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热》陈意久

2、36.5℃

　　碗碟已经被摆上了桌，筷子也布好，宋智秋使唤许见岁去给客人倒水，又拿了个果盘摆到桌上，说：“都要给你们打电话了。”

　　话是对着两人说的，但不满和嫌弃只对向许见岁。

　　许见岁装作看不见，转了个背，继续给玻璃杯加水。陆里先开了口：“阿姨，不好意思，是我磨蹭了一会儿，让你和叔叔久等了。”

　　宋智秋当然不会责怪陆里，改口说“也没多久”，许回峰拿着酱油瓶从厨房出来，看着比系了围裙的人还忙碌：“哎呀，你阿姨是怕你和岁岁饿了，老早就把饺子凉好，见等不到人，又把饺子放回锅里保温。”

　　陆里接过酱油瓶和汤勺，许回峰就又进厨房去了。

　　许见岁端着水过来时，陆里也站了起来，跟在许回峰身后过去，随后，许回峰的声音在厨房响起：“不用帮忙，不用帮忙，小里你去坐着就好，客气什么。”

　　许见岁把水杯放下，抬头就见宋智秋盯着她，眼睛是江南女子的温润圆眼，不施粉黛，但也别有风情。

　　好看是好看，但许见岁更多的被那目光一震，在宋智秋开口前，撅撅嘴，自觉小跑进了厨房：“我来，我来，你们都别动。”

　　许见岁遗传了她妈的好皮囊，肤白、腰窄、腿长，五官单拎出来虽然算不上特别突出，但组合在这巴掌大的脸上就哪儿哪儿都合适，像三月初春的山泉水，叮叮铃铃，清纯动人。

　　内里则是随了她爸的好脾气，对上谁都是软软糯糯的，方圆十里的熟人，不限于老师、同学、邻居，就连门口那小超市人人说彪悍的大姨都没和她大声说过一句话。

　　学习上更是从小到大从没让父母操过心，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好孩子。

　　不过好孩子也有自己的烦恼，比如大学报志愿这事儿。

　　分数是在三天前出的，饭桌上，话题自然会扯到这事上。

　　许见岁成绩发挥正常，和平时模考不相上下，数学虽然最后一个大题失误，但靠英语扳回一城。她英语是省里第一，全国唯二的满分，连许回峰这个平时嚷嚷着做人要低调的人，都昂首挺胸在学校里溜达了两天，逢人就把许见岁的光辉战绩挂在嘴边。

　　出于礼貌与客气，许回峰先关心了陆里的意向：“听你爸爸说，他给你联系了国外的大学？”

　　陆里当时夹了一个饺子，听许回峰问起他，也就没吃，先回答对方：“国外不去了，就留在国内了。”

　　许回峰从教多年，带过不知多少届高三学生，这几年荣升校长后，知填报志愿这事儿是高考的最后一环，也最是马虎不得的一环，专业前景和学校综合实力要结合考虑，还有学生兴趣所在、未来职业生涯规划，是走科研还是干实业，这些在报志愿时都得一早想好，不然到了大学无心无力的，不是翘课就是挂科，还有为此退学重考的。

　　一听有了变化，许回峰职业病犯了，认真询问起陆里有没有意向的大学，好给他把把关：“往年的分数线需要参考，还有今年的招考公告一定要仔细研究，你准备报哪几所大学，以后毕业了有什么？”

　　陆里是有目标的，他初三前在北方上学，拼了命的想要逃离那片冰雪地，却又在到南方的第一年突然且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单板滑雪，也是在这之后一年数次为了训练和比赛奔波在南与北之间。

　　就单板滑雪而言，北方无疑是他的首选地。

　　可又到后来，他心里有了别的念想，原本被一概而论的北方也变得详细起来，划分成了具体的细小的城市，有了别样的代名词。

　　一旁的许见岁自上桌后，就只顾埋头苦吃，陆里和许回峰说到报志愿的事时，她也抬起过几次头，期间给过两个眼神，但始终在旁听，没开口，看得出心思不太在这上面。

　　面前的饺子大半盘都没了影，除了两三个外，其它都进了许见岁肚子，就连她碟子里的调料汁儿都被蘸的见了底。

　　陆里停顿时，眼神下意识望他的右侧扫去，见到后几乎是没有思考的，举起瓶子朝许见岁碟子里舔了醋和酱油，醋多一点，酱油少一点，许见岁喜欢吃酸的，他对对方的口味一清二楚。

　　做完这些，反倒是他先如梦初醒般，在26 ℃的空调房里冒出一阵热汗。

　　他怎么就干的这么顺手呢？

　　好在陆里抬起眼来扫视左右，其他人都顾着自己的碗里，没太在意他的所为。

　　他于是装作和先前一样自然地放下调料瓶，接着说：“其实我觉得京州不错，想考虑考虑那里的大学。”

　　“京体吗，”许回峰问，“京体不错啊，专业学校，出了不少国家运动员，也承办过不少国际赛事，进去的话拿奖的机会也不会少。”

　　但陆里摇头，筷头已经把他碗里的饺子戳的七零八落，他说：“是京大。”

　　“京大？”这次许见岁抬起头来了，咬了一半的饺子夹在筷子上，里面的汁水顺着滴落在碗里。

　　她这一年来在陆里面前提起过那么多次京大，陆里每次看起来都是冷冷淡淡，一丁点兴趣没有的样子，这人怎么说变就变，还这么悄无声息。

　　许回峰也惊讶，不过更多的是站在一个专业人士的角度给出建议：“京大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高校，能考上当然不错，不过像体育专业它不是百分百投入重心的，特别是滑雪，他们那滑雪队我记得组建没几年吧，大奖还没冲上去过，进去说不定就被边缘化，并且......”

　　许回峰委婉点出来：“它的录取分数不低，如果你把它作为第一志愿，万一被刷下来，你也只能上一个二等的第二志愿，甚至第三志愿了。”

　　显然是得不偿失的。

　　陆里当然也明白，以他的分数想要进京大，说实话很难：“嗯，我也只是有这种想法而已。”没说他已经查过一段时间资料，把京大一些低分专业和滑雪队发展情况都了解了个大概的事。

　　许见岁屁股下的板凳响了响，几乎是同时，陆里的大腿外侧被撞了一下，他垂下眼瞟去，见许见岁伸过来的腿还没收起，膝盖若有似无的和他靠近，肌肤的碰撞之处是炙热的，潮湿的。

　　似乎是有话要说。

　　陆里便抬眼，正好对上旁边人望过来的眼神，里面带着控诉。

　　——你竟然没和我提过这事！

　　他也不是故意隐瞒，只是觉得没必要，并且如果今天不是许回峰问起，他也还不会说。

　　而那头，许回峰吃下两个饺子，心里还是七上八下，连陆里这个平时最是沉稳最把握的，此刻都会犹豫不决，会想要放手搏一搏，其他那些整天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学生岂不是更三心二意，左右摇摆，摸不准门路的乱冲乱闯。

　　最怕他们一山望着一山高，最后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不行，”许回峰觉得报志愿这事得再好好抓一抓，说着就要掏出手机，“你们这些小孩想一出是一出的，我得打电话给几个班主任，一定要好好督促辅导，别最后白白瞎了自己辛苦考出的分数，这三年不白干了？”

　　准备拨电话时，宋智秋往盘里添了先前没给拿完的饺子，正端着出来，一把把手机拿走了。

　　“你看看现在什么时候——”宋智秋抬起下巴点了点客厅墙上挂着的时钟，“五点半，正好是饭点，要打也等着，别一天天工作工作的，让你那些同事好好吃顿饭行不行？”

　　虽说为了让许见岁能全身心投入学习，高二时宋智秋就辞职回家做了全职妈妈，但身上那股说一不二的女强人气场依旧强大。她走到桌边，没把盘子直接放下，而是拿起公筷扒拉了大半盘饺子到陆里碗里。

　　陆里本来想拒绝，但动作慢了一步，饺子进了他用过的碗，也不好再拿出来给别人吃。

　　许见岁就在一旁仰着脖子眼巴巴地瞅着，她觉得自己还能吃下八个九个十来个，可定睛一看盘子里只剩四个了，心里有些惆怅。

　　宋智秋眼神一瞟，就知道自家闺女在想什么，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刚刚小里忙着应付你爸，都没吃上几个，你要是还不饱，就去拿冰箱里早上剩下的菜热了吃，知道没。”

　　许回峰：......
　　怎么成应付他了。

　　许见岁：......
　　挪了挪屁股，但没有动。她不想吃剩菜，只想吃饺子。

　　“不过呀，”宋智秋早前面就吃好了，出于礼貌没有离桌，“男孩子嘛，多出去看看闯闯是好的，不像女孩，得在家边父母才放心。”

　　“对对对，”说到家边，许回峰扭头对许见岁说，“放心，我早上给我那个在东大任教的老同学打过电话了，你这分数进英语系肯定没问题。”

　　说是好消息，但许见岁兴致不高，没回话，拿起牙签叉了块果盘里削好的梨，梨在嘴里嘎嘣脆，甜美多汁，又索然无味。

　　怎么就都觉得她要报东大了呢？

　　许见岁撇撇嘴，说：“报考的事你们别操心了，等明天雅婷回来，我们三个会好好研究的。”

　　吃饱喝足，陆里跟着收拾帮忙，但被两个大人拦住，他干坐了一会儿，起身打了招呼离开，许见岁也跟着出来。

　　“？”陆里回头看看身后的人。

　　“送送你呗。”许见岁偏偏脑袋，这一路也什么都没说，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陆里后面下楼。

　　陆里走的不算快，一步、一步，落地的每一脚都掷地有声。

　　太阳已经往西移去，天空还是一如既往地的明净湛蓝色，和楼道里闷热的空气不同，一楼的楼梯口，在最接近露天的阴凉处，即使夕阳暮暮老矣，许见岁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是立马感受到了阳光带来的刺痛感。

　　她伸出手拉住即将走出楼道的陆里。

　　男生回头，和站在台阶上的许见岁目光平行。

　　陆里前两天才理了头发，他发质偏硬，两寸多长的黑发支楞在脑袋上，背着光，身上矛盾的融合着常年运动积蓄起的力量感，和与生俱来的清冷感。

　　这清冷更多来自于他的眼睛，眼睑狭长，眼尾微微下压，常常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能轻易捕捉，又好像什么都落不进他的眼中。

　　钟雅婷曾评价：哪个女生满心欢喜去告白，被他那眼睛一瞥，热情立马消退大半。

　　许见岁也被那双眼睛冷的一怔，即使是多年的交情开口前也会觉得陆里或许不喜欢听她说话。

　　犹豫时，是陆里先挑了眉，嘴角不太明显的上挑，原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酷脸也多了一丝生气。

　　“怎么婆婆妈妈的，有事求我？”

　　许见岁：......

　　许见岁：“我明明是要质问你！”

　　她双手插到腰上：“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你想报京大的事，亏我还什么都和你说。”

　　原来是这件事，不知道是背后的太阳晒得慌还是这空气太过燥热，陆里心里暖暖的，可想到京大这地又烦的很，出口成了：“难道要和你一样，天天把为了男人报考京大挂在嘴边？”

　　许见岁：“......哼哼！！”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竟然把她的少女心事拿出来背刺，她今天再也不想理陆里这丫的了。

　　心里堵着一股气，许见岁上楼的脚步快了不少，咚咚咚咚，像打鼓一样落在斑驳的水泥地上。

　　爬上半层楼，背后传来陆里放大的声音：“明天我去训练。”

　　意思是报志愿的事得晚上再去他家商量。

　　明天也不想理你！许见岁小跑起来，发梢跟着摆动的手臂跳跃着，小脾气被揉进汗水又挥发出来。

　　陆里回到房间，习惯性地先连上蓝牙音箱，解开锁屏时杨洪的消息正好发过来。

　　【杨医生：这样啊，那只能等下下周了。到时候再给你安排。】

　　【陆里：好，麻烦您了。】

　　陆天林今晚又不回来，陆里冲了个凉，躺回沙发上，电风扇呼呼呼朝着他吹，他脖颈搭在沙发沿处脑袋伸处悬空在外，未干的头发还滴沥滴沥往瓷砖上落着水渍，被旋转过来的风扇一吹，一来二去就干的差不都了。

　　手机在窗台上嗡嗡嗡震动，陆里拿起手机，是滑雪场的单板滑雪训练群响起消息。

　　这训练队不太正规，群里也杂七杂八有着各类人，几岁到二十几岁都有，今年的高三毕业生也不少。

　　有人在群里问起一句大家分数如何，就这样聊了起来。

　　里面基本是男生，又是体育生，大多学习成绩不好，说不上几句，就演变成了诉苦局，抱怨不及格的语数英，抱怨不达速的平行大回转。

　　为明天担忧，也为未来担忧。

　　陆里没群聊的习惯，大概划了几行聊天消息，兴致缺缺，要锁上屏时，来了一条新消息。

　　是群里的周树私聊他，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训练。

　　【陆里：明早。】

　　周树的消息秒回。

　　【周树：真是太好了，又有大神可以带我了。】

　　什么大神啊，陆里看着屏幕上的这两字自嘲一声，仰在沙发上对着天花板愣怔一阵，下一秒，直起身来朝房间另一头的长柜走去。

　　木质柜门被打开，快一人高的滑雪板赫然出现，深灰色，板面洁净一尘不染。

　　距离上一次滑雪都是半年前，陆里看着这板子觉得陌生了，可当手指触碰到它时，肌肉记忆又在一瞬间被唤醒，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取出滑雪板，踏上，闭上眼，面前就多了皑皑白雪，他想象自己在高山上，发令枪响起，他俯身，加速，下滑，冲向终点，冲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