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蚕》三侗岸

8、第八章：火

　　第八章：火

　　高二上学期开学第一天，枝道成为明白同桌。
　　那天她几乎找不到自己呼吸，如溺水、如坠地。书封上，她的名字歪斜，因为注意力也斜了。她的余光往右偏到一定距离便不再敢动，偶尔，他的一缕发丝入眼，莫名其妙，她第一时间有感觉的是耳朵。
　　耳朵疼。

　　枝道天生痛感强，胆儿小。看点带血的照片就全身颤抖，总能做噩梦。
　　她知道自己，所以能避则避，若不小心听到点大家聊恐怖的，她怕坏了大家兴致，也怕别人背地说她娇气，即使生理上已怕到极致，但她也只是死咬着唇，默默回座位自己消化难受。
　　现在一看到明白，她左耳就反射性假疼。

　　枝道也不愿招惹他，能躲则躲，哪怕吃点亏，她也不想跟他多有接触。
　　但她嘴硬，并不承认自己讨厌他是因为怕他。
　　有次课间休息，徐莹说感觉她怕他。她就不乐意了，说这叫识时务者为之俊杰。
　　“放软姿态就一定是懦弱吗？”
　　“那不然呢？”徐莹挑眉。
　　“见过弹簧吗？”枝道双手手心对手心地隔着一拳头距离对着，“软是暂时的，等弹的时候对方可疼了。”
　　“那你什么时候弹回来？”徐莹问。
　　当时她想了半天，说没想好。

　　他的淡淡气味窜入鼻腔，让人会想起雪山皑皑上只有一颗松树，清、冷、孤独。枝道忍不住深嗅，她不明白，这么讨厌的人凭什么有这么撩人的味道。
　　三分钟后，她耳朵发红，化学书匆匆遮住发窘的脸庞。
　　第二天，枝道带了风油精。
　　少女摩拳擦掌，一脸笑意，左手按住瓶子，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放在绿色小瓶盖上，轻轻地、慢慢地，她拧开了一小节。
　　明白：“拧回去。”

　　她变僵了，看向身旁的人。少年食指横放鼻下，面色不耐，但目光只放在练习册上，右手不停动笔。
　　空气停了会儿，她左右手渐渐用力收紧，骨节凸起。她想打他，但打不过，且太怕疼，她劝自己比他有教养，所以别跟小人一般见识。
　　“好的呢。”
　　她愤愤拧回瓶盖，冲他做出一个假笑。

　　枝道离他更远了。
　　贴着墙恨不得陷进去，她决定忍。嗅觉只要适应了，就不会再传递。
　　这天她不知瞪了他多少次，嫌他话少、口气硬，烦他冷冰冰的，对谁都像别人欠了他。真是混蛋。

　　*

　　明白——
　　这几天近距离的相处打量，枝道更加怕他。
　　一瓶农夫山泉是他固定水源，从不吃零食、奶茶。在食堂端着食盘经过，她不经意低眼，便意外发现他的食盒从没有重口味和油多的食物，清淡得像个草食者。
　　他自律性强，早晨雷打不动一盒纯牛奶和酵母面包，早自习前五分钟会固定吃完。相反，吃得慢吞吞的她便偷偷掩在书本下，在众人朗读声中，一点一点掰着面包从桌下拿起塞进嘴。

　　直到第三天，明白说：“早自习别吃东西影响别人。”
　　她顿时冷却，咀嚼的动作停下，一大口面包便整个吞入，差点没被噎死，她瞅他又冷淡地只是看书，只好低着头郁闷地狠狠扯面包。
　　大骂混蛋。

　　混蛋的笔盒里永远只有三支笔。红笔、黑笔、铅笔，书桌面整洁到每个地方有指定分区，每本书连一个褶子都没有，若不是上面勾画的直线和文字，一眼看去还以为是本新书。
　　有时枝道上课跟不上老师节奏，笔记没抄上，便下意识懊恼地往右瞟着。
　　不看不要紧…
　　一看就…

　　他的笔记也是规整分区，丝毫不乱，其上的文字从来不会超过横线，令人发指的齐整且纸面干净、毫无划去错误的黑疤。这种学神笔记，脑中得有多清晰明了才会规划好内容分布大纲细节，才能胸有成竹写下，不留错痕。
　　枝道不由看看自己哪有空哪就填上的杂乱笔记，脸颊一红。
　　不过——

　　枝道又偷偷瞟去…
　　少年的侧脸线条精致如马夸特面具，眼眸低着，黑睫纤长，一闪一扑，光洁脸颊如幼肤嫩白，唇线因认真思考而抿成一条直线。
　　他的手，骨肉恰配，五指如竹，恰有嶙峋的风骨感，指甲略薄，小指微翘如孔雀尾羽，白皙手背青脉些鼓。一只难见的漂亮的右手，正握着笔，筋线利落。

　　等等——他竟然比她还白？！
　　枝道瞪大眼，不甘地缓回情绪，看他一笔一笔落下的字，眉头渐渐拢起。
　　他这字…
　　贼丑！

　　像一群蜘蛛在纸上疯狂打滚，真白瞎了他的脸和手，越看越像恐怖片里的鬼画符，她顿时后背一凉。
　　明白察觉到身边她的眼神，轻轻一瞥，手没停。
　　“看什么？”
　　“没…”她微笑，八颗牙齿露出。“诶，您写，您写…”

　　*

　　做同桌越长，枝道越觉得他是个变态。
　　除了厕所和体育课，他哪也不去。中午十二点下课吃完饭，十二点二十分前他一定会回到座位上做题，放学就戴帽子出门，一分都不歇。
　　一次，她的辣条不小心溅了小小一滴在他衣角，他顿时皱眉突兀地站起来，直直盯她。
　　眼神如刀锋利，她吓得忙哆嗦着把自己平时洗碗用的小瓶洗洁精递去，一脸歉意。
　　“对不起…”
　　他漠然接过，去洗手台不停搓衣角，上课打铃了都不回来。回来时她看他校服上已湿漉大片，油点的确没了，但因摩擦太厉，衣服已皱得不成样子。
　　落座时，他瞟她的一眼，似要凌迟她。

　　她被那一眼也瞟气了。她又不是他奴婢，有必要这么不饶人？
　　那一天，道歉也不想，求和也不是。她不去看他一眼。
　　刚进班级时，班长让全班同学加入班群，隔了两三天却没见明白进去，第二天班长下课去问，结果他居然一脸呆然，问□□是什么。
　　病态般的自律和洁癖，完美主义又孤僻，这让她想起以前徐莹给她讲过的汉尼拔吃人电影。

　　难怪他会带刀！枝道猛然一惊。
　　这不就是变态杀人狂的特征？聪明，但有心理疾病，热爱血腥、爱折磨人。这些人伪装在正常生活里，让孤僻听上去是个褒义词，让人不知不觉联想到自律、优秀，而不是阴暗、毛病。
　　等等——汉尼拔？
　　她今晚又要噩梦了。少女郁郁不振地瘫在桌子上。
　　总之，枝道对明白的害怕，靠脑补足足上升了一层。

　　*

　　明白从不会主动和她搭话。如上一个受害者所言，他太冷漠。偶尔蹦出几句，是课堂上的名言警句。
　　别的同桌之间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她那儿呢，像入冬。两人像是上辈子互砍到医院的仇人，谁说一句话谁就死。
　　对于有事没事总想唠两句的枝道来说，这无疑压抑。更烦躁的，她坐靠墙，想出去就要过他这一关，不想和他说话，又不得不每次都得主动说一句“麻烦让一让”。每说一次，憋屈一次。
　　直到两周后，因为一件事，她终于决定换座位。

　　那天她感冒了。
　　因为懒没吹头发，半夜着凉又掀被，鼻涕流着，一包纸巾放在桌上，喉咙渐渐有了痰。
　　最最难受的一周来了。她想擤鼻子，却只能轻柔撇下，，因为一擤，旁边的眼神就刀过来了。
　　因不能一次性用力，只能反复多次擦拭，第二天就擦到鼻子破皮了，一碰就疼。痰在喉咙中间又痒又难受，咳痰一次，那人便偏过脸，虽没说话，但这不善的眼神，害得她痰也不敢咳。
　　后来她终于忍不住拿纸巾咳出一次，他立马把桌子往右移了一个拳头宽的距离。
　　并嫌弃的看了一眼，冷冷地：“外面去咳。”

　　她感到无比委屈，酸着鼻子没理他，手指握着纸巾不停搅动。
　　明明自己在生病，同桌一场，不求安慰，只求体谅。她那么克制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他却还这么伤人。
　　他是有多讨厌她？

　　好。既然他对她不客气，那她何必客气？
　　枝道转过头，靠近他，在他面前狠狠擤着鼻涕。从来没这么痛快地擤出一把，连纸都在飞，声音也够味儿，再把纸巾畅快地丢进垃圾袋，仰起下巴。
　　“不好意思，我感冒了，实在走不动。您要是受不了，那就自己出去。”

　　明白盯着她，没说话，他侧着身子，左手缓缓伸向书包里。
　　枝道瞧着他的动作，眼一下睁大，身子不自觉地靠近墙壁，下唇吓得颤抖。
　　“我跟你说，拿刀是犯法的啊…等会就上课了，你…你要是敢动手…”

　　他一下停住动作，深深看着她。
　　枝道被他的眼神盯得手臂猛地汗毛竖起，身子战栗。双手忙捂住双耳，害怕地低下头。
　　嘴里软着，心头却不服。
　　“我错了，我错了行吧，您这双玉手不要沾染上我的污血好吧，别割我耳朵…”

　　少年没有神色，看着她害怕地蜷缩着上身，良久。
　　“怕我？”他偏了偏脖子，“这么胆小？”

　　她下意识摸上自己已经好了的左耳，很委屈，声音很低：“你被割一下试试。”

　　明白挑挑眉，右手手肘撑在桌上，掌着脸颊，他身子微微前倾，超过了三八线。
　　眼神淡淡地：“我就割了你这么一小下…”

　　气味，独特的气味，如烟雾般笼罩她。少年的离近，鸦片香又危险袭来，她不由深深屏住呼吸。
　　“你却惦记我整整半年？”尾音勾人。

　　话落，他低下脸。左手从包里掏出少女第一天生病后，为防止被感染而提前备好的高效感冒药扔她桌上。
　　“我受不了那些声音，你快点好。”

　　前一秒，她还为那盒药生出稍稍温暖的感触，下一秒就听见了他的话，她火冒三丈。
　　他果然还是个混蛋。
　　令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