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珊瑚》是笙

1、第一章

　　上山的路曲折弯绕，两旁是随处可见的盎然绿意。

　　再远，能看到辽阔浩瀚的湛蓝海面。

　　计程车里的广播断断续续，播报今年第六场台风：珊瑚。

　　季阳抱着书包坐在后座，空调冷风吹得她太阳穴突突疼，这会无意识跟着念了句“珊瑚”。

　　前座牢牢攥着拉手看样子快要吐的季一陶惨白着脸“嗯”了句：“什么？”

　　季阳摇头，不作声继续看窗外。

　　季一陶也顾不得回头查看女儿情况。

　　港岛的士不要命似的朝山顶别墅开，逆向而过的车好几次擦着他的眼珠子驰去，吓得他一个大男人频频耸着肩膀“啊啊”叫唤。

　　司机余光瞥他，有打量，更多的是好笑。

　　季阳在窗玻璃上看到司机戏谑的神色，见怪不怪。

　　季一陶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小有名气了很多很多很多年。

　　从季阳记事起，季一陶就带着她、带着他的画，四处参展、四处求人、四处谋生。

　　她见过最富丽堂皇、衣香鬓影的名流宴厅，也见过阴暗潮湿的出租屋床板下爬满的蟑螂——季一陶吓得跳上窗台大喊大叫，手足无措地指挥面无表情的季阳赶紧下楼买灭蟑药。

　　即便骨子里这样懦弱无用，她的父亲也没有真正缺过一口饭吃。原因无他。季一陶长了副好相貌，惊慌失措下五官再扭曲，那也不失英俊。扒拉着窗栏的手，十指白皙修长，长腿搭在窗沿，破落屋里居然也显出几分玉树临风。

　　画家的身份又让他气质独特，虽不至于风流，倜傥得却也别具一格。

　　以貌取人尽管浅薄，但总是第一印象。季一陶给人的第一印象，从不差。

　　七月气候闷热。

　　车门打开热浪扑面。

　　季阳跟着司机去后备箱拿行李。

　　季一陶站车前低头盯着手机，一手抹了抹汗。

　　他们面前，是座五层楼高的独栋山顶别墅。

　　透过森严紧密的铁栅栏，能看到一道规整的石板路往前延伸。

　　头顶日光晶莹疏落，两旁绿荫惬意。

　　路的尽头是个小花园。
　　从外面望进去，能看到打点齐整的灌木丛。下午茶式的木质小餐桌已经摆出来，色彩艳丽的遮阳伞还没撑开，正梳拢着靠墙边。
　　视野中心，宽阔敞亮的落地窗直接打通了一楼和二楼，只是外面压根看不清里面。

　　红瓦青墙，庭院深深，比起山下鳞次耸立的高端住宅楼，这一片倒显得遗世独立。

　　很快，季一陶走向铁门前的通话口，念着手机上的一串数字往里输。

　　“请问？”

　　几声电子音后，传来的话语十分礼貌。

　　季一陶朗声带笑：“您好。我是季一陶，何小姐的朋友。”

　　随即，门应声而开。

　　季阳付完钱，的士司机也没急着离开，这会面容已有些八卦，手肘搭着驾驶座车窗，津津有味地朝他们张望。

　　谁不知道这里住着哪位。

　　曾经炙手可热的一流影星何映真。

　　不过，比起何映真的娱乐圈地位，坊间流传更多的，是这位女明星层出不穷的花边新闻。自从和名导梁宽离婚，在港媒的毒舌讥讽下，这些年，何映真的生活被描绘成后宫，恋爱新闻更是五花八门。

　　在司机饶有趣味的盯视下，季阳有些木然地跟在季一陶身后。

　　炙热空气里弥漫着刚修剪过的新鲜草木气息。

　　绿荫下一丝风也没有，热浪熏得人眼晕。

　　季阳来例假了。身体像是内外剥离。皮肤热烫，甚至有些气闷，内里却一阵阵发寒，脚下轻飘飘的。

　　其实仔细看，她和容貌和季一陶很不一样。
　　季一陶的面相带着文气，是乍看令人十分舒适的儒雅，见人温和一笑，感觉脾气是很好的，进而便有些老好人气质。

　　季阳不一样。
　　巴掌大的小脸，眉眼线条英气。只是她几乎不笑，看人神情里总透着旁观的距离感，偶尔也泛着冷意。于是，气质上便与季一陶南辕北辙。

　　甚至因为总无意识带着防备，一个人孤零零久了，便带上些倔强的狠劲。

　　这会，身体不适，季阳脸色微白，乌黑眼睫笼着汗涔涔的雾气，玻璃一样的眼珠子都好像浸在水里，脆弱又清丽。

　　季一陶走得飞快，回头见季阳没精打采，便转回去小声说：“阳阳，走快些好不好？”

　　季阳点点头，没有说话的心思。

　　见她这样，季一陶有点担心一会的见面，他拍了拍季阳纤瘦肩膀：“是不是太热了？”

　　季阳抬眼，看着季一陶：“有点......”

　　“书包给爸爸。”

　　季一陶空出一只手，拿走季阳背上的书包，依旧轻声细语：“进屋就不热了。”

　　未到正厅，一股子冷气直直冲来。

　　视野中心，一位身段曼妙的美艳女人倚在宽阔高档的沙发前朝风尘仆仆的季一陶父女微笑招手。

　　季一陶显然很兴奋。

　　他随手放下行李和书包，抛下慢吞吞跟在后面的季阳，步履轻快地进了玄关。

　　季阳接过佣人递来的拖鞋，弯腰的时候没注意，一下碰到佣人转身准备提走的行李箱。

　　大理石地面光滑，行李箱顺着惯性滑过玄关，朝大厅某处撞去——

　　“嘭”的一声巨响！

　　壁炉上搁着的精致摆件接二连三发出清脆碰击。

　　厅里厅外站着的几人顿时怔在原地。

　　季一陶反应最快，低喝：“阳阳！”

　　季阳吓得心跳慢了半拍，拖鞋没来得及换上赶紧光脚跑过去拉行李箱。

　　“......没事没事，对孩子那么大声干什么......”

　　何映真语气轻柔。

　　季阳窘迫至极，一张脸红得彻底。
　　她忘了自己该做什么，手足无措，脑子有一瞬的空白。奢华正厅里的一切在她眼前好像绚丽灯影，倏忽而过。

　　犯错的狼狈、被聚焦的不适，让她生出十分难堪的情绪。

　　季阳埋着头，仓皇说了句对不起，转过身拖着行李箱就要退去玄关。

　　下秒，一只柔软的手扶住她背心，鼻端能闻到糖浆般甜润的玫瑰香味，耳边响起何映真温柔的嗓音：“小阳没事吧？”

　　“怎么出这么多汗？先坐下......Elle！”

　　立即有佣人上来接过行李。

　　季阳抬头，刚想对何映真道谢，忽地，视线正前方、正对的楼梯，一个人就这么闯入她眼中。

　　梁聿章站在一楼楼梯拐口，居高临下，表情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不同于季一陶的敦文儒雅，梁聿章五官深刻许多。

　　二十八岁的成年男人，棱角分明，前额眉骨极其优越，衬得一双瞳仁漆黑深邃。只是他无声注视什么的时候，总有些令人发怵。

　　何映真也看到了他，笑着给季阳介绍：“这是我儿子，梁聿章。小阳，比你大九岁。”

　　说着，她又和高处的梁聿章介绍：“聿章，这是一陶叔。一直给我送画的。”

　　“这是他女儿，叫季阳，阳光的阳。”

　　梁聿章神色平淡地朝父女俩略一颔首。

　　说不上客气。因为没有丝毫的在意，于是这样随意的礼貌就显得分外疏离。

　　他一路下了楼梯径直朝外走，黑色西装挺括严整，衬得身形隽拔。

　　离开的这十几秒，偌大客厅没人说话。

　　季阳感觉扶在自己背上那只柔软的手略微无措地动了动。

　　何映真笑了下，低声和季阳解释：“……他就是这样。”

　　屋外日头明亮，季阳注视梁聿章离开，盛大的白色光晕很快笼罩住他黑色的身影......

　　“——轰隆！”

　　雷声隐隐。

　　鼻端能闻到潮湿的雨水气息。

　　季阳睁开眼，注视不远处涟漪般掀动的窗帘。

　　七月末的深州，雨水充沛，且总在半夜袭来。

　　梦境里的热夏倏忽不见。

　　身后的男人睡得很熟。

　　季阳抽出被他拢着的手，拿来床头柜上的手机。

　　暗荧荧的屏幕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零七分。

　　三个多小时前手机收到一条信息。只是那会她刚被人抱进浴室。

　　是何映真发来的。

　　何映真：“小阳，周末回来吗？聿章也说要回国。”

　　“一起回来吃顿饭吧？你爸爸念你很久了。”

　　......信息里说的那位“也”要回去的男人，此刻就睡在她身后。

　　其实到现在，季阳也说不清自己和梁聿章到底什么关系。

　　季一陶至今仍是港媒想起来就大肆报道的何映真“后宫”。
　　而她和梁聿章在认识的第二年就上床了。只不过这六年里，上床的次数，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其他明面上的“联系”，除了逢年过节在那幢山顶别墅偶尔“聚聚”。要不，就是像何映真现在这样，凑他俩的时间，约好一起回家，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一顿她爸做的饭。

　　看着好像兄妹。

　　季阳放下手机，再次闭上眼。

　　身体深处的酸疼还是很明显，腿上也没什么力气。许久，她都没有再次入睡。

　　也可能是今晚这场梦太清晰了，清晰得就像上一秒刚发生——

　　淡漠疏离的梁聿章站在高高的楼梯上，俯视她制造的状况。

　　没有多看一眼。

　　就像对待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