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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疑断袖 ...

  •   为她奉笔研墨,展灼华偷觑着满纸骂人话,默然挑眉,看来术业有专攻,于骂人一项上她的造诣使人望尘莫及。

      素景垂光,明星有烂,半弯上弦月盈漫柳梢尖,皎辉掺进喧嚣夜风拂遍街衢,六百下禁鼓声歇消弭了沉闷,檐下朦朦灯影中的斑斓声色初初起了头。

      永太坊紧邻南市,白日热闹的氛围延续至黑夜,摘星楼外宝灯高挂,香轮宝骑挤满街巷,来往云髻雾鬟褒衣广袖挨肩迭背,楼内飘出的丝竹笙歌引人神往。

      抬腿迈上石阶,紫瑜小指勾着玉佩向迎客奴仆微晃,看清上面的花纹,奴仆敛笑换上恭肃严整的神情,深深作了一揖。

      “颜寔可在?”

      “回您的话,颜郎君在房间困觉呢。”

      紫瑜讥笑一句:“哼,他倒悠闲……”径自迈入门,陡觉畔侧缺了个人,踅身招呼杵着不走的展灼华。

      “《大应疏议·杂律》犯夜条规定,闭门鼓后、开门鼓前无故夜行至本坊范围以外者,笞二十。”

      展灼华面无表情诵了一段大应疏议,企图引起她的重视,从而认识错误并及时改正。

      “有什么大不了,爷今晚不走就搁这儿住下,不算犯夜哩。”

      扮作水嫩少年郎的她甩着玉佩,神色变得痞里痞气,咧开皓齿绽出狡黠笑容,一溜烟儿跑进楼内熙攘人群中,像极了一条欢脱的小泥鳅觅到宽阔水域,迫不及待地扎入其间尽情嬉玩,释放真实天性。

      展灼华微郁的心塞感随着那一笑化作云烟,紧跟着笑了,真拿她没法子。

      到了自己地盘,紫瑜煞是如鱼得水。

      楼中乐伎正奏着一支羯鼓曲,槌杖击着鼓面,承鼓的小牙床微微震动,锦屏后华裙严妆的舞伎鱼贯涌出,踩着透空碎远的清亮鼓声舞态生风,身段盛放出娇娆之姿,引得喝彩连连。

      欣赏片刻,她隐约闻得二楼喧阗鼎沸,喝雉呼卢一声赛过一声,心里有点痒痒,碰巧一名奉吃食的胡姬经过,探手搂住对方的小蛮腰,在娇嗔的眼波中顺走一碟瓜果,踱上了楼。

      二楼格局呈开阔打通式参差分布着不同的博戏区域,另设十余间专招待贵客的博戏室,紫瑜吃着樱桃游游逛逛至樗蒲区凑热闹。

      一双修长的手将五木掷进昆山摇木杯,当啷啷响个不停。

      一位唇红齿白的锦服少年神色紧张,口中高喝着“卢”,结果却不尽人意,“黑黑白犊雉,枭采,行两步!”

      素旃上的棋子恰好到了关卡前的坑,按规矩不掷出贵采不得通过。

      身为少年对家的虬髯汉蔑然一睨,嘲道:“毛都未长齐的小子还敢玩樗蒲,今日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本事。”腕间灌力,松掌一抛,五木滴溜溜贴杯壁转了几遭。

      周围陷入一阵阒寂,倏然有人激动大喊:“雉雉白白白,贵采,行八步,他又赢了第六局!”

      棋子已达终点,输赢毕现。

      那生得鹰鼻鹞眼的虬髯汉张狂大笑,蒲扇大的巴掌一拍素旃震得樗蒲微颤,“拿来罢。”

      连输五局,锦服少年已心志颓丧,交去承诺的采头——五片金叶子,便耷着头起身,“我不玩了。”

      “且慢!”虬髯汉出手相拦,目中蕴着精明的光,粗声问:“你小子输了就不玩,好没志气,难道不想从我这儿将输的东西拿回吗?”

      说来他混迹赌坊多年便是以此为生计,碰上人傻有钱的主儿自不甘轻松放走,怎么着也得揩下更多的油水。

      但若是使强硬之策定适得其反,且观少年稚嫩未涉世太深,便故意拿话哄骗,素是他贯使的办法。

      锦服少年面露踟蹰,区区金银财帛倒不在意,只是特别记挂输赢而已。

      “你若赢第七局,前三局的采头如数归还,附带叫你一声爷爷!”

      虬髯汉撂下的狠话,使在场看客纷纷挂上看好戏的嘴脸,对着少年起哄怂恿他继续玩下去。

      “好,就这么办!”

      紫瑜端着果盘从容坐到虬髯汉对面,对锦服少年说道:“观了许久不免技痒,愚弟替兄长玩一局,输算我的,赢算兄长的。”含着笑飞快递出个抚慰眼色,盼他安心以待。

      锦服少年发懵一瞬,而后心领神会,“有劳贤弟了。”

      虬髯汉浓眉紧锁,颇有微词,“要玩让他本人玩,你若欲同我较高下,等这局终必奉陪到底。”

      “只有别人等爷的份儿,岂有爷等别人的份儿。”

      紫瑜微恼,面色傲然,径自解下腰间承露囊,哗啦啦倒出一堆金叶子,把纨绔子弟骄矜轻怠的语调学了十足十,“兄台若赢,这些采头全归你。”

      周围看客被她财大气粗的手笔骇住,骤然鸦雀无声,虬髯汉望着金叶子简直心花怒放,喉结不断滑动吞咽口水,浑浊双瞳溢满痴迷贪婪,真是老天眷顾又送来只肥羊,立刻转变语气带上几分讨好,“事有例外,您请。”

      锦服少年面色巨变,絮絮耳语道:“这位郎君,你我素不相识万万不可舍出一袋金叶子为采头。”

      “舍?”紫瑜吐出果核,笑意嫣然:“未必。”

      “嚯,那虬髯汉赢了第七局。”

      “这小郎君竟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紫瑜怒瞪周遭议论纷纷的看客,取下玉佩丢到素旃上,着恼般喝道:“再来一局。”

      “好!”虬髯汉摩挲着成色极佳的玉佩,自然一万个愿意。

      锦服少年急忙劝阻:“不可,郎君切莫执着输赢,尽早收手莫迷了心窍。”

      无视劝诫,紫瑜咬牙坚持,“继续。”

      一炷香后,虬髯汉不费吹灰之力赢了第八局,握着玉佩谑笑:“小郎君莫不是天上的散财童子,特下凡来普渡我。”

      看客们或唏嘘或调侃或冷嘲的话掷地有声,紫瑜因愤恼而红了面颊,双目泛出癫狂之色,砸去一枚鎏金香熏球。

      “敢不敢再来。”

      “这人脑子有病?”

      “真是有钱没地方花了。”

      虬髯汉忍俊不禁,敢情碰上了一根筋的傻子,那便却之不恭。

      事态急转直下,锦服少年捶胸跌足,“是我无故连累了你。”

      一楼酒香萦梁,觥筹交错,某张列满珍馐的席位上,两个文弱郎君挥舞麈尾向匆匆归来的同伴嚷嚷:“李兄,都酒过三巡,你如个厕恁地久……”

      “二楼来了位樗蒲高手,一手精湛之技精彩绝伦,二位兄长快快放盏随我前往同观,莫误抢位观看佳机。”

      时人爱以博戏消遣时光,对个中高手自是万般仰慕崇敬,他们朦胧的醉眼中爆发出狂热光彩,“好,快走。”

      望向连绵涌上楼的好事者,展灼华掐算时辰,放任她恣意玩耍一个时辰也该盥洗就寝,再不睡明儿准保熬得一双眼充满血丝,乌青着眼眶子萎靡不振。

      届时定然要朝自己追究发作一通,还是亲自去请回那小姑奶奶最稳妥。

      当他步上二楼面对乌泱泱的人海,寻不到一丝罅缝的时候,眉头紧锁,惊觉无论是女装紫瑜还是男装的她都太受欢迎,内心危机感丛生,即刻信手一挥,无形中劈开条窄道,顺利来到了酣战正浓的棋枰旁。

      虬髯汉额角汗流不止,面孔发虚,浓眉下塌,眼神慌乱难抑,五木接连两次因腕抖而掷到地面,第三次险险掷进杯。

      他不得不认清已连输八局的颓势,那小子先头输两局后续却仿佛如有神助,悉数赢回之前的采头,合该属于自己的宝贝又岂甘拱手奉还。

      纵是豁出身家也要继续赌,已然扭曲的心态造成了他极强的胜负心,连番败势同时显露了偏执狂躁的一面,强烈的贪婪欲促使他甘冒倾家荡产之险,也要搏一搏。

      对家的‘秦郎君’一脸惬意享用着瓜果,只是……

      左侧某个黏得很近的少年委实有碍观瞻,殷勤举着一碟果子,不加掩饰眸底炙热的崇拜痴痴盯着她。

      激起了展灼华心底的反感,胸口腾涌浓浓醋意,墨眸闪逝一缕冷意肃杀,怕是再不出手扼杀萌芽,便又惹来一个情敌平白添堵,当下搭上虬髯汉的肩膀,浅浅一笑:“此局吾来。”

      虬髯汉微怔,不由顺着他的意思让出座位。

      “尔者何人?”锦服少年起了警惕之心,怀疑二人为一丘之貉。

      展灼华乜向紫瑜震诧的面孔,嘴角轻勾:“一介技痒的路人,愿同郎君一较高低。”被彻底无视的少年很是不悦,仗着连胜的嚣张气焰,扬声驳斥:“局未终,尔莽撞冲进无礼至极。”

      紫瑜淡然摆手,“同谁玩都一样,不知阁下的采头为何。”面上粉饰的四平八稳与岿然磐石无二,但她的一颗心犹被尥蹶子的炽玉骢一通踩踹。

      展尊主吊着漆黑的眼笑不达底,从头至脚飘荡冷飕飕的气息,八成是搁哪儿受了闲气,跑来找她寻求优越感,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小犊子惹他不顺气。

      很快,她得到了答案。

      “吾素喜以人为采头。汝赢,吾听凭差遣,烧菜舞文比拳脚暖床无所不应;汝输,这小郎君便留下炯亮眼珠,敢应否?”

      展灼华直指锦服少年的双瞳,波澜不惊的与看客们做了解释。

      “吾酷爱搜集人眼,今遇小郎君深觉乌瞳熠熠合该捧来赏玩。”

      他的语声中覆着砭骨冰寒,诸人不禁扼腕。

      “长得丰神如玉,竟有如斯凶残癖好,啧。”

      “忒可怕,富贵人家的儿郎真敢玩。”

      “怕是谁都不敢应哩。”

      背后的闲言碎语像一瓢热油淋进微弱火苗,‘腾’地窜出丈高火焰。

      锦服少年难忍忿恚,嗔目厉叱:“竖子安敢口出狂言。”

      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胸腔愠愤漫涌,激出不服输的较劲念头,不肯叫颜面扫地,堵着一口气强自应承。

      嘚,惹他不顺气的犊子近在咫尺,麒麟醋了,嫉妒到炸毛,又要费大把时间顺毛好言相哄。

      一想到即将捋下的大堆毛发会害她打喷嚏,不由思索哪里有卖秃毛药,直接变秃更省事。

      锦服少年上赶着撩麒麟须子的作死精神,也令紫瑜叹为观止。

      有子如此,家里人合该夜夜愁眠……

      至于赢是不赢,乃一桩心头大患。

      赢,则麒麟睚眦必报;输,则小少年的眼珠荡然无存。

      要做到两相均衡,少不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豁出脸皮使怀柔之策劝哄,成全他的面子。

      等展灼华掷出一个贵采气定神闲吃掉她一子,递来看似善意实际是醋味满溢的眼风。

      紫瑜揩了揩汗津津的鬓发,无形中的压力迫得她深喘了口气,反手握上对面系着金狸奴的腕子,五指紧扣,置于唇际啄了一下,眉目蕴满温和的笑。

      “随便玩玩罢了,有什么话回府说。”

      闻言,一侧的锦服少年目瞪口呆失手打翻瓷碟,殷红汁子迸溅衣袖绽出梅花清影,引来紫瑜不失礼貌的询问。

      “你俩……什么关系?”

      “如你看到的关系。”紫瑜高举同展灼华交握的手掌,打口中蹦出两个成语:“如胶似漆,密不可分。”

      锦服少年抖似筛糠,“所以,你们在——”

      “打情骂俏。”

      展灼华予他致命一击。

      “断……断袖!呜呜,太可怕了。”锦服少年如遭重创,泪水模糊了眼眶,捂着嘴巴啜泣:“我要回家找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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