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热》陈意久

8、36.5℃

　　许见岁默默跟在陆里身后，往冰雪城里走。

　　两人这次从工作人员通道进的，全程畅通，绕过中间的圆弧，钟雅婷在人来人往的小广场上对两人招手。她换了身衣服，打扮的很清凉，也朝两人走了过来。

　　走近了，许见岁瞅清她脸上戏谑的笑，心头一揪，急忙朝她使眼色，让她别开口。

　　这冰雪城里温度已经够低了，可千万别提告白的事。

　　钟雅婷即将脱口而出的“哈哈哈哈”被迫梗在了嗓子眼。

　　陆里板着一张死鱼脸看了她一眼，然后一掠而过。

　　钟雅婷：......

　　她退后两步，挽上许见岁的手臂：“怎么回事，你怎么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跟在陆里后头？”

　　许见岁：......

　　许见岁：“因为陶晶雨的事情嘛......”声音压的很低。

　　提起肩，她凑近旁边人一些，把公交车站台的十余分钟，一场暗恋的起承转合细细道来。

　　钟雅婷被感动，又纳闷：“怎么还有人被告白像被要债似的。”

　　许见岁抬眼，陆里的背开阔挺直，她自认为将心比心地换位思考，“可能是不喜欢人家，又怕伤了人家，所以有困扰吧。”

　　钟雅婷看了眼前方散发着的灭霸气息，就差从头到脚落上四个大字——犯我者死：你确定？

　　于是，那条长长的甬道上，路过的人都能看见，两个打扮的人模人样的小姑娘鬼鬼祟祟跟在一高大帅气的男孩子身后，两双眼睛紧盯着人，打量够了，又交头接耳，猥猥锁琐，世风日下。

　　路人：......

　　突然，陆里脚步一停，转身向后：“你们两个……”

　　钟雅婷下意识退后一步。

　　许见岁眨巴眨巴眼睛：“我们没说你坏话，真的！”

　　陆里：……
　　真是不打自招第一人。

　　“我是想说，我得去训练了，时间还早，你们先在这儿休息？”他抬了抬下巴。

　　许见岁目光顺着望过去，玻璃落地窗内有不少游客在用餐休息。她又往左移过头，滑雪场那边排队的人也不少。

　　指了指给陆里瞧，她问：“我们可以去那里等吗？”

　　钟雅婷也赞成：“滑雪啊，我也想去，我上一次滑雪都是两年前了，都不记得那感觉了。”

　　许见岁更惨，可还从没见过雪，更别提滑雪了，大眼睛炯炯有神，充满向往。

　　但又有犹豫：“不过，这个票是不是按场次算的，看时间我们进去呆不了一个小时，会不会不太划算。”

　　“是有点，”钟雅婷也点头，“并且滑雪设备还得另租。”

　　许见岁：“不如我们就进去踩个雪，堆个雪球，丢个雪球？”

　　钟雅婷：“......在这里面吗？”她望了望柜台前排长队的人群，一个个装备齐全，专业十足。

　　又犹豫着调转手指的方向：“还是去那边？”

　　许见岁于是再次顺着手指望去，只见一长溜到她腰间位置的小朋友，灿烂的笑容里满是迫不及待，再抬头，几个大字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儿童雪上乐园。

　　许见岁：......

　　一直不说话的陆里叹了口气，转身时朝两人招了招手：“你们两个跟我来。”

　　陆里把两人往甬道里带，走向的是他平时训练的场馆，刷了卡，直直往里走。走了几步，没听见后面跟上来的脚步声。

　　停下回头，见两个姑娘站在门的另一边面面相觑：“进来啊，一会儿门该关上了。”

　　许见岁哦了一声，先一把拉着钟雅婷跨了个大步进来，又望向陆里：“你这是......”

　　这地方她认识，昨天还在门口等陆里的，但没进来过，以为是陆里看她们在外面磨磨蹭蹭拿不下主意，特意安顿她们，于是说：“其实不用麻烦的，我和雅婷自己打发一下时间就行。”

　　陆里：“你们不是想滑雪又嫌贵？”

　　许见岁眼睛亮了起来：“你有门路？”

　　“喏——”陆里指向她们的身后。

　　两人转身望过去，见到了玻璃门上端的墙壁上，长形的黑色字幕滚动屏里的红色大字——“真情回馈，99元体验大礼包让你畅想冰雪盛宴。”

　　许见岁和钟雅婷：......

　　钟雅婷：“这屏幕是不是挂反了，这个位子谁看得见？”

　　陆里指了指对面灯光堂皇的休息室：“这是内部福利。”

　　“哦~~”许见岁心领神会，拖长声音，雀跃着跳过来，“陆里你真是个大好人！”。

　　钟雅婷也给他肩膀一拳：“你这朋友够意思啊~~”

　　陆里领着她们去办了卡，前台的工作人员认识陆里，也没多问什么。

　　又去领了滑雪服、雪鞋、头盔、雪镜、手套和雪板，抱着一堆东西跟着陆里进了休息室，许见岁才反应过来：“费用是走的时候才支付？”

　　陆里没停下脚步，头也不回的无所谓说：“到时候从我的训练费里扣就行。”

　　“哇~~”两人欢呼，陆里从前面的玻璃里望见两个雀跃的小身影。

　　换衣室和淋浴间在一处，分着男女，但这里基本没什么女孩子来训练，有时候男的这边挤不开了，也会有人跑女那边去。

　　陆里先进去看了一圈，确定里面没人，才让两人进去。

　　穿着一身厚厚的滑雪服出来时，许见岁还很不习惯。

　　东州这个南方城市，一年四季温度都在零上，冬季都没有几天，更别提穿羽绒服这类的厚实大外套了。

　　趁着间隙，陆里也换好了滑雪服出来，靠在门边等着，脚边有影子落下，抬起头来就看见圆润了一圈的许见岁，立高的衣领把她脸衬的更小更俏。

　　陆里目光顿了顿，在头顶的白炽灯因为接触不良闪了一下时，强迫自己收回贪婪的视线，移到旁边鹅黄色的墙壁上，又落在眼前白色帆布鞋的鞋尖上。

　　“走吧，”陆里对许见岁和正走着出来的钟雅婷招了招手，“带你们去换鞋。”

　　方便新手入门，陆里给两人选了系带款的，硬度在4，操作简单也不会累脚。

　　许见岁和钟雅婷并排坐着，各自套着鞋，过了一分钟，两个脑袋对到了一处。

　　陆里：……

　　陆里：“你两是在讨论怎么给这绳子玩出新花样吗？”

　　许见岁闻声抬起头来，双手拉着滑雪鞋上的两根长绳，眼睛里满是求知欲：“这和我们平时穿的鞋子不一样？”

　　那你不会问我啊，陆里抖着屈站着的左腿，和面前的大眼睛对视几秒，而后揣在裤兜里的手抽了出来。

　　算了，他无奈摇头，跨一步上前，蹲到了许见岁面前：“我示范给你们看。”

　　陆里的手很有力量感，手背青筋突暴，指甲修的干净整齐的手指灵活穿梭于黄棕色鞋带间。

　　钟雅婷在旁边观望学习，在犹豫绳头先从左孔出还是先从右孔出时，陆里已经把一只鞋给许见岁穿好了。

　　钟雅婷：……

　　周树早上请了一个小时的假，办好事特意从家里出来的早些，打算着先来练两趟，默默卷一卷。

　　进来，远远就见休息室里已经有人。陆里单膝虚跪在一女孩子面前，抬头，两人对上眼，不知道说了什么，女孩笑了笑。

　　周树：！！有猫腻！！

　　于是他脚步轻巧地摸进休息室，这时才见到两人旁边还有另一个女生，也穿着滑雪服，五官大气，长的比较御姐，他没见过。

　　倒是这御姐也注意到了门口处，朝他望过来，很不认生的挥手打招呼。

　　坐她旁边的女生发现动静，也看向他，周树认得她，是昨天来找陆里的甜妹。

　　甜妹很甜的朝他笑了一下。

　　周树有点点心花怒放，不知所以。

　　“你队友来了。”许见岁戳了戳杵在她腿边的手臂，声音很小的提醒，之前的笑容没收回。

　　陆里抬眼，也被闪了一下。

　　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心情，他扭头往身后看去，眉头不自觉紧蹙。

　　视线交汇的一瞬，周树冷静了，也萎了。

　　“你朋友……们啊？”周树进屋，说话的时候走到了几人面前。

　　钟雅婷主动站了起来，伸手：“钟雅婷，陆里朋友。”

　　周树回握，不好意思真摸上去，只是碰了碰妹子的指尖：“周树，和陆里一起训练的，也是他朋友。”

　　许见岁也跟着站起来，屁股刚离开板凳，给她绑着鞋带的手突然使劲，脚一疼，又坐了回去。

　　“许见岁。”陆里头也不抬的给人介绍。

　　“你好。”许见岁笑笑。

　　“哦哦，你好。”

　　周树摸摸脑袋，又瞅瞅三人，见另一边的钟雅婷独自一人捏着绳子，好好一双鞋给系的乱七八糟，便主动去帮忙。

　　钟雅婷：“帅哥，你人真好。”
　　说完意有所指瞟了旁边人一眼。

　　许见岁闻言也看向陆里，他正低着头，鼻梁挺拔的突出，眉眼板正，浓黑的短发竖起，和他的人一样桀骜不驯。

　　修长的手指正在她的鞋间做着最后收尾工作。

　　兴许是感受到视线的炙热，陆里也抬头，目光相对，许见岁的唇微微张开。

　　猜到她想干吗，陆里眼皮跳了跳：你可别有样学样啊。

　　但许见岁听不到他的心声，还是弯起了眼睛：“帅哥，你人真好。”

　　语调流转，像羽毛，挠到了陆里的心尖尖。

　　陆里受不了。
　　陆里差点真给跪下。

　　许见岁头盔、雪镜、手套也都准备好，她活动活动脚趾，试了试雪鞋松紧度，感觉还行，准备去拿靠在一旁的雪板。

　　陆里从她旁边走过，一弯腰，自然地拎起板子，迈着大长腿往雪场走去。

　　许见岁没和他客气，缓慢但努力地跟上。

　　为了保持滑雪正常，场馆内温度恒定零下六度，她第一次到这么冷的地方，刚进去，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声音不大，但前面的陆里紧接着就回过头来，虽然隔着雪镜，许见岁还是感觉得到对方眼神里的关心，摆着手说自己没事：“快开始吧，我迫不及待了。”

　　陆里这人吧，虽然平日里冷漠寡言，是个脑门上写着“请勿打扰”的酷哥，但教起人来还是颇有耐心，尽职尽责。

　　他拉着许见岁的手，两人面对面，许见岁倒着往雪坡下移，陆里让她腰往前挺：“......好，慢一点，再慢一点......”

　　许见岁腿上用着力，她能感觉两边的雪景在缓慢的向前去。

　　“放松一点，越放松越好，眼睛看前面，注意视线，不要紧张。”

　　许见岁按照陆里的指导，慢慢领悟技巧，寻找感觉，在经历漫长的五十米领滑后，她开始迈出自己征战雪场的第一步。

　　然而出师不利，顺利滑行不过十米，她就重心不稳，直直向后跌去。

　　好在陆里就在她身后，眼疾手快揪住她的衣领。像是被叼住的小鸡仔，许见岁能感觉到自己悬空几秒。

　　然后衣领上的力气渐渐变小，她被重新轻飘飘地丢进了雪地里。

　　许见岁：？？？
　　屁股落地，但算不上疼。

　　她往后仰头，疑惑地看向陆里。

　　陆里：“摔倒了就站起来，还是要让我拿棒棒糖哄你才肯起？”

　　许见岁：......

　　说话间，陆里已经走到她跟前，抓住她的一只手扶在雪地上，让她另一只手抓在板中间：“利用你的核心，然后用你的臀部慢慢往前挪......”

　　许见岁听话的做出动作，但做的不够标准，陆里怕她使错力，闪到腰，便又下意识上手去教，扒拉了一下大腿外侧，自己先心里有鬼，像是过电般马上移开。

　　他别过眼，但口头的说教不停：“......起来的时候眼睛也要注意前方，像滑行时一样。”

　　许见岁于是晃晃悠悠站起，钟雅婷虽进来的晚，但在周树的指导下上手很快，此刻正下滑着独自一人从她身边经过。

　　许见岁注意力被分散，又跌了下去。

　　陆里这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一屁股扎扎实实坐进了雪地里：“嗷~~”她痛的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揉了揉尾椎骨。

　　“跌疼了？我们先休息一下。”陆里急忙去扶，想去看，又意识到不合适。

　　倒是许见岁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没事，我还能再来！”

　　王海进来的时候就见到他的学员各自领着一个小姑娘在雪场“浪漫”。

　　目光所及之处，洁白的雪地，暖黄的灯光，能嬉戏打闹的广阔天地，还有适合彼此相拥的零下温度......

　　眼前已经不是现在，是过往，是逝去的青春和早已天各一方的十七八岁的那个少女，真是往事匆匆，再提都是心酸泪。

　　王海吸了吸鼻子，紧抿着唇，下一秒张开大口：“欸——这不是谈情说爱的场地啊。”

　　这一嗓子吼的中气十足，许见岁身子一抖，又吧唧一下坐地上了。

　　她循着声望去，见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着滑雪服的中年男子，像是观察了他们一群人好久。

　　许见岁下意识地拉了拉陆里的手臂。

　　“没事，他是我们教练。”陆里介绍。

　　听说是当了中间人的教练，许见岁和钟雅婷走时特意前去道谢。

　　王海看看两个小姑娘，不苟言笑地点了点头。

　　“你是陆里说的那个体育生吧。”王海对着钟雅婷问。

　　钟雅婷不明所以，但如实点头。

　　王海：“嗯，好歹还有点平衡感。”

　　钟雅婷：......

　　又接着看向许见岁。

　　许见岁心提了起来，她知道自己从来没什么运动天分，但在王海望着她沉默的这数十秒里，她从那双眼皮耷拉下来的三角眼里看出了和蔼和慈爱。

　　许见岁早已死寂的运动小火苗再次燃烧。

　　王海：“你好好读书是对的。”

　　许见岁：……
　　小火苗被浇灭，并被投入海底八千里。

　　一直在旁边默默给滑雪板除积雪的陆里也在听到这话后抬起头来，望了一眼王海，又看向许见岁。

　　那双眼睛清澈冷冽，像是积攒了一地的雪。

　　陆里：“你确实不适合滑雪。”

　　许见岁的头埋成了鹌鹑。

　　陆里：“你太瘦了，不耐摔。”

　　只是路过的钟雅婷：……

　　许见岁蔫巴着出了滑雪馆，半路上才发现落了手机，匆匆往回跑去。

　　在通往场馆的那条长长的走道上，对上也跑着出来的陆里。

　　两人相望，陆里先停下脚步，喘息声有些重。

　　他伸出手，许见岁的手机安静躺在那只宽大的手心里：“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不是有你吗。”许见岁卖乖，也不为陆里跑出了一趟感到抱歉。

　　有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许见岁话音落下，长道陷入了沉默。两人没有转身，似乎都有话要说。

　　他们头顶的白炽灯坏了一个了，右边墙壁上玻璃框里亮着的海报更显突出。

　　昨天面试结束，钟雅婷和她到滑雪场馆这边溜达。钟雅婷眼尖，先看见了印在宣传海报上的吴柏安的人像。

　　许见岁才知道原来这么巧，她能在这里和吴柏安遇上。

　　海报上的男生穿着白色的滑雪服，俊秀的五官因为专注眼前的镜头而挤在一起，衬得神情严肃，看起来有一丝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沉稳。但那双带笑的眼睛，还是和许见岁的印象里大致。

　　“对不起啊，陆里，”许见岁的声音很轻，说话时目光没有从面前的海报上移开，“我只是代入了自己，所以在看到她的爱意得不到回应时才会忿忿不平，不过，好好想一想，你不喜欢她，拒绝她是应该的，这是你的权利，你有权利去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

　　“我没生气。”陆里反驳，他没有生气，只是不爽。

　　在街道旁高大香樟树的阴影下，陶晶雨深情告白时，陆里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眼睛里只能看见躲在公交站台偷偷观望的许见岁。

　　可惜，许见岁好奇事态的走向，心疼陶晶雨被拒绝，却毫不担心自己会因为别人离开，更不可能做出慌张的挽留。

　　许见岁确实对他没意思，一丁点儿都没有。陆里再次坐时这一事实，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像炎热夏季下起一场瓢泼雨，打进他的心里幻化成了雪。

　　“可是陆里，那个女孩真的很勇敢，你或许没法体会，默默喜欢着一个人又无法上前的心情吧。”

　　“是吗。”陆里缄默不语。

　　他也转过身，但后退了一步，望向的是站在海报前的许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