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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连雨不知春去久,一觉方觉夏始深 ...

  •   如果,他想对我做什么,我很期待。

      这至少说明我在他心里并不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他开始意识到我的平庸。

      这很好。

      和他的谦谨自省比起来,我很自负。

      也许是没有人亲近地接触过我,也许是没有人敢于质疑我,我许多年来都独身在山巅上站着,距离和高度使人认为我完美无缺。

      他理智,坚忍,一步一步慢慢去攀这座高峰,走走停停,退却,害怕,然后看见我的平凡。

      他是一个难能可贵的人。

      和他比起来,我没有任何优越点。

      “长玉。”他靠在我肩膀上蹭我的脖颈,语气慵懒随意,“你好像长高了。”

      我低眸看了看他的头顶,想起初遇他时隐约比他矮半个头的距离,轻轻应了一句:“嗯,现在比你高一些。”

      陆昭戎下意识后仰了一下,愣愣地站直了身体,伸手比了比,“好像是?怎么?为什么?”

      我垂头整理着被他扒乱的衣裳,气息虚浮地靠在窗槅上,温声接话:“没有很多,你不喜欢,我可以变回去。”

      “不不不。”他语气里好似染上了几分急切,“这样很好。我是说,你这个长高,是自己想长就长的吗?”

      我沉默了一瞬,手中动作停了停,很快抬起眼,轻声道:“不是。”

      他好像很惊奇,拉着我上下看,笑道:“从前一直待在一起,没有注意到你在慢慢长高,这么看着忽然想起来,南术的时候你好像就跟我一般高了,你……你们神仙长高都是靠睡觉的吗?”

      我垂眸笑了笑,一时遮掩心绪,信口回应说:“睡觉确实可以长高。”

      他愣了愣,似乎被我的理论唬到了,难得迷茫起来,“所以,你总是昏睡不是在养病,是在长个子?”

      我跟着怔了一下,反应了片刻没忍住笑出来,好笑道:“你在胡想些什么?”

      陆昭戎噎了一下,眉眼间多了几分控诉。

      我伸手揽了揽他,觉得他身上凉凉的,便抱在怀里,解释说:“世有法相与真身,天虞的生长源于悟道,我只能回返,因为我经历过,但不能随性生长。”

      他便皱着眉认真思考,然后抬头看我,问:“所以天虞是修佛法?还是道法?”

      我罕见被问住了,沉默半晌,一一否认:“皆非。佛法讲缘起性空,道法讲天人合一,你了解的话会发现所有缘法都是基于对世间的看法,方才超脱于世,可……天虞不在万万世,却在万万世,你能明白吗?”

      陆昭戎安静了一阵,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与他对视了许久,有些无言。

      他仰起头在我唇边轻啄了一下,低声道:“长玉,我想知道。”

      我对上他灼灼的视线,叹了口气,说:“世中之法,需先历世方能出世,或者先出世再历世深修。但都逃不过处世二字。天虞是孤山,不在世中,但是它确确实实在天地之中,只是若世间少了它,与世间多了它没有任何区别,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旁侧窗扇处照进来的光在陆昭戎身上打了一层莹莹的晕影,他的眼睛在此刻变得透亮似琉璃,眼中光华流转在我身上,显出几分不安定的情绪。

      我浑身都随着他这份不安定绷紧了些。

      他小心地环抱住我,轻声问:“那你,为什么下山?”

      ……

      我不知道。

      于桐说,天下山五经,海内外八经,大荒四经,人神兽神无数,日月升落之地数不胜数,唯有天虞,无可触之。

      原因便是,天虞像独立的一方小世界。

      纵使它被纳入群山群海,纵使世间因果纵横,但天虞总在方外。

      想要销毁天虞的痕迹太容易了。

      只要我们不下山,哪怕我和于铃大肆宣扬天神之论,留下各种神兽在世上出没,也能轻而易举被世人归为大荒之类。

      正因如此,从前那一回下山我才肆无忌惮,随心随性。

      但我已然历世,神魂封锁,却在见到他的那一瞬神魂动荡,与年少时的自己三番叮嘱,不肯弃之而去。

      我不知道,我还能怎样对待他。

      才能全了那一刹结出的兰因。

      他眼中氤氲出雾气,在光晕里剔透破碎,近在咫尺的眉眼里渐渐染上笑,似是在撒娇,低声同我询问:“上神,你究竟多少岁了?为什么会喜欢我啊?”

      我怔怔地看着他眼里似有似无的水光,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见我不答,眼中笑意盈盈地重新贴上来抵按住我,低声威胁道:“上神要是不说,今日在茶楼里就办了你,外面可都是盯着的人,到时候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

      我近乎疯狂地封住了他的唇。

      他眼底浮动着愈来愈强的攻击性,带着一种近乎将我拆解入腹的狂野。

      “关上窗。”他嗓音低哑地提醒我,“上神真是不讲究。”

      我哑然,挥手封住了空窗。

      分明是他自己脸面薄,生怕别人看见。

      “你如今这般柔弱,还敢挑动我,真是有恃无恐。”他说。

      我没有回应,任他在我身上各种动作,神思迷离。

      他一点也不怕我了,鲜活了许多。

      像只捕猎的野兽。

      我靠在窗槅上看流转的光线,被陆昭戎又咬又亲的动静勾出些情动,轻轻提醒道:“别太过火了,这是茶楼上。”

      他抵靠着我低低笑出声,伸手来扯我的衣服,说:“不过火。”

      我叹了口气,强撑着伸手抓了一下虚空,转到卧房里,任他去了。

      我靠在床柜上怔了一会,看见透彻的阳光钻进屋打在地上,浑身一松,困顿地闭了闭眼。

      “上神。”他凑近我耳朵,似乎克制什么,“您这是真打算……让我来?”

      我神思混乱地听着他的话,本不想反驳,却在他迟迟没有动作的寂静里恍然了悟一瞬,揽过他滚在了床榻上。

      他不愿。

      也许他心里我是圣洁孤高的,他不愿意看到我居于人下的样子,那对他来讲是一种痛楚。

      我看着他与以往的温柔都全不相同的热烈模样,心中一片怅然。

      原来,这就是他想要违背道义的原因。

      “……陆昭戎。”

      “什么?”

      我目光黯淡地看着他沉迷的样子,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不知道我爱他。

      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告诉他。

      ——

      傍晚漂浮的尘粒在鸣叫一天的虚弱蝉声里晃荡,使周围的环境衬托出不堪受扰的寂静来。

      陆昭戎拉着我在水里又闹了一阵,穿好衣服出门去做正经事。

      我穿着里衣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拿着玉佩,靠在床边发怔。

      陆景湛翻进卧房来,看见我坐在地上愣了一下,犹豫片刻,僭越地问:“上神?您怎么了?”

      我安静地回缓了一阵,随意摆了摆手,问他:“周荛……与陆先生常联系吗?”

      陆景湛顿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回说:“是。周小公子是主公的暗线。”

      我怔了一阵,道,难怪。

      陆先生好像对周府的动向很清楚。

      我困倦地闭上眼睛,问道:“昭戎最近在做什么?”

      他又顿了一下,语气里有些犹豫,回说:“公子……不许属下透露。”

      我沉默了一下,换了个方向,问:“那你能说,昭华现在如何?”

      陆景湛悄然松了口气,回说:“大公子恢复得很好,没有什么遗留症状,还问过您和公子。”

      我皱了下眉,“你之前在锦城?”

      陆景湛再次顿了一下,说:“是。属下,属下是主公不放心公子,特意放在公子身边的。”

      我了然一瞬,难怪去南术的时候觉得陆先生在调查我,再往前想,陆先生对我的种种态度也慢慢开始合理。

      好像周鄂掌控着大量信息也不足为奇。陆先生连他儿子也不放心,生怕昭戎做错了事乱了哪里周全。

      这些人心思都这样深,难怪昭戎总是到处警惕,总说他父亲掌控心很强。

      我奇怪地看了看陆景湛,觉得他好像和一般忠心的下属不太一样。

      这样的事如果换做穆青,多半会一直隐藏着。

      但他好像情感很丰富,言行上看起来并不忠于昭戎,也并不忠于陆先生,更像是忠于自己。这让我生出许多探究与好奇。

      “你……什么时候跟着昭戎的?”我将玉佩重新放回枕头下面,问他。

      陆景湛愣了一下,回说:“属下自从受训以后,一直跟着公子。”

      我并不太想知道受训是什么,掠过去问:“那你为何要告诉我你是陆先生的人?”

      陆景湛抿了抿唇,说:“公子已经知道了。”

      我顿了一下,轻笑出声,这孩子真是实心眼。

      “你……过来找昭戎?”我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急吗?陪我坐一会?”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在我旁边坐下。

      我撑着脑袋懒散地侧着头看他,道:“你便一五一十地说吧,红木如何?周府如何?沈府,蒋府,南术,琴川。你知道的,能讲的都讲一讲。”

      陆景湛愣了一下,迟疑了一瞬。

      片刻后,他犹豫着开口:“属下……在来渝州的路上耽搁过许久,现在不知事情已经如何变化。但先前沈府已落实了税收之权,在锦城站稳了脚跟。”

      接着他又细数起来:“高家仍旧在西部,正等您回去下令。周府意欲收各地世家质子留锦,长孙家也似乎有意与锦城结亲,蒋大公子……一直在南术扣着兵权,您今日见过他。”

      “琴川一直在整顿,很安静。”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问:“陆先生怎么说?”

      陆景湛沉默了一瞬,道:“主公……打算把府里的事都交由大公子。”

      我顿了一下,半晌没再出声。

      陆昭华的痴傻之症已解,这个信息应当是陈郕无法共享的,毕竟是于铃亲自去办,稍瞒一些就行。锦城日益热闹且暗潮汹涌,陆先生却打算褫夺陆昭戎的权力,将他禁锢在家中。

      难怪他那般生气。

      只是站在陆先生的角度上,他会先保全他的儿子,然后在陆府危机时暴露出陆昭华,以此再保全陆府。

      我安静了许久,有些发愣。

      我随着昭戎走,看得都是些残酷的血泪,但这些人,却听起来颇有些百废待兴的尘埃落定之感。

      好像……只有昭戎一个人困在原地。

      恍惚片刻,我竟替陆昭戎生出些不甘不愿的不平心来。

      “只是神舍里……”

      “嗯?”

      我回了回神。

      陆景湛又犹豫了一下,似乎有所抉择,但还是说:“神舍里有些许异常。”

      想必是红木看到局面趋近稳定,在抓紧时间培养势力。

      我过多思虑了一瞬,点了点头,疲惫地叹了口气,道:“不必管她。”

      “是。”

      我摆手叫陆景湛回去,转眸看向窗口透进来的霞光。

      夏日的天气很好,连云霞都烧得缤纷大气。只是闷热,显得云也重了几分,不好飘动。

      我随昭戎来人间的第二年盛夏季节,似虚假的一般,已经如此迅速地见证了一片争夺。

      我还以为,至少要连年战乱,争斗不休。

      我仔细想了想,了悟了一瞬,道,也是,毕竟我横插了一手。

      不知,陆昭戎会怎么与他父亲抗衡。

      我咳嗽了两声,安静地看着云卷霞光。

      质子。

      琴川没有。

      渝州离琴川很近,想必下一次陆昭戎要见的,就是秦满了。

      他很聪明。兴许他早就料到会有被周鄂逼至此路的一天,所以一早就相中了琴川这个可以躲避的地方,然后装作为难一般替秦满夺权。

      他表现得像正人君子,又不那么强势,叫秦满以为他是出于同道之心,记他了一段人情。

      沈舟山会不会与他一起另说,但在统一税收以前,他就想好了要将能拿钱的职位留给沈府。这样,没有兵也可以养。

      蒋辛……

      这个人心思很跳脱,我不知道他与陆昭戎的渊源,回头要问一问。

      长孙家要与锦城结亲的话,长孙大公子掌家,不妥,三公子不到年岁,也不妥。

      我疲惫地皱了下眉。

      这就是他同长孙容宓关系亲近的原因吗?

      恐怕他唯一漏算的,便是梅皖昀先生临时反水,帮着我促成周朝天下的局面吧。

      他去到天虞山上,究竟是因为周鄂的命令,还是因为他自己?

      也许……他一开始只是防备着被周鄂逼上绝路,趁着去天虞山的路上筹谋了这一切,然后意外之喜地发现了天虞这个地方。

      他想要活死人肉白骨的药,是因为他预料到有一天会被危及性命,所以药材被送下山以后一直不见踪影。

      他特意藏起来,防止周鄂或者其他人发现,关键时刻能救自己一命。

      我仰头靠在床柜上,看着光影一点一点暗下去。

      晚风顺着窗口爬进来,带起一丝凉意。

      他如果想替换掉周鄂,那得要将“天意”稍转。

      不知……梅先生还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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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连雨不知春去久,一觉方觉夏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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