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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不眠之夜 ...


  •   月色如水,庭下也如积水空明,江涟一身玄色长袍,漆黑的长发曳在身后,缎面一条瀑布似的,拥着他坐在院中廊下。

      让沈蘅香治完伤后,江涟回到房间,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全都是沈筠以命相搏口吐鲜血的样子。自从周笋离开他们之后,快要十四年了,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令他五内俱焚的恐惧。但和上次不同的事,今夜的变故原本就是他予以默许的,解陶的死活说穿了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本就是被江潋派来完成给孟殊桐善后任务的旗子而已。虽说直接杀了解陶会显得他做事粗暴没有章法,可这不就他在江潋面前一以贯之的风格吗?

      “自以为高高在上便无恶不作”,这话无止无休地回荡在江涟耳边。

      身为冥府少主,算不算高高在上?授意庭堂闹市杀人嫁祸沈筠、指点董秋棠剥皮献鬼、默许刺客杀害十岁女童,算不算无恶不作?

      他还记得姜嵩喜宴两天前的那个晚上,董秋棠从他手中接过向大乐神君献祭的法门,那个姑娘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蓄着眼泪的样子是何等的楚楚可怜,却只是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声:“公子,你能不能救我出去啊?不能也无妨啦,谢谢你。”

      这还只是来了西京城后发生的事情。如果让周笋知道了这些,他会不会对自己很失望,又或者,以他的性格会直接将自己扭送五雷山法办,或者直接一剑捅死自己呢?

      江涟越想越觉不安,各种可能的念头几乎要把他逼疯,终于从床榻上打挺,把快要窒息的自己放出来呼吸一口寅时寂静的冷风。

      愧疚,自责,辗转难眠的,并不止江涟一人。沈筠躺在明月茶楼的床上,许久没犯过的偏头痛隐隐有些卷土重来的征兆,同样无法入眠。

      就在来明月茶楼的路上,沈筠还在怀疑江涟居心不良,更是小人之心的把江涟无故献殷勤的举动解读为了非奸即盗良心难安,几乎已经认定了他和董秋棠之间并不是青梅竹马这么简单,而且他还对盛蛟的事情如此上心,一定是另有图谋。但今天江涟竟然能够为了救楼雪柳和解陶这两个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小女孩,不顾生命危险挺身而出,结果挨了那混蛋刺客一剑差点死掉,就算这样,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怨言。

      自己现在睡得这张床还是江涟提供的,明月茶楼的一砖一瓦都包含了他的心血,今天被毁成这样他都不说什么。

      沈筠越想越觉得不能再想,暴躁地扯开被子,上半身从榻上弹起,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但鉴于自己也因为见义勇为受了重伤,这两巴掌就权且记下,日后若是江涟怨他怀疑自己,再打未迟。

      想来也是不能睡着的了,沈筠干脆穿好衣服,拿起桌上酒壶闷了一口,去到后花园里吹吹风,再看看那两名刺客有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

      就这样,两个各怀心事孤枕难眠的忧郁男子,怀揣着对彼此深深的愧疚之情,于后花园回廊之中碰了面。

      “怎么没睡啊?”

      “睡不着?”

      两人同时发问,又同时默契地低头去笑,同时决定不再追问彼此。

      都是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出来透气的,二人都不曾装束整齐,头发铺在脑后,看对方都比白日里亲切可人了不少。尤其是江涟,做惯了风流浪子,是从来不肯好好穿衣服的,领口虚虚掩掩开了一条缝,有一缕青丝盘旋着深入其中。

      只见那雪白的皮肤上,衣襟投下的阴影里,隐约有纹身的痕迹盘踞在胸前,黑白对比出一种妖异的残忍,沈筠不知道,江涟衣物遮盖下的皮肤上,究竟有多少这样的痕迹。

      察觉到沈筠的眼神,江涟只是笑笑,左手捏住衣襟拢了拢,挡住了那些并不真切的纹身。他左手中指根部有颗红痣嫣然晃眼,刺的沈筠倏然回神。

      沈筠自觉失礼,便收回目光坐到江涟身边,看见他身体另一侧的长凳上放着一把剑,就是今天插在他肩膀中的那把。

      拿来一看,确是一柄难得的好剑,剑身由极北玄冰精魄制成,剑柄似乎是凤凰神骨的材质,也不知铸剑之人是哪来的巧思,能把这两样属性相克的东西连成一体。

      “盗冬。”沈筠念出剑柄上的两个字,似乎是在哪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

      江涟聚精会神地观察沈筠的表情,希望他能从那两个字中看出什么或想起什么,但看见沈筠表情并无变化,不由得感到一丝落寞。

      “你的伤,现在感觉怎么样了?”沈筠问道。

      “小仙女很厉害,现在已经不是很痛了,只是不敢大动。”说着,江涟就凑过去,他知道沈筠不会好意思看,却偏要这么说:“你要检查一下吗?”

      “不不不,不了。”白天抱在怀里的时候都没有这样,也许是晚上江涟穿的少的缘故,沈筠的慌张肉眼可见。

      这是意料之内的回答,江涟却有些怅然若失。

      正当两人纷纷尴尬为难之际,一个堂堂正正心无旁骛的声音突然出现,拯救两人于水火。

      “那个,你们怎么也不睡啊。”庭堂一句一个坑的揭钱徵的伤疤,最后疼的却是她自己,自觉地加入失眠阵营,坐到了沈筠旁边。

      她显然是有心事,坐下之后就一直看着月亮,也不说话。

      女性的出现让沈筠找到了绝佳的脱身借口,他故作清高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借口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一溜烟跑回自己房中,变成狐狸样,被尴尬驱使着磨了一夜的爪子。

      “你怎么了?有心事?”庭堂以前是从来没有心事的。

      “钱奉商回来了,我和他说了几句话。”

      说了几句话又不是亲了几下嘴,也不是在想象中滚了几圈床,有必要和他一起排遣苦闷看月亮吗?

      江涟百步笑五十步,正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导她几句,突然被一阵邪风吹了个透心凉,白天那名以一敌三出手暴虐的刺客一阵风似的飘了过来,拿起江涟身边的盗冬剑,坐在了他的身边。

      “给我看看你的伤。”处在江潋的监视之外,他们也无需再装作不和的样子。说着,就要伸手去扒江涟的衣服。

      “哎哎哎,男男授受不亲。”江涟抬起手臂阻止汪翞的动作,“严昭轶那小徒弟给我看过了,现在已经无碍了。”

      “哦。”本来就是江涟自己冲上来的,汪翞虽然有点愧疚,但更多的是不解,也不跟他客气,真的就不再管江涟的伤。

      朝庭堂的方向一扬下巴,汪翞问:“堂姐怎么了?”

      耸了耸肩,江涟并不想管庭堂和钱奉商之前会发生什么,想管他也管不了。就像庭堂虽然知道有周笋这么个人,但江涟怎么处理和沈筠的关系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一样。

      “孟先生担心钱徵会通过长命锁查到他,让我和赤紫青来杀了解陶,拿走长命锁,再把其他人全杀了灭口。”汪翞贯于做这样的事情,杀一个还是杀一堆对他而言并没有分别,“我来的时候故意让你看见了,如果你不同意为什么当时不说?”

      盗冬一出,如覆水难收,要不是他及时偏离了剑峰,只怕江涟当场就已命丧。

      “是因为那个沈筠?”汪翞不大痛快,“你怕我杀了解陶,他会和我拼命——你这么在乎他的吗?”

      江涟低头思索,不知该不该把自己对沈筠和周笋之间的推测告诉他。虽然很像,但终究是还不能确定,万一到最后证明不是,岂不是让汪翞更难以接受。

      见他不答,汪翞还以为真被他说中,是江涟叛变了他们的三人小队,已经可以为了一个外人奋不顾身了。

      “你不是喜欢女孩的吗?为了让江潋相信你没有和她争位的心思,整日里和你那群鬼姑娘混在一起。怎么,爱好变了?”

      江潋这才发现汪翞好像误会了什么,正要笑他,汪翞却直性子地继续说:“江涟你别忘了,是因为我的懦弱和你的犹豫,才让周笋离开了我们。”

      “我也看出来你有点喜欢沈筠,不然今天动手的时候我不会留情,让他伤的还没有沈蘅香重。你喜欢他可以,但不能把他当周笋喜欢,没有人可以占据周笋的位置。”他抬头看着月亮,对江涟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我是有点喜欢他,但跟你对周笋的绝对不是一种喜欢。我只想告诉你别对沈蘅香下手那么狠,严昭轶可不是好惹的。”又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断袖,江涟无所谓地想,就算他真的是周笋我也不会对他有那种喜欢的。

      但他要是喜欢我……

      想到这一茬,江涟突然问汪翞:“你觉得,咱们俩,周笋更喜欢谁一点?”

      “我。”汪翞毫不犹豫。

      “凭什么是你?”江涟朝汪翞的胸口重拳出击,心里头很不服气。

      “因为他叫你江涟,但是叫我默春。”默春是他的小名,周笋走后,这个名字就只有江潋孟殊桐这些长辈在叫了,而江涟这个无药可救的家伙却叫他:“汪羽京,要是周笋更喜欢我怎么办?”

      这下都不用汪翞自己回答了,一直在看月亮的庭堂都忍不住苦着脸告诉他:“你都说了自己喜欢的是女孩,难道周笋会强迫你和他在一起不成?”她这么说却不是帮着汪翞,而是真心实意地对这两个人感到不解,“你们很奇怪,为什么周笋只能从你们两个人中挑一个呢?与其担心彼此对周笋变心,不如想想这么多年不见要是周笋变心了该怎么办。”

      “没这种可能,他只能选我们中的一个。”汪翞一锤定音,“我走了,江涟,别再受伤了。”

      江涟本能地讨厌汪翞这样强硬的说法,还没来得及给他做思想教育,这鸟人已经站起来说走就走。

      “堂姐,别郁闷了,那个五雷山的天之骄子会喜欢你的。”说完,汪翞周身红光一闪,消失在了无边夜色之中。

      “惭愧,汪翞这么一个冰山美人,心思居然比我细腻。”江涟打趣她。

      心事被点破,庭堂愣了一下没说出话,江涟却为得知了这个秘密感到高兴。从剑屏山厮杀出来的厉鬼本身是没有灵智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被高人收服,做一把别人手中的利剑,大多数则是像神女庙下的那只厉鬼一样,只知道攻击它所能攻击的一切,最终湮灭在一把更为厉害的剑下。

      但庭堂却遇见了江涟。他身上有一半鎏青火冥鹿的血统,虽然不能像开阳那样直接看到人的灵魂,但却有能够点醒恶鬼灵智的能力,能够在庭堂受到极大刺激控制不住想要变成恶鬼施暴的时候及时的让她恢复清明。

      江涟还记得那天,指尖的鲜血没入庭堂眉心,青面獠牙的一张脸逐渐变得柔和妩媚,当时还让他吃了一惊,却不是因为庭堂的美貌,而是她看起来居然只有十三四岁,年纪还不如自己大。也是因为江涟时而会提供一些血给她喝的缘故,才让她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一个女孩,死在如花似玉的年纪,生前不知遭遇了什么,身上都是饱受凌虐的痕迹,最深的是脖子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勒痕。他和庭堂相识十几年,从来没见过庭堂主动喜欢些什么,自然也从不忧愁什么,因为一个钱奉商,这还是十几年来头一遭。

      此刻,江涟突然想到一个人,转身攥紧了庭堂的手腕,他是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人的,此时眼神里竟带了三分祈求,十足动情地咬紧了牙关,他道:“叫开阳过来,赶快!”

      “有汪翞和我在,你还用得上开阳?你姑姑特意嘱咐了这次不让开阳过来。”庭堂有些为难的看着他,江潋毕竟是冥府之主,她不同意的事谁都没有办法。

      “避开她,无论如何把开阳带来,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江涟很少这样态度强硬的同她说话,庭堂便知这是极要紧的事情,站起身,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在月光下。

      而明月所照下的另一个人,钱奉商,此刻也无心睡眠。

      在楼梯口和唐婷说说笑笑几句话,是他本性使然,不愿让天底下任何一个品行不坏的人得到辜负,但他其实也是心事重重。

      虽然身为南宗主吴景春的弟子,但他从小到大却是一直寄养在掌门温龄赋的座下的。他生性纯良,是当年拜入五雷山门下的那批弟子中唯一没有被风清剑照出内心欲望的一个人。南宗主性格温和从容,和严掌教是两个极端,只是在修为上并不怎么出挑。掌门怕他在南宗主门下浪费天分,便钦点了他入浮沉殿教导,此次下山,甚至破格把象征掌门传承的风清剑交给了他,要他谨记山门训条,惩恶扬善,弊绝风清。

      他会拜入五雷山,是因为曾经追随过的一个人,那个人告诉他,想做英雄不如去五雷山,并给了他一件信物让他去找当时还没有成为南宗主的吴景春。虽然事易时移,那个人的身影早已随着燕国的败亡而陨灭,但他给了他钱徵这个名字,也给了他此生最虔诚的信仰。而钱徵也没有辜负他,自从入门的那天起,就一直是这届弟子中的翘楚,他自以为对得起那个人对自己的拯救了,直到此次下山,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先是毫无洞察力地被盛蛟一路牵着鼻子往西京城走,还在西京城外贵泽村里弄丢了沈蘅香,他不敢告诉严掌教,只能写信给掌门。而后听说师父的老友六指神算因为杀人被下了水牢,证据确凿,就连师父本人也毫无办法。最后总算是在神女庙找到了沈蘅香,却被金身神像下的小指骨弄得措手不及,甚至连和姜舜斗嘴的能力都没有,只能选择给他堵上。再就是今天明月茶楼一战,他再次惨败在那名刺客手下,两次交锋,他却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他钱徵向来从容,如今也免不了陷入到自我怀疑之中。

      于是,就在这个蓝明月为自己不幸战死的羽毛守孝,易晓风物尽其用,拿自己被打掉的龟壳占卜和沈筠之间的姻缘,发现什么都卜不出来的晚上,整个明月楼,无人入眠。

      除了沈蘅香。

      明月楼众人各有心事,盛蛟那里也是接二连三遭遇变故。此刻他顾不上犯不犯夜,急匆匆跑来,说圣上突然派人接走了莲城公主和楼雪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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