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考试日 ...
-
A市，师范大学灵元校区，夏日炎炎。
百年古榕树足有三名成年男性合抱臂围粗细，绕着它盘遒的树根有一圈十米见圆的花坛，贴满青灰色碎瓷片。
秽土肮脏的空隙，栽了橙橙红红的小花缀满。
顶上树荫似鲲鹏大鸟，三头六臂撒下来，灰青黑绿的气生根搭在脑门，风一吹，撩一下，跟树精逗弄人玩似的。
躲阳的记者们一脸恹恹，不耐烦抹去须尾。
“这树须须怎么跟头发一样，烦死了……”
阵风吹过，树条顿时成了阁楼上甩水袖的卖春女，落簪点恩客，腰扭成水蛇。
投到地面的光斑随之狂舞，由圆变椭，再变多边形，最后连作黑蒙蒙一块水墨渍。
长枪短炮对准教学楼，女记者、男摄影看似在插科打诨聊天，余光却都有意无意掠过高高台阶上那唯一出入口。
这天是一年一度的注册会计师全国考试日，注会简称CPA，不是CPU，不是CAD，更不是PUA，重要的事说三遍。
会从、初级、中级……而CPA是财务狗升级打怪之路的最大副本，考试关注度比不上高考，但每年都被骂上热搜。
后者给少男少女写颂歌，前者折磨的则是关在太上老君丹炉里炼了365天的社会人。
报名、考试、开会、放榜，各能激起一次兵荒马乱，在考生安详打卡上班准备摸鱼的时候，猝不及防血渍呼啦捅人一刀。
节奏宛如月/经不调，稀稀拉拉，隔天窜一下。
你以为它走了，想不到吧，还有回马枪。
注册会计师协会是个神秘组织，十年间的放榜日期画成折线图乍一看还以为是股票行情，主打一个飘忽不定。
民间发展的线人已渗透进注协大楼清洁工大妈，按会议室附近安全出口内垃圾桶里的茶叶数量，判定《商讨CPA出分日期的会议》有否举行。
考试进入倒计时40分钟，规定提前交卷的最早时间到了，为了抢到第一个采访，记者们严阵以待。
很不幸，44考场的空调坏了。
机械降温紧急启动，三只螺旋桨扇叶在屋顶上嘎吱嘎吱地转着，考生们挥汗如雨，目光如炬盯紧屏幕。
林音正在飞速回答审计第二道大题第一小问。
这题对她来说小菜一碟，只需要把七个关键词打上去，加上前边的客观题，这门审计就能60分不浪费，顺利通过六门考试最后一关。
空气中飘来一阵腐朽锈涩的气味，吊扇忽然停滞，然后匀速转动起来，一团黏答答的白网摇摇欲坠，呼之欲出，最终甩落到键盘上。
噼里啪啦，按着‘J’键的无名指毫无预兆地感受到一股按压不下去的阻力。
林音：……
她不信邪又按了几下，很用力，键盘架都动了，引来圆形考桌对面秃顶眼镜男‘啧’的一声嫌弃，越过电脑瞪她，却在看到她的脸之后默默缩回去。
林音的脸色越来越白，白得透支虚弱，好像一捂嘴就能咳出血。
她的肤色不是像雪一样纯净无暇的，而是像刚从窑里拉出来、尚未着色的瓷器胚。
明明纤尘不染，可搭配她点墨般黑漆漆的双眼，破败的青灰色就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切换软键盘，系统如同受到诅咒，屏幕上那个‘计’字死活打不出，林音认命举手：“监考老师！我键盘坏了！”
监考员放下用来扇风的草稿纸，将信将疑：“键盘坏了？考前都检查过，怎么会坏？”
林音眨巴眼，无辜弱小，将手规规矩矩放到膝盖上。
“J键按不动了，不信你试一下？”她小声说。
监考员莫名觉得耳边有点痒，咳嗽一声，随便戳了下‘J’，屏幕输入法立刻出现最频繁的关联字‘计’。
林音：……
监考员又点了下她的鼠标，一切正常。
“年轻人，好好考试，别总想些歪门邪道。”监考员意味深长，一脸严肃地走远了，开始绕场一周倒计时。
“注意考场纪律，看自己的屏幕，别乱瞄。还剩35分钟了啊，答完的马上可以交卷，有人要草稿纸没？举手。”
林音疑惑地偏了偏头。
指尖摸到J键下边左右抠了抠，果然掏出了已被压结实的蜘蛛网。
她明知是蜘蛛网作祟，懒得计较，便想干脆直接换个键盘，没想到这薛定谔的蜘蛛网看人下菜碟，硬生生给她套了个扰乱考场纪律的锅。
蜘蛛网黏在指尖，搓一搓，颜色还挺均匀，如同一颗拥有铁器哑光感的南洋黑珍珠。
手指一弹，林音深呼吸一口气，准备继续打字。
可就在敲下‘M’时，那团刚刚已经被弹飞的珍珠网球居然再次神出鬼没，出现在她食指与键盘的中间，并成功沾得严严实实，怎么都拔不下来。
看来不是跟她闹着玩的。
林音欲哭无泪。
今年再不考过最后一门，第一年考的会计就得轮回了。
天知道她宁愿自己去轮回，也不要考试科目轮回。
她抬起手腕，键盘整个被吊了起来：“老师！键盘上有502胶！我要求换键盘！”
这一出声，考场所有人都朝她望过来，只见她像在操纵提线木偶一样，晃一晃手臂，键盘也跟着晃悠。
“又折腾什么幺蛾子！”监考员站在讲台上，远看那键盘如同在空中漂浮，煞是可笑，于是怒气冲冲抓起签到名单，“警告你啊，0……995号考生！你给我适可而止！”
像是要印证他的训斥，键盘‘哐’得一下掉下来，砸中了键盘架。
林音面前空荡荡的答题界面闪烁了一下。
秃头眼镜双掌拍桌，用刚好能让林音听见，却不会传到监考员耳中的音量埋怨道：“不会写就交卷呗，做点好人好事，给通过率做贡献。”
林音撑着脸颊，在电脑夹缝中露出窄窄一条脸，蓦地展颜一笑，低声开口：“你选择题错了一半，过不了可别赖我呢~”
既然有‘人’不让她答题，林音索性抱臂一趴，光明正大闭上眼休息。
面前的屏幕好似很急，刹那间仿若一只充血的眼球布满血丝，不出一分钟便满屏血红，那些黑白分明的字体也如被泼了红颜料，缓缓滴坠着鲜红的液体。
液体似乎是被关在液晶屏中的，堆积成灾，竟通过边框渗出来，不多时就在桌面上汇成了一滩，温暖，腥臭，似有生命般攀爬包裹住林音的手指。
林音放下手臂，脸换了个方向，不管不顾继续闭目养神。
监考员算是盯上她了，巡场一周后，特意到她身边敲了敲桌子：“不要影响别人，不管做没做完，不想做了就交卷，明白吗？”
说完他就走了，像个红绿色盲症一样对屏幕上刺眼的鲜红浑然未觉。
见无法吸引林音的注意，屏幕更急了，大片红色的液体渐渐收拢，看样子是在艰难勾画什么字。
键盘也颤颤巍巍挪动到她胸前，随后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自动飞快打起了字！
电脑桌有节奏地抖动起来。
林音一头黑线，‘蹭’地坐直。
她看到屏幕已经失去了实体，变成两片透明的玻璃，清楚映出对面秃头眼镜男苦思冥想的窝瓜脸。
环顾四周，被窗帘遮住的阳光褪了色，照在考生或秃或茂密的发顶。
这场考试的出席率只有一半，人人都觉得自己会是那个被调剂上60分的幸运儿。
大家都在透明的玻璃前奋笔疾书，而那些端正的方块字变成拼图，像水蒸汽一样从屏幕顶端飘了出来。
林音眼前明晃晃布满血书，无数个大小不一的字体滚动播放——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呲！’
林音推开椅子站起来，拿起文具袋，把身份证准考证塞进去，举手喊道：“交卷！”
她悠哉拾起背包，离开考场。
走廊尽头有扇彩色玻璃窗，拐角便是洗手间。
盛夏骄热，本该被晒得明亮，可那窗前却黑洞洞，一眼望去，那扇窗给人一种飘忽不定的错觉，好像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
林音瞄了眼，哼道：“敢在姑奶奶的考场撒野，我还偏偏不吃这一套！”
在她按电梯下楼后，同考场的角落站起来一名高大英俊的男人。
他礼貌地向监考员颔首，在走廊上静静站了一会儿，并没有跟林音一样直接离开，而是进入了洗手间。
直到铃声响起，他都没有从洗手间走出来。
-
“有人出来了，有人出来了！”
镜头里率先出现一名长发飘逸的白裙女子。
起初看不清楚面容，模糊大概只道身材颀长、曲线姣好。
立领短袖天青雾色衬衫，微透，V字领口，仿绸缎掐腰乳白百褶裙落到膝盖下几寸，是罗马假日中安妮公主的日常款式。
穿一双平底板鞋，书香气十足，整体配色透出点景泰蓝陶瓷的端庄古韵。
单肩背包，手上拿了一部手机。
后边陆续有人走出电梯，大部队来了，一个个埋头刷手机，互不言语，唯独林音走在最前，也最惹眼。
午间新闻的女记者戳戳摄像大哥：“拉镜头看看，先拍张特写。”
镜头对准，拉长焦放大，二人脸凑一起，渐渐看清女子的面孔。
蓦然感觉背后凉飕飕，不约而同向后瞥了眼古榕树，静谧深邃，风虽没刮了，但气生根依旧缠绵地荡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