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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下岗 ...

  •   田翠河回顾她这辈子几十年的人生,就没有输过,她一直坚信无论什么事,都能靠双手挣出来。她出生的年代正赶上□□,家里面几个姐妹岁数相差不大,几张嘴嗷嗷待哺。父母为了养活几个孩子没日没夜的操劳,她几个月大时由一个六岁和一个三岁的姐姐带着,姐妹几个饿得动不了,她掉到地上,爬到灶孔里吃灰充饥,大人以为这个孩子活不成了,但是她还是活了下来。后来田阿公做了街道会计,偷偷拿了仓库的粮食回家,几个孩子才保住了性命。但有一次,有人看见他们家有烟,举报他们做饭,于是两夫妻被拉到广场上批斗了三天,田阿婆的手被反绑着吊起来,放下来已经没有知觉,半年才好,好在那时候田翠河十二岁了,早就能帮着家里做事。田家几个姐姐都没有读书,长到十六七岁远嫁她方了,但田翠河不干,她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去上学,那是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无论撒泼打滚还是去跪着求街道主任,她说什么都要去上学,于是她和田家小弟都进了学堂。
      小学毕业,田家夫妻怎么都不愿再供她上学了,为了供小儿子上学已经很不容易了。可是田翠河有自己的打算,她做完了家里的活,就自己上山去打野果,采麻草做成布拿到市场上去卖,赚学费。田阿公很生气,给村委会打招呼不能推荐她上中学,可她又悄悄通过同乡一个姨妈的关系找到教育局领导反应情况,终于还是和弟弟一同去上了中学,弟弟后来去了外乡插队,后来参加政府工作便安家在外面了,而她去了谷溪。
      在谷溪,她第一次见到了方一塘,那时她就暗暗认定了他,她想尽办法和他在一起,在他面前讨巧卖乖。方一塘开始对她很热情,后来听到了些他们的传言,便对她不冷不热了,但她总有她的办法,最终她还是胜利了。
      后来她通过熟人进了全县效益最好的厂上班。
      别人觉得她一路顺风顺水,可是她知道没有哪一次的转折不是拼命挣来的。
      她已经赢得了人生,比起许多和他一样出生的女人,她得到了她们梦寐以求的生活,被投来羡慕的目光。就算当时和她和父亲关系不好,现在婚姻不算幸福……那又怎么样呢?
      虽然生活有些阴霾,可是在与朋友同事聊天时,说起自己的家庭,她总归很自豪。她总算从曾经猪狗一样的不堪岁月中挣脱出来,过上了体面的日子。
      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下岗!
      年后她和往常一样去上班,但是厂里已经有人在议论些什么了。同车间的同事说下午开会要公布第一批下岗名单,他们车间就有四个人。田翠河笑道:“那是不可能的,一个车间就下四个,还能不能正常运行了?”她心里虽然也打起了鼓,但是一想年前厂长还来慰问她,表扬了她一番,就算下岗总归不会是她,而且车间里那些小年轻姑娘偷奸耍滑的大有人在,要下也先下她们,这样想着,田翠河甚至有点期待下岗名单了。
      下午开职工大会,当念到田翠河的名字时,她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耳朵里一阵嗡鸣,晴天霹雳伴随着天旋地转。
      最后厂长张强痛心疾首地说道:“感谢这些老职工对厂里的贡献,发扬风格,敢为人先,身先士卒……”田翠河听不见,也听不明白。
      方浅还在上着课,就有同学匆匆忙忙赶来在教室门口大声喊道:方浅,你妈妈出事了!方老师已经下楼了!
      方浅惊慌失措,没来得及给老师打招呼,也冲下了楼。方一塘喝令他回去上课,他聪耳不闻。两人前后脚跟着厂的人,出了学校。
      方一塘父子被引到了厂里一栋办公楼三楼,里面围满了人,还没进去就听见田翠河的哭闹声。
      “我死在这里,我从这里跳下去!”田翠河声音嘶哑,带着愤恨的哭腔。
      “你别激动,有什么困难都好商量。”
      方浅进来就看见张厂长胖身子微微前倾,正对骑在窗沿上的田翠河说。
      “妈,你这是做什么?!”方浅大惊失色,就要上去抓住田翠河。
      “浅浅,你别过来,妈今天要问问他们清楚,到底我算个什么?!”田翠河又把愤恨的眼刀扫向张强。
      “翠河,”方一塘一脸担忧,温和的说道,“有什么话下来说。”
      田翠河满脸委屈,哇一声哭出来。
      “你问问这些王八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田翠河兢兢业业工作,到头来被当垃圾一样扫地出门!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张强!你这个狗杂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鸡零狗碎的事!你把我整下岗,就留着你那些可心人!”
      “田翠河,下岗是组织研究决定的,又不是我一个人说的,你……你,我不跟你计较……”
      “组织不就是你的一言堂!”
      “田翠河你!方老师,你看这……”张强转向方一塘求助。
      “翠河,你下来吧,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来。”方一塘伸出手。
      “妈,你不要这样。”方浅眼含着泪说道。
      田翠河看见丈夫和儿子关切忧心的脸庞,终究是呜呜咽咽心软了下来,众人见她动摇了,立马拉住她,她倒在地上抽抽搭搭哭起来,嘴里说着凭什么……你们算什么……
      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田翠河还是下了岗。
      自从下岗后,她一天也没有出门,只在房间里哭骂,几十年建立起来的自信一下全没有了。
      方一塘父子劝说和安慰了她许多,但是都不好使,她一下子垮掉了,田阿婆心疼女儿来照顾她的饮食,两母女多也是相对而泣。
      方浅心里面很难受,放学了他帮着阿婆给母亲做些她爱吃的,但是她也很少吃东西。
      他把汤端进房间去,母亲和阿婆正在说话,阿婆轻言细语道:“我的崽,你莫再这样苦自己,你看你还有男人,有阿浅,这些别人还羡慕不来。”
      “方一塘本来就看不起我,现在变成这样,还有谁看得起!”说到激动处,田翠河又红了眼睛。
      “我有个体面工作,他还爱答不理的瞧不起人,现在我这样了,他不知道心里怎么看轻我……”
      “你这是说什么话,”阿婆忙严肃道,“这几天我是看见的,一塘忙前忙后都是为你的事,你还这样说。”
      “你是不知道,他做这些都是给外人看,他心里面不知道多厌弃我,”说着呜咽着哭起来,“我这辈子算是完了……什么都完了……”
      “妈……”方浅走过去,阿婆马上拉了他坐下,对田翠河说道:“你也为这孩子想想,不看自己还不看重孩子吗?”
      田翠河深深叹了口气,拉着方浅的手说:“浅浅,妈没本事了,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出人头地,莫让别人看轻了。”她动情的说,“你就是妈的希望了。”
      方浅顿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他走出来看见父亲安静的坐在沙发上。父亲看了他一眼,道:“你妈她太好强了,过刚者易折……你不要有什么负担……”
      “我知道了,爸。”
      方浅心里面想着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下岗而已,又不是天塌下来,他依旧像平日一样上学,但他总是从别人的议论或同情的话语中感到不自在。他也会猛然从这种不自在中看清自己,知道这些都是虚荣的忧虑,可是他又无法控制,他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爱惜的体面是物质的丰沛和精神的自信在支撑,一旦前者的基础失去,后者就显得很滑稽。他可以不去看别人的态度,可越是刻意回避,越是心存芥蒂。别人也就算是,特别是王汐,这个女孩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他生怕在她眼里看见轻视与同情。
      谢晓川的小心翼翼显而易见,他想说些安慰方浅的话,又怕适得其反。方浅每每看见他的欲言又止都觉得难受。
      在接下来两个月里,无论别人邀请他去哪里玩,他都只说不去。方浅觉得自己陷入了和母亲一样地焦躁中,难以自拔。而且母亲那句“你不要让别人看轻,你就是我的希望”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
      回到家方浅发现母亲又在哭,一问之下知道是因为父亲的事情。田翠河现在情绪极其敏感,偏偏这段时间方一塘总是早出晚归,昨晚回来时还带着酒气。
      田翠河实在受不了,哭哭啼啼说:“方一塘没有良心,以前就看不起我,现在更是要把我踩在脚下……家也不回了,不知道哪里鬼混。”
      “妈,你别想了,爸爸不是这样的人。”方浅劝说着母亲,但是心里却也不太舒服,这个家的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压抑。
      他为了摆脱这种压抑的情绪,只能更加心无旁骛的学习,晚上最晚离开学校,早上最早到教室。
      “方浅,你不必这样。”晚自习结束后,无人的教室,余沐对方浅说。
      “不必怎样?”方浅只抬了一下眼睛,又埋头到练习本上。
      “不要再逼自己了。”余沐叹气道。
      “你很了解我吗?”方浅感到一阵烦躁,丢下手里的笔,看着余沐。
      余沐没说什么,上前给他把笔和书收进书包里。
      “余沐,你干什么?”方浅抢下自己的书,生气道:“你不要自以为是,多管闲事!”
      “方浅。”余沐定定看着他说,“你家里的事情,我管不了,但是你的闲事我就是要管。”说着迅速帮他把书本装好。
      “你……”没等方浅说你凭什么管我,余沐已经拿着他的书包出了教室,他无可奈何,只能默默跟在余沐身后。
      二人沿着下街的阶梯一直走到河街的码头边,余沐终于在尾江大桥头一棵柳树下站住了。
      这时河风柔软,柳絮飘飞,空气里弥漫着花木的清香,方浅这才惊觉,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他深吸一口气问余沐:“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就带你出来转转。”
      “我没空。”说着就抢过自己的书包要走。余沐立马拉住他的手道:“方浅,我说了,你不必这样逼自己。”
      “我怎样不关你的事,我们还没有熟悉到过问对方的私事吧。”方浅避开余沐的目光说道。
      “你说我们不熟悉吗?”余沐靠近方浅,方浅不太自在,想逃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扣住,方浅挣扎道:“余沐你放开我。”
      “你忘记我们做过什么了吗?”余沐的脸凑到他的脸颊边,目光在他的眼睛和嘴唇上徘徊,方浅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那晚,黑暗中嘴唇被亲吻的感觉在脑海里闪过,他脸颊发烫,在两人的嘴唇马上接触的一瞬间,他撇开额头,余沐正好靠在他耳边说:“那晚你说要做我的弟弟。”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拂过,方浅脸颊一阵酥麻,他狼狈的推开余沐,生气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真的想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就算我们是兄弟,你也不能体会我现在的感觉!”
      “下岗的是我妈妈,对你来说有什么影响,你只是一个局外人,旁观者!而我,每天要面对我妈的崩溃情绪,还要面对别人的异样眼光!我能怎么办,我现在是我妈唯一的希望,我只能一刻不停的往前跑,我害怕别人看轻了我和我妈妈……我没有办法……我必须一直这样优秀下去……要比现在更优秀……”方浅红着眼眶,把一直压抑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此时他只觉得一阵虚脱,但接着一只手牢牢拉住他,把他拥进怀里。
      “方浅,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我到底要怎么做?”方浅抓着余沐的衣服,眼泪打湿了余沐肩膀,“我怎么做才是对的……”
      余沐轻抚着他的背温言说道:“阿浅,没有人轻视你,你做自己的就好。”
      方浅觉得被一股强大而温暖的气息包裹着,让他安心,这么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得以放松,他迅速擦了擦眼睛,有些不好意思的离开余沐的肩膀,两人对望着,夜显得如此安静。
      良久,方浅转开头,余沐也有些尴尬的放开他的手,他接着爬上桥头的扶手,回手把方浅也拉上来坐下,他抬手摘了一片柳叶,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柳叶的音色不算好听,但在余沐唇下有了神奇的力量,飘渺的乐音与流水声纠缠飘荡,撞击着方浅的心灵,与湿润柔软的风缠绕,纠缠着他的内心。余沐的唇色偏暗,和他的皮肤一样,光滑,坚韧……方浅意识到自己看着余沐出神,心慌的看向别处。夜渐深了,路上没有几个行人,只有些喝了夜酒的醉客偶尔路过。
      醉酒的人总是三两个一起,一个扶着一个,一个侃天,另一个吹地。只听远处有一对醉酒的男女高一声低一声的不知说些什么,直到那女声说了句:“那方一塘真有意思……”方浅的耳朵竖了起来,他示意余沐停下,拉了余沐悄悄跟着两人后面。
      等靠近了,方浅从背影上辨认出那男的就是铅笔厂的厂长张强,女的是厂里的工会主任苏小姐。
      张厂长扶着苏小姐的肩膀道:“那能成什么……他就不太懂政治……要不是我和莫局长聊天说起这人,还不知道他得罪过莫局……作为一个老师居然不懂点税法……可笑。”
      “呵呵,明天莫局会教育……他的,到时候我也学一学。”苏小姐娇俏的说道,但是说完打了一个酒隔,破坏了她娇媚的形象。
      “你学什么,你把厂里的问题学通了就行。”张厂长插着腰,指点江山道。
      “是……厂长……您说的对,收到!”
      “你明天提醒我啊……是不是在鑫豪……”
      “是……是,刚刚方老师醉了,我们不是让他明天再邀大家去鑫豪吗……”
      “想帮田翠河跑跑路子……那我们就顺他的意……再吃他几餐!”张厂长腆着肚子有点摇摇晃晃了。苏主任也好不到哪里,两人拉拉扯扯走了没多久就上了一辆小汽车。
      方浅捏紧了拳头,咬紧牙,他看向余沐,余沐眼里也隐含着愤怒的光。方浅告诉余沐,一会回家就把事情告诉父亲,不要再指望这些人了,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他回到家,方一塘已经睡觉了,因为醉酒的缘故,还打起了鼾。田翠河在房间里念念叨叨,大发雷霆,方浅见状想告诉母亲事情的原委,但田翠河自己回了房间,把房门碰一声关上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下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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