩转过头，又笑，“萧叔，可真是好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