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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至暗的尽头是微光 ...

  •   时光倒退回8年前,英国伦敦,伦敦大学学院。
      这所19世纪创立的英格兰著名学府是晓艾从高中起就一直向往的圣地。在国内读完本科,又埋头在设计行业里做了几年默默无闻的“小透明”后,她终于鼓足勇气,伸手叩响了梦想之门。
      直到反复审视着电子邮箱里静默着的那封仿佛镶了金边般刺目闪烁的“建筑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伴着内心阵阵如同囚禁在铁笼中已久的猛兽终于冲破牢笼的“痛快淋漓”之感,她终于意识到许是梦想终究照进了现实。
      待胸口的那份抑制不住的狂喜逐渐冷却,小心揣好她那颗遍布血痕的心,理性的回归则是直面残酷现实的开始。于她而言,平凡的国内本科“环境艺术”专业背景,十八线城市县城的工薪阶层的家庭收入,都让这个offer显得弥足珍贵又分外沉重。面对周边朋友们或真诚,或言不由衷的祝贺,晓艾心底雀跃而酸楚。她不愿打开记忆的相簿,就如同她总是拼尽全力向前奔跑一般。身体的劳累使人无暇回首,而早已尘封于心底一隅的难言之痛,也就无从被反复翻看。
      但成长的代价却无从辩驳。亦步亦趋间,每一步艰难前行的步伐,实则都是叠加于过往的人生历炼;而每一次渗透着泪水与血色的旧日重现,都好似在督促着她正视那个最为真实的自我。驻足回首,不堪的过往带着猩红的血色历历在目,连同低入尘埃般卑微的自尊,就像被冰冷的手术刀剖开躯壳一般,总在光亮落下之时,就连藏在阴影下的面积,也无处遁形!

      如果不是那封如期而至的推荐信,她大概率是很难顺利摸到这所名校的门槛的。晓艾内心深知,这张人生的入场券,不光为她这个小镇姑娘开启了一扇走出去看看世界的窗,或许同时为她打开一扇阶级蜕变之门。
      但此时的她或许并未意识到这扇门的另一侧,可能意味着与初心的告别。自此之后,晓艾那颗“向往精神自由”的心也许只能在噬心刻骨的痛楚中隐忍蛰伏,“折翼”低飞,因为原本那对无拘无束、自由翱翔的翅膀早就被现实的噩梦打得七零八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因果伦常,早在选择之初,就埋好了预设。

      直到进入那个国企设计院,晓艾才逐渐从自己那个不带任何“预设”的设计师的梦境中苏醒过来。原来所有事物早就被拟定了价格,没有人向你询价,是因为你远远还不够格。一个留京的工作名额,除了靠不确定性极强的才华和运气,更为牢不可破的是背景和财富的支撑。1000万金额的设计合同,可以兑换一张北京户口的门票;可以轻松谋得一个高薪、但却不用加班加点的建筑师职位。而这些,都是晓艾拼尽了全力,才勉强望到的微光。

      在大四整整一年辗转于几家机构实习后,晓艾惊喜地收到了一家国企设计院的录取通知。她深知,这张看似轻飘飘的纸片所蕴含的重量。
      “你这算是被破格录用啦?”学校就业处负责调档的老师扶了扶厚重的黑框眼镜,上下打量着晓艾。也许她是在盘算,眼前这个小丫头定也是有些来头。
      晓艾在心底偷笑了一声。“莫非自己真的是那个幸运儿?”她克制着内心如出笼的鸟儿般的雀跃,努力不让眉眼间的明媚顺着全身蔓出金光。是的,“淡然处之,悲喜不显于行。”这是源于她从小的言传身教。

      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很快就浇熄了晓艾这个“新人小白”的一腔热望。录用并不等于重用,“助理建筑师”这个岗位名称听着好听,但实际上就是个“机械绘图员”、打杂及24小时随叫随到的代名词。
      像这个“高门大院”里其他几百个蹉跎着梦想和青春的年轻人一样,在日复一日陀螺般的循环往复中,晓艾惊觉自己的感官似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化,就如同每天被裹挟在一眼望不到头食堂排队就餐的潮水中,每个人端着统一定制的不锈钢餐盘,就像小心端起自己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人生般;就如同在早高峰地铁如沙丁鱼罐头紧实而密不透风的车厢内,毫无隐私的无距离接触、毫无性别差异的协助式推搡般,心中的热望,眼里那束明媚的光就如同指尖的沙般,迅速倾落于光线之外。
      而设计圈打工人的常态:每天如机器人般重复着流水线一般的CAD制图、3D建模、文本制作;无数次在凌晨被主管建筑师的电话或是甲方的催图铃声惊醒;在滴水成冰的元旦深夜因为打不到车而徒步一个半小时归家的艰难历程,极速在她的睫毛间凝结成串串冰花。
      “这莫不就是人类进化或是退化成无情无我的“赛格博”的必经之路?”一股随时可能被引爆的怨气渐渐郁结于胸。

      “晓艾,明天起到国际合作组报道。”听到两声熟悉的咳嗽声,晓艾挣扎着将目光从蓝黄相间的绘图框中拔出,抬起酸疼的脖颈,总工程那架着厚厚镜片的板正面孔,连同那总抿着的薄薄的嘴唇,就在猝不及防间撞入眼眸。
      “这可是个跟ZAA合作的项目!这么好的机会可不常有,你可要好好把握喔。。。”总工程师推了推眼镜,拖着长腔说道。
      刚刚绘图时图框内的一组数字仍在脑中不断跳动着,总工程师的面容在晓艾眼中模糊着,仿佛一尊镶了金边的圣人塑像般。她一时哑然,只是不住地点着头。“难道命运之眼,终究是撒向了自己?”

      晓艾在大学时曾参加过一个国际交流项目,作为交换生在美国学习生活了三个月,英语口语自然要比一般的国内毕业生流利,也更熟悉西方的工作、生活习惯。

      总工程师的背影还未从眼底消散,一股巨大的不真实感卷着波澜滚滚向她袭来。ZAA,那可是英国出挑的建筑设计工作室。而创始人Richard,年少成名,有颜有才。这些年则更是获奖无数,堪称世界建筑设计界的明星建筑师,无数设计师小白的梦中偶像。“我真的能与他一起工作?”晓艾仍旧被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着,这是种穿惯粗布花衣的平民女孩,猛然间被拉进顶级名品店之时,那种自心底而生的震撼、卑微及无所适从的惶惑之感。

      但也许人性的贪婪和丑恶从不因为身份、地位而有所偏颇,所有想象的空间都停留在换汤不换药的“外包装”的差异,以及程度的深与浅罢了。
      一次项目中期汇报会后,晓艾顺理成章地作为陪同参加了院方宴请ZAA的晚宴。
      “来来来,晓艾,你就坐在Richard身边。交流起来方便!”总工程师眯起镜片后面几乎垂落在眼睑上的眼皮,堆起满脸笑容,指着主宾右侧的座椅说道。晓艾惶惑着,有些笨拙地缓缓挪动步子踱了过去。
      待晓艾徐徐落座,Richard那双碧蓝的猫眼有意无意间在晓艾身上斜睨了片刻,一股巨大的热流顺着她潮红的脖颈向全身涌动着。觥筹交错间,两人的话题开始从工作转向了私人生活。试探性、暧昧的言语以及看似无意的身体触碰,让初入职场的晓艾青涩而笨拙得无从招架。
      晓艾不反感Richard,甚至有些因为崇拜而生的仰视。他无疑是西方白人精英的代表,年界五十,满头银发,自带的“生人勿近”的贵族气质,像极了“唐顿庄园”里走出来的身份显贵的侯爵。
      Richard身着一套剪裁得体的羊毛暗格西装,内搭一件雪白的横纹高支纱衬衫。他身材挺拔而紧实,衬衫下若隐若现地透出由于经年累月健身而保持的胸肌,一股荷尔蒙的气息呼之欲出。说也奇怪,晓艾一直对于穿着白色纯棉衬衫的男人有种说不清的情结。无论年龄、身份、外貌,白衬衫穿得好看,似乎总能带出一种少年感,或许更象征着一份纯粹而无杂质的心境。但晓艾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份执念也许只是她存于心底深处对青涩懵懂少女心的一种祭奠罢了。由于真挚而心无旁骛、求而不得而更显弥足珍贵,由于逝去而心生感怀。
      Richard脚蹬一双尖头、暗花的棕色皮鞋搭配绿蓝格子的高织棉袜更加英伦风十足。这无疑是个外表混合着“精神领袖”、“荷尔蒙”风的典型英伦绅士形象。Richard甚至说起话来也没有大咖的“命令式“画风”,悦耳的伦敦音抑扬顿挫,和风细雨般却又不容置疑。
      在他们这种西方精英主义、所谓成功人士的眼中,晓艾这种纤细而高挑的东方女性无疑是极具吸引力的。不同于西方女性的大骨架,亚洲女孩子大多身材婀娜而高挑,小麦色的肤色在西方男人眼里则更是健康与性感的代名词。
      “Ann,你有男朋友吗?”Richard举着酒杯缓缓在晓艾耳边轻吹了口气,晓艾脑中的那根“天线”瞬间跳立了起来。她分明感到了男性呼出的沉重气息的温热以及夹杂着酒精、烟草的令她面热耳赤的气味。周身的燥热随着耳根、脖颈间汗毛乍立愈演愈烈,一股电流在烟雾弥漫的气息间沿着周身的血脉加速滚动着。晓艾涨红了双颊,用力在桌边抵住双手,抵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为情和无所适从。她忙不迭地抬起抬起求救般忽闪着的双眸,不知所措地望向坐在Richard另一侧的总工程师。
      但人性的暗面穿透懦弱,总在溺水之际方窥得真身。令她渐感失望甚至逐渐开始愤恨的是,自己得到的仅仅是领导刻意回避的目光。年界退休的总工程师,无疑是这种社交场合的“老司机”。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并逐渐总结了一套明哲保身、无为而治的处世之道。不管是政府项目宴请、各类甲方开发商的酒局应酬,“美女设计师”,这个代表了“知性与审美”兼具的诱人标签,无疑是社交场合最好的气氛润滑剂、和商业酒局上的签单助推器。又或许在这些领导心里,既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小姑娘们大抵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机会主义者”,那么自己顺水推舟、揣着明白装糊涂,本就也是无伤大雅之举而已。

      经历多了,晓艾也生出了些感悟:酒精这个东西,之所以能成为社交场合的不二选择,也许就是为了迎合孱弱的人性而内生出的半公开法则。人性的善与恶,贪婪与不甘,都会在酒精或汹涌、或具有迷惑性的推波助澜下无处遁形。酒过三巡,原本紧紧包裹的外壳支离破碎,大脑在酒精的麻痹作用下,再高高在上的精神领袖也免不得会丢盔卸甲,袒露出最真实也可能是最不堪的猥琐。更何况男人本就是用下半身思考问题的动物,“生物性”从来不分人种、国界。但伙伴们不用怕,因为有酒一起饮,桌上都是同路人。要疯狂一起疯狂,要低俗一起低俗!谁也不用害怕因为酒后失言、甚至酒后乱性而失了身份!因为这一杯杯包裹着喧嚣、欲望的颜色各异的液体,早已如面包搭配黄油般成了困顿人生中的习惯之物甚至必需品,戒而不能。日复一日,在灯影霓虹中成了挣脱压抑,放纵狂欢的催化剂。
      就像晓艾多年后才得以在一个悟性颇高的“老司机”的点拨下幡然醒悟,“水疗馆”的生意经原来与“KTV”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就像一个初入职场的小白的认知终有一天会在岁月的历练下被打破一般:工作之事不总是需要危襟正坐、严阵以待!
      雾气腾腾、温香软玉间暧昧而放松的氛围之下,被“老司机”一语道破的天机不言而喻,:“这种地方才更能坦诚相见嘛!”
      “原来如此!除却衣衫,正如同褪却了其身上的社会标签,自然也就卸下了‘人设’包袱,打破了与生俱来的戒心。就像是同伙作案,大家沆瀣一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清晨,透过落地窗帘的缝隙,一缕光线投射在床头。
      脸颊的熨烫感随着晓艾朦胧着的意识缓缓沿着躯干弥散着,大脑中的一团团凝重着的雾障在刺入眼帘的白光中,被加速驱散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感沿着逐渐恢复知觉的四肢、脊柱迅速流窜着,晓艾惊觉自己那拼命抵抗的潜意识早已在强光下无所遁形。除了好似爆裂开的头颅,干涸的喉咙以及酸胀的眼皮,她的躯体仿佛被定格住了般丧失了知觉。她痛苦地强行活动了一下手指、脚趾,轻微扭动了一下腰肢。终于,伴随着一股逃离现实的渴望与沮丧,她在极度矛盾的心情中怯怯地睁开了双眼。
      “这一切都只是梦境!”这是剧痛着的心房中传出的一声绝望而力竭的呐喊。但正如晓艾潜意识里所预知的那刻无二,她此刻正□□地仰面躺在一张巨大而惨白着的床垫上,一个陌生的房间内!身旁那个侧卧着面朝自己的男人,是。。。随着轻微的鼾声,晓艾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
      与昨夜精致高雅、拉满了好感的绅士风度的第一印象截然不同,此刻,这分明是一张布满咖啡色雀斑、毛孔粗大、眼袋松弛的面容,苍老而陌生。她的眼角不自觉地向下划去,一团簇在胸口浓密的汗毛兀地涌入眼眶,瞬间令她联想起动物园里脏兮兮的灰熊身上那粘连着的、黑白夹杂的毛发。胃里一阵汹涌的翻江倒海向猝不及防地向晓艾袭来,伴着喉咙的一阵阵发紧,手脚的冷汗连同抑制不住干呕的冲动,让她全身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晓艾已经记不清那晚是如何从餐厅回到酒店的了。又或许是大脑在应激状态下启动了自我保护程序,刻意隔离了不堪回首的细节。隐隐约约存续于脑海中的片段,似乎前一秒她还在觥筹交错间与Richard四目相对,黑瞳蓝眸里,闪烁着酒杯中晃动着的一抹血红。渐渐袭来的古龙香水与烟草混合的男性荷尔蒙气息,仿佛有股魔力般缓缓扼住了她的脖颈。
      她呼吸急促,面热耳赤,在矜持与放纵的焦灼中渐渐丢盔卸甲。血液循环也仿佛被安上了加速泵般,在身体里左突右撞地乱窜着。心脏剧烈地紧缩着,胸口像是有块吸满了液体的海绵,凝聚起一团随时准备喷薄而出的岩浆。伴随着灼热感一阵强过一阵地向周身涌动着,那个魔鬼似的声音也好似在耳边愈来愈清晰。她惊恐地想要逃脱,但身体却如同被施了魔法定格了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抗内心深处的渴望。
      后一秒,晓艾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被一双坚实的手臂托举着,轻飘飘地落在一个棉花团上。朦胧中,那股心底迸发的对于燃烧的渴望,连同酒桌上那股酒精与烟草混杂的气息从鼻腔涌入,横冲直撞地在全身游走着。她忙不迭地蜷缩起身体,似乎还在试图抵抗着些什么。但涣散的意识渐渐从跳动着的太阳穴汇聚于头顶,带着最后一丝焦灼,就像是黑暗前最后那抹耀眼刺目的彤红般,像极了回光返照前的疯狂。
      耳畔仿佛仍然留存着一缕哗啦啦的水声。温热的幻觉伴着一股犹如小蚂蚁般啃食肌肤的针刺感顺着她的嘴唇、耳垂儿、脖颈间一路长驱直入。。。。像是有条轻盈的小金鱼,在用它冰凉而柔软顺滑的嘴唇上下反复游走,直至激起她内心最原始的渴望。电光火石间,身体剧烈的震颤伴着悠远而绵长的眷恋长久无法消散。潜意识里,仿佛除了身体的交融,她不得不奋力抑制住心底迸发而出的一声力竭般的“嘶吼”。“这是否意味着一份对于心灵与躯壳合二为一的期盼!”晓艾无从回答。
      耳鬓厮磨间,另一个强大的力量吞吐着火舌远远地朝她伸出双臂,似乎在严厉地警告她必须立即停止。但喷薄而出的欲望却又顺着彤彤而生的火苗丝丝地鸣唱着,以致她的肉身顺势如挣脱铁笼的黄雀般雀跃着,配合着对方扭动的身躯,贪婪地将那份温热和躁动留在体内,直至将全身难以压抑的欲望焚烧殆尽。
      这些支离破碎的痕迹急速冲击着她的大脑,令晓艾羞愧难当。她想大声呼叫,但喉咙好像被卡住了异物一般;她想挣脱,但躯体的压迫感沉重得使她动弹不得。也许人类终究难以逃脱动物的本性!欲望面前,再坚韧的理性许也会在抽丝剥茧中黯然神伤;麻醉的躯壳下,灵魂似乎早已被剥离,只剩下简单而粗暴的对于荷尔蒙的无限渴求。电光火石间,绵软的躯体伴着极致燃烧后的畅快淋漓在逐渐暗淡的意识中熄灭了火焰。

      “酒精,一切都是酒精的错!这绝不是自己自愿的!”
      “那一晚,那个人,必须统统忘却!”这种心理暗示随着时间历久弥坚,仿佛成为了晓艾面对不堪的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因为在这个小镇姑娘过去二十多年循规蹈矩的人生信条中,“女孩子必须自尊自爱,远离是非!”
      因此,她除了“悲愤”和“羞愧”,似乎任何其他生出的情绪,都会被钉在道德的十字架上,抽筋拔骨而永世不得翻身!

      之后的日子,晓艾明显察觉到了总工程师的“另眼相待”。那种有意无意投向自己的目光,写满了“揣度”,仿佛如万把飞刀般扎入她的心房。她厌恶极了这种面上的照顾、讨好,实则充斥着恶毒揣测和旁观笑话似的“暗藏玄机”。种种的特殊关照、点滴暗戳戳的酸言冷语,都让她冷汗淋淋、如芒刺在背。
      以往繁琐而无含金量的“机械绘图”的工作量被大大减少,晓艾在组里的地位仿佛也陡然不菲:在每周与ZAA的视频协调会上,总工程师身旁的位置毋庸置疑般留给了她,美其名曰,“晓艾英语好。”这像是个心照不宣的说辞,几乎所有团队成员一股脑儿地领会了领导心意般沉默着低头不语-ZAA的联络负责人是华人,这个沟通会从来都只用中文交流。
      晓艾只能沉默着,这也许是她唯一能“自洽式反击”的方式。她怎么能不恼怒、不愤恨呢?但她又能如何?似乎也只有默默在心底将这一切如苍蝇般的恶心和无处发泄的怒气一口吞下,才能勉强抵消些许她内心的不安和怨怼。

      那天之后,晓艾再未见过Richard。听说他在酒局的第二日就飞回了伦敦。也许大咖的时间总是甚是宝贵的。就连合作项目每周的视频会议,也鲜少见到Richard在信号那头出现,仅是在例行工作会议纪要的发送名录里,出现过他的电子邮件地址。
      晓艾那颗绞痛而惴惴不安的心,渐渐在时光的流淌中得以喘息而放松了些许。这也许就是人性使然吧:面对伤痛,第一反应永远是逃避。晓艾曾无数次祈祷那曾经鲜血淋漓的场面不会再度溅湿眼眸,卑微地祈盼着自己足够幸运,得过且过地躲在某处;哪怕明知身披自欺欺人般“皇帝的新衣”,哪怕藏身之处只不过是个肉眼可见的、一击即碎的玻璃蚌壳;但只要强撑住那颗时刻端起的心,假装无视那难以面对的伤痛和不堪,那份用以示人的体面就还在,明天升起的太阳下就依然还会有片属于自己的阴影。但无视、逃避就真的等于一切归零了吗?

      合作项目逐渐接近了尾声。一天下午,晓艾被叫到了总工程师办公室。瞥见她惶惑着踱步进门,总工程师立刻收起了平日那惯常严肃的表情。他推了推高度近视的镜框,强努着挤出一个鲜见的笑容。那勉强堆起笑容的面皮,无精打采地耷拉在他瘦肖的面庞上,仿佛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怎么也撑不起周身的褶皱。一阵不祥之感涌上晓艾心头。
      “Richard最近怎么样?你们一直还保持联系吧?”总工程师清了清嗓子,努力保持着轻松的语气率先开了腔。
      见到晓艾一愣,他接着堆笑着说道:“是这样啊晓艾,院里呢,想让你去给Richard发个邮件。就是,就是代表我们设计院游说一下ZAA。”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接下来的说辞。
      “你也知道咱们的项目施工图都已经出完了,也基本都尊重了ZAA的建筑方案设计。我们的工作量还是很大的,这点你知道的呀!下周的甲方评审会,让Richard替我们说说话,就不要再调整了嘛。他发话,甲方肯定不会再为难我们的。”
      此话一出,晓艾仿佛如震耳惊雷般如梦初醒。她前些日子就听项目组的同事在窃窃私语,有传言甲方对我们的外立面深化设计非常不满,觉得与ZAA的原始设计方案效果相去甚远,勒令设计院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前一阵子晓艾可是没少加班,看来调整的结果还是不尽人意。总工程师看晓艾沉默着不接话,无奈之下又陪着笑脸自顾自地说道,“或者你就用私人身份给他单独发个邮件,说说你最近为了改图经常加班到半夜,人都憔悴了。Richard肯定会心疼你的嘛!”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晓艾,透过厚厚的镜片,晓艾读出那眼神背后写满了的:“我什么都知道,只是什么都不说而已”的暧昧味道。晓艾顿时感觉一股气血从脖颈直冲天灵盖儿,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多想夺门而逃,或是就此天崩地裂,随着物理空间的崩塌而溃散消失在尘埃里。人
      就是这样,不知是习惯了自欺欺人还是侥幸心理作祟,明明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儿,但你不说,我就可以当作你不知。这样那层遮羞布依然还在,所以还是可以你好、我好、大家好,相安无事地重复这日复一日的过活。但当遮羞布被揭起之时呢?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而总是是暗地里祈求这一刻越晚到来越好。
      那一夜晓艾失眠了。虽然她只是个职场上的小白,社会经验少得可怜。但基于对建筑师这个职业的了解,她内心却无比清明,Richard那么一个江湖地位斐然的大咖是绝不会因为她的只言片语而降低设计要求的。更何况,那夜对于这个社交场的“老司机”来说,不过就是在酒精的推波助澜下,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艳遇”而已!大师怎么可能因小而失大,用一个建筑师的操守,更甚至是职业生涯的污点来为一个小姑娘的只言片语买单呢?
      “那如果没有完成总工程师交代的任务呢?后果也将是不言而喻的!”晓艾忐忑地揣度着。
      “自己定会立时从云端跌落。对于自己这么个没背景又‘难堪大用’的小设计师,除非奇迹出现,否则自己在设计院定难再有出头之日了!”
      晓艾悲观地思忖着,脑中仿佛被一团团急速冲入地乌云膨胀、挤压得密不透风,太阳穴止不住地“咚咚”地跳动着。
      “自己的合约还有好几年才到期,跳槽肯定也是不现实的!”如果辞职,她将面临要么离开设计行业,要么支付高额离职违约赔偿金的两难境地!
      几年前,为了尽快结束“北漂”生涯,松绑“北京户口”,这柄悬在无数怀揣梦想的小镇青年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晓艾义无反顾地签下了“卖身契”。代价则是为设计院服务满10年,否则要么赔偿高额违约金,要么在合同期内禁入国内的同行业工作。换言之,就是要么给钱,要么被国内设计圈彻底扫地出门。而这两样,都是她这个毫无根基的小镇女孩儿所无力承受的。
      在辗转反侧中,窗外已经渐渐露出了鱼肚白。

      邮件最终还是发送了出去,但却如意料之中的一般石沉大海。
      总工程师开始的一周还会耐着性子偶尔唤晓艾去他办公室小坐,有意无意地提点晓艾不要忘记多发两封邮件“催促”。到后来慢慢丧失了耐性,有天甚至气急败坏地踱步到晓艾工位前大声训斥。这给晓艾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甚至每每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她的后脖颈都不禁如应激反应般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人也如笼中惊鸟般坐立不安。
      更有甚者,晓艾陷入了严重的失眠中。每当清晨刺入眼眸的的一缕光线击碎了半梦半醒间的黑暗和怯懦,她都不得不反复给自己打气加油:“即使再焦灼,即使再不情愿,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该抛弃的也必须义无反顾地抛弃!因为自己,别无选择!”

      这两周,周边的同事们逐渐觉察出总工程师态度的微妙变化。坐在晓艾对面的吴姐不再亲切有加地拉着晓艾家长里短了,就连道一声“早安”都显得那般的言不由衷。她那闪烁着的、躲闪的眼神让晓艾瞬间读懂了这就是现实世界的人情世故!而原本“团结友爱”的组员们似乎也着力对她退避三舍。就连不得不参加的小组会议,再也没人亲切地召唤她参会,再也没人如往常那般殷勤地递上一杯咖啡。晓艾只能尴尬地静默在角落里,像是一只被族群孤立的丹顶鹤般,低垂头颅,静静地立于泛起涟漪的水畔。孤寂而沉默,无论外界如何嘈杂攘动,注定所有的繁华都与自己无关。

      “你看你们组的那个谁,之前多神气!你看现在。。。嘻嘻嘻。。。”刚踱步到水房的转角,一阵刺耳的嬉笑声飘入耳中,带着一把把沁满毒汁的飞刀,寒光闪现间击穿了晓艾的耳膜。
      “就是,小地方来的小姑娘,为了上位,什么做不出来?”另一个轻蔑的声音附和着。
      “哈,你看现在怎么样,Richard不要她了!看她怎么收场。。。”
      “这难道就是职场里的人情冷暖?没有朋友,只有利益?前一秒还对你笑意盈盈,嘴里恭维、关切的话语仿佛就是你今生注定的挚交;后一秒则电影画面瞬间切换,就如川剧变脸般迅速组队站在了你的对立面。口诛笔伐间,仿佛每个人都迫不及待般伸出一万条恶毒的手指,无情地戳向你的脊梁骨,大有痛打落水狗、甚至还要踏上一万只脚之势!”晓艾膨胀得几欲爆裂的头颅无论如何也理不清思绪,更无从面对残酷的人心。
      “也许这就是不得不面对的人之天性吧!”晓艾抵抗着一颗颗子弹瞬间穿透心房的剧痛,在潜意识里绝望地思忖着。
      “也许大部分人从来都不甘心面对别人的进步和成就是他们勤奋努力而应得的。因为承认卧薪尝胆的水到渠成,必然会衬托出自己的无能。而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人们更笃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就是别人的成功除了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出身,一定是因为交换了些什么,无论是财富还是身体!”

      几个月后的一个午后,晓艾在总工程师办公室外静默了片刻,仿佛积蓄了千年的勇气般,重重地在门上敲了下去。
      “这是我的辞职信,请您过目!”晓艾不急不缓地踱步而进,目光坚定地与总工程师对视了一眼,郑重地将一个信封放在了总工程师桌面上。
      这短短的一句话,这份目光中的坚定和笃信,是晓艾用过去几个月揪心煎熬的“至暗”时刻换来的。
      总工程师愣住了。也许他从未料到,这条在他心中早已“搁浅而难堪大用的小船”,有天竟也能发出再次远航的“汽笛声”。许或是“这艘千疮百孔的小船”早已退无可退,不得不横下一条心:与其躺在砧板上任人鱼肉,不如豁出性命,奋起扬帆!“背水一战”的决心,总是能散发出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震撼之力,先声夺人间骇得敌人不敢轻易靠近,甚至萌生出种“敬佩”的仰视。
      他意识到了自己前一秒的失态,连忙清了清嗓子,仿佛掩饰般调整着声线。
      “年轻人不要冲动!”他扭动了下靠在椅背上的身躯,斜睨了一眼挺立在桌前的晓艾。
      “你知道现在辞职意味着什么是吧?你的合约年限还没到!”总工程师撇了下嘴角,再次尝试着抛出一缕轻蔑的目光,仿佛是为了扳回一局般。他因为跟ZAA的合作产生了嫌隙,被院领导点名批评,而把满腔的怨恨都记在了晓艾头上。
      “是的,我都清楚!”晓艾没有回避总工程师挑衅的目光,缓缓吐出一个平静而坚定的声音。
      “我要去英国读书了,我被伦敦大学学院录取了。”
      总工程师的眉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簇成了一团,似乎万千思绪匆忙间在脑海里盘桓斟酌着。
      “这是进修,不是跳槽,所以不算违约!”晓艾铿锵着吐出一个声音。
      “哦?”总工程似乎找到了答案般扬起眉毛,面容明显和缓了许多。
      “对嘛,我就知道你脑子好用!Richard是在那任教嘛!”他再次意味深长地瞥了晓艾一眼,一边试图堆起脸部的褶皱挤出一个微笑,一边酸溜溜地补充道。
      “将来功成名就了,可别忘了我们啊!毕竟你可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建筑师!”
      他喘了口气,轻描淡写地继续道,“合约的事儿,我会跟人事部说的!小姑娘不容易,能行个方便就尽量帮一把嘛。”

      其实总工程师的判断没错。
      晓艾的确拨通了Richard的电话,并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那封决定她人生转向的推荐信。即使那是她千万次进行心理建设后才颤抖着拨出的号码,即使是她不得不痛苦地承受自尊低入尘埃般地践踏,但她内心有个声音高声呐喊着支撑着她:“这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被视作是种意料之内的‘等价交换’又有何妨!”与此同时,像是人格分裂般,另一个声音又试图占领制高点:“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建筑大师提携后辈!”顺水推舟的人情,无论缘由,又有何重要?保留体面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撕开血淋淋的外衣直视“交易”背后的丑恶嘴脸?也许这个世界,本就现实得不问出处,只看归路;本就不是个非黑即白的清明世界!而“明月高悬”本就是种渴望而难求的奢侈品,短暂得只配停留在梦境中。

      夕阳西下,晓艾怀抱着一个硕大的纸箱走出设计院的大楼。这个箱子内,满载了她的期许,也尽数埋葬了她的青涩。她回过头,试图将最后一丝回忆留下。迎着微风中飘起的发丝,斜阳透过彤红的晚霞温和地投射在她的眉间。仿佛那一刻,金光包围着她,云朵护卫着她,而梦想就在不远处召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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