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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天道和无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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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神像高身玉立,朱砂点睛,一手持剑一手掐诀,端得是救世济人的慈悲象。
只是庙中无灯火,神像的脸庞有些阴暗。
顾煋凝神细看,认出了这庙里供奉的到底是谁。
“这神像,是道阳派的那位真人。”
他说完,种种感概突然涌上心头,一时竟有些伤神。
“我猜,也许是当年善后的道阳派弟子所立,把自家师祖请到这里,能聊做些安慰。”
“那位真人......”
殷寂连一怔,也随之默然。
道阳派自建派以来,有很多真人,但谈及“道阳派的那位真人”时,说的只会是一个人——
那就是千年来唯一飞升的那位。
因为有他在,道阳派能繁荣千年至今,在众多正道门派里占绝对的领袖地位。
顾煋道:
“你没认出来是正常的,这位素来低调,留下的记载和传说都很少,”
“据说他登上道阳派山门的第一天就开始闭关,不问世事,几乎一直闭关到飞升,仅存的一张画像只有入道阳派内门时才能看一眼。”
他又道:
“把他立在这,真是难为人。”
“生前都不愿意管,飞升后却要被请来帮后世弟子压阵。”
“原来如此......”
殷寂连轻声道。
他偏过头问顾煋:
“那师尊,我们要拜吗?”
一个魔界的魔尊,和道阳派的叛徒,在这间小庙里,要拜一位正道门派里飞升的师祖,这场面实在有些好笑。
顾煋被惹笑,道:
“你愿意拜就拜,反正你也入不了内门,对着画像本尊拜了。”
他又补充一句:
“我之前就说了,我不喜欢道阳派,但好歹......”
“好歹这位也算你的师祖,想拜就拜吧。”
殷寂连当没看到顾煋眼里的促狭,真的挑来摆正一个破烂的蒲团,认认真真朝师祖拜了下去。
他面容虔诚,不像作假,跪得笔直,拜的时候头一直贴到地面。
殷寂连起身后,问道:
“师尊,你说我今日算不算认了师门。”
他说这话时眼神清亮,带着些期许,看起来真的像从前浮妄城里的少年人。
“算。”
“那按照规矩,我是不是还要给师尊磕头奉茶?”
这会儿轮到他带着笑意看向顾煋。
顾煋道:
“你也不是没拜过我,难道你还真想在这里把整套拜师礼走一遍?”
“师尊当年收我为徒时,一切从简,能补上一些自然最好。”
“......好了,别闹。”
顾煋自己先遭不住,往前几步和殷寂连拉开距离,似乎真的怕对方再来跪一遍。
殷寂连知道见好就收,于是住嘴乖乖跟在顾煋身后。
*
顾煋还记得幻境中的情景,他看到自己背对庙门,站在神像之前。
臂弯里应该抱着年岁尚小的殷寂连,那问题来了,他当时在干什么呢?
是短暂的休憩,还是在祈祷神明的原谅?
抑或是在发泄无处可发的愤怒?
他一概不知。
他望着那尊神像,试图回想起什么,却想到了幻境中那道阻止他上前的声音,和遮在眼前的双手。
“......当时,庙中只有我们俩个人吗?”
他问殷寂连。
“是。”
殷寂连沉默了一会儿,道。
顾煋和祖师神像大眼瞪小眼,最终确定自己在这儿并没有一丝一毫记忆复苏的迹象。
罢了罢了。
“走吧,没什么可看的。”
顾煋总结到,决定就此离开这个景点。
然而一道声音自庙门外传来,清亮有礼,温文尔雅。
“请留步,二位。”
*
庙门内踏入一个身着淡蓝色长衫,眉目儒雅的男人。
此人气度不凡,面上挂笑,若在平常遇到,大多会猜他是哪一正道门派的仙长,单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人一种安稳可靠,春风拂面之感。
此人也正是道阳派剑阁的长老,和季长风同出一师的易敛。
顾煋认得他。
他浑身紧绷,表面看不出来,但心里已经极是戒备。
在易敛出声之前,他并未发现对方丁点踪迹。
这不应该。
印象中,易敛虽然修为拔尖,但也只和季长风不相上下。
他扣住了殷寂连的手腕,道:
“多年未见,易师叔的修为精进不少。”
听到精进二字,易敛面容上闪过一丝扭曲,但很快消失不见,道:
“师侄见笑了。”
他的目光瞥向殷寂连,道:
“这位是......”
易敛身为剑阁长老,出现在这,可不是为了和顾煋认关系的。
想必他就是道阳派派出清理门户的人。
顾煋虽然算到易敛很可能是来处理自己的最佳人选,一是他修为够,二是因为季长风,两人有点交集,算得上互相了解,又不至于生出情分——但他没想到易敛会来得这么快。
他没回答易敛,而是对殷寂连柔声道:
“阿连,我和你......这位前辈叙叙旧,你先去枭首城等我。”
“哦,原来这位就是顾师侄收的徒弟,”
“久仰大名,”
易敛道:
“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殷寂连很清楚地感知到顾煋握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紧了紧。
他垂下眼帘。
顾煋暗中传音给他:
“听话,你先走,一会儿我去找你。”
“他打不过我。”
这句话说得很笃定,殷寂连轻轻嗯了一声,走向庙外。
和易敛侧身而过时,对方很有礼节地让了路,只是冰冷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让人心里一片厌恶。
顾煋全程紧盯着易敛的一举一动,把他每个细微的动作和神态都尽收眼底。
直到殷寂连彻底出门。
探查到人越走越远,他略感欣慰。
易敛道:
“看来真的如传闻中一样,你很重视他。”
“天赋可以,但也不过如此,到底哪里值得你这么上心?”
顾煋的面色已经淡了下来,他对易敛道:
“易长老来,不会真的就只是来叙旧吧?”
“主要是来叙旧,顺便清理下门户。”
易敛一拢袖,一柄修竹般纤长的剑,泛着幽幽青光,出现在他手中。
剑阁弟子多负剑,但长老们的境界,已经能合剑入体。
易敛停了一会儿,见顾煋迟迟不动作,于是问道:
“你的剑呢?”
“丢了。”
易敛脸上笑意一僵,他深深看着顾煋,脸上的笑就像油彩一样,一片片剥落下来:
“好,很好......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生厌。”
顾煋道:
“易师叔也是一样,怪不得季长歌如此厌恶你,常常和我提到。”
*
易敛和季家两个差不多同一时期入门,连过了宗门大比后上山拜师都在同一天。
易敛在大比上险胜一筹,灵力耗尽,爬青石板路时比季长风二人慢了一步。
他就成了这二人的师弟。
若算年龄,他其实才是最大的那一个。
易敛心里不说,但一直对自己不是大师兄这件事耿耿于怀。
三人共同修炼,倒也是过了一段平静愉快的少年时光。
季长风和易敛却越走越近,同时对自己妹妹越发严苛。
暗隙渐生。
易敛虽然明里暗里袒护关照季长歌,但后者只觉得这是对自己的嘲弄。
直到季长歌彻底和亲姐决裂,卷剑出逃。
若说季长歌第一恨的是它姐,第二恨的估计就是易敛。
碧水巷时,季长歌有一段时间经常找顾煋借酒消愁,骂的就是这两人。
*
易敛道:
“那是她不知好歹——她姐姐也没好到哪去,到底还念着旧情,竟没在魔渊当场把你诛杀。”
他眼部微抽,语调已经带了一丝控制不住的恶狠狠: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遇到她们俩。”
“......季长风当时果然是来杀我的。”
顾煋眸光微变,尾音几近化为叹息,显出几分颓然。
易敛见了他那副样子,犹如冰天雪地里嗅到血腥味的狼,他脸上是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快意:
“是,你不会真的觉得她对你有什么师徒情谊吧?”
“季长风狠起来对自己亲妹妹都不带手软,你连个名分都没有,还真想着她是亲自来保你的?”
“......我明白了,”
易敛突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本就淡而偏细的眉微挑,清俊眉眼满是恶意:
“你这么护着你那个小徒弟,不会就是为了弥补心中空缺,”
“过家家酒玩吧?”
*
殷寂连身后传来一声尖啸的剑鸣,就算御剑行在天上,脚下剑身也随之轻颤。
他处理庙门即御剑前去枭首,真当乖乖听了他师尊的话。
此刻行至城边,魔城上空皆禁止御剑,虽然不知枭首荒废后,禁制是否仍存,但小心起见,他还是收了剑重回地面。
他不禁回头去看那间小庙,隔着太远,庙已经融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际,他这么看下去只是徒劳。
他还是执着地试图分辨出一点轮廓。
*
易敛衣襟有些散,衣摆下有几处破损,风度还在,只是不像之前那般从容。
他和顾煋短短几息已经交手过百,偏偏就在他要动用本命剑时,顾煋道:
“易师叔,我劝你收手,弄塌了这庙可是要折寿的。”
他认出所供神像是谁后,生生停下手中剑势,气息略有翻涌。
而顾煋在对面依旧纤尘不染,好整以暇。
“这破庙里还供着那位的神像?”
易敛惊诧,随后眼中流露出不屑。
这不屑当然不是对本派师祖的,而是对顾煋。
“你还真是怕死,上次叫了季长歌,这次靠着师祖神像——”
“你该真不会以为我会顾着个石像不去杀你吧?”
“未免太天真。”
“连你也不知,看来这神像不是当年道阳弟子所建。”
顾煋道。
他和易敛的交情,一半是对方曾在冶剑溪指点过年轻一辈弟子的剑法,顾煋就在其中;另一半是当年易敛就是负责枭首城事后的剑阁长老。
也是季长风口中他应该等到的“支援”。
他心中本就有诸多猜测,今日易敛一来,倒是来对了。
“本派师祖是什么烂大街的野神吗?哪里都能建一个?”
易敛冷哼一声。
他虽然不敬天道,秉承着剑阁渊源流传的精神传统,连道阳派本派都不怎么放在眼里,但对这位千年来唯一飞升的真人却难得敬重——
或者说,这天下两域的修士,不管修道修魔,人修妖修,凡是有些心气想要问鼎大道的,都要好好敬着这位真人。
易敛收下剑,轻眯着眼瞧向顾煋,后者正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雪白衣袍上的一道渐渐漫出的血痕。
红得有些刺眼。
易敛突然心情大好,他朗声笑道:
“也罢,你就不是想死得明白一些吗?怎么说我也教过你两招剑式,这点情分我今日就这里说尽了。”
“顾煋,你可真难杀啊,”
他那张君子面终于彻底扭曲起来。
“——不管是当年的枭首城,还是寒潭,甚至在魔渊,你都能捡回一条命来,”
“季长风念在旧情不愿不杀你,连那小魔尊都对你摇尾乞怜,你还真是好大的福分!”
“你是谁?”
顾煋问道。
易敛眸中已有癫狂之意,如星火即将燎原。听到这句询问,他神色一怔,但随之轻蔑道:
“你是脑子糊涂了吗?连我你都不认得了?”
“不会被吓傻了吧?”
顾煋平静地望着他,只吐出两个字:
“无道。”
这两字如一盆冰水,易敛一下子冷静下来,他死死盯着顾煋,道:
“谁告诉你的?”
这两字是顾煋那日去季长歌住所,取唤雪剑时,剑上附着的一缕神识所留。
虽然只有两字,但顾煋翻来覆去地在心中琢磨了好久,今日看到易敛的反应,已经算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依旧没有回答易敛的问题,而是继续问道:
“想必季长风,也是同你一起的吧。”
*
季家姐妹成年那年,季长风突然整个人都变了。
她素来清冷,极大精力和时间都投身修道,故周围的同门并为察觉到不妥,只是觉得这个剑阁新一辈的天之骄子,比以前更加沉默刻苦了些。
但季长歌,与她性情截然相反的妹妹却无比清晰真实地察觉到了姐姐的转变。
她变得越来越苛刻和易怒,季长歌在修道上稍有懈怠,都会被狠狠教训一顿,轻则冷言厉语,重则罚跪上手惩戒,她不仅自己没日没夜地修炼,还要拉上季长歌一起,好像有什么洪水猛兽在她后面穷追不舍一样——
她数次想找姐姐问个清楚,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姐姐的心态如此剧变。
可得到的愈发沉重的凝视,那种目光里包含了太多她理解不了的含义,还有易敛在一旁干扰作乱……
他们有事瞒着自己。
而自己被排除在外。
季长歌也是心高气傲,年轻气盛的主,几次问询无果,被含混糊弄过去后,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季长风让他往东,她就往西;季长风要她刻苦修炼,她就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夜里再偷偷溜出去下山醉酒。
最后她与季长风的关系终于降至冰点,大吵一架后,她赌气偷了季长风的佩剑,逃出山门。
她以为姐姐怎么也会找自己,再不济她的本命剑也在自己手里,除非季长风这辈子都不再用剑——
可她没想到,季长风真的没去找过她。
一步也未曾迈出山门。
她等了许久,等到的是易敛。
他假惺惺地说她走后季长风失魂落魄,心不在焉,修炼时险些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希望她至少能回去好好劝劝季长风,让她不要再这样作践自己。
她信了,偷偷潜回剑阁,却听到季长风冷冰冰的一句:
“走了就是走了,她最好别再回来。”
“是死是活,我都不再管——”
“易敛,你最好不要再去找她。”
那日她在阴影里矗立良久,直到山风吹过,吹得她脸上一片刺痛。
她索性彻底叛出剑阁,去了魔界。
*
在魔界闯荡了数十年,季长歌的心性成熟了不少,她暗中打探有关季长风的一切消息,试图抓住当年季长风态度剧转的蛛丝马迹。
她在追查了好一番邪祟侵染的事件后,逐渐接触到了一个神秘而深藏的组织。
无道盟。
无道盟,顾名思义,与天道作对,里面尽是一群轻狂而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
虽然修士修道一向逆天而行,但终究也只是天道手下偷生,谁又真的敢跳出来指天大骂,天道不公,视万物为刍狗呢?
光是渡劫时的天雷就够修士们喝两壶,要是真惹恼了天道,到时候怕是被劈得连个渣也不剩。
所以就算无道盟近年来插手事项越来越多,各家也没把它真正放在眼里。
与天作对的人,人不灭,天自灭。
但季长歌却借着在剑阁当过弟子的经验,追查到了更多东西。
比如无道盟开始活跃的那几年,正是她和季长风关系急转直下的时候。
比如无道盟中人和剑阁背后千丝万缕的联系。
比如枭首城那件惨案里,无道盟和剑阁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用助纣为虐,狼狈为奸这两个词来形容,绝不过火。
某一天,她突然意识到,也许无道盟与剑阁,并不只是“联系密切”,而是从一开始,两者就是一体的。
就像道阳派和剑阁,只不过无道盟更像剑阁的影子,而不在明面上分庭抗衡,互相牵制。
这已经是她所能探究到的极限。
如果想知道更多,必须接近这个组织更深。
她需要重返剑阁,弄清和结束最开始的疑惑和困顿。
她答应殷寂连前往魔渊时,心里已经清楚,此去很可能轻易不能脱身,于是提前安放好唤雪,并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一道神识。
之后她又利用分身,在回剑阁的马车上联系到了顾煋,季长风要确认顾煋的死活,而她要告诉顾煋,唤雪在自己手里。
而顾煋一定会到她院子里去寻。
*
“......是季长歌。”
易敛突然笃定道。
“我当年就劝季长风把她留在身边,放她出去迟早生出祸端。”
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话里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怎么,你知道了无道盟又如何?也不过是死得清楚一些罢了。”
“是,易师叔,我确实不能如何,”
顾煋道。
“我只是想更清楚一些,无道盟,为什么要杀我?”
*
顾煋此生只有两次真正身处险境,险些丢了性命。
一次是枭首,一次是寒潭。
他这半生确实坎坷,但也总能绝处逢生,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是上天故意给予他这么多苦难,好磨砺他的心智。
但只有这两次,他真正感觉到,有股杀机在他身后潜伏。
如寒芒在背。
那是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恶意,他实在想不出,除了早已死去的那个少年人,还有谁能这般恨他。
他实在好奇。
*
易敛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哈哈大笑,笑到身子如被雪压弯的竹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这还用问吗?无道盟以天为敌,抗天而行,自然要把你这深受天道恩泽的天道宠儿除去啊!”
易敛眼角泛起泪花,看起来乐不可支,而顾煋则明显一怔。
似乎被笑声感染,他竟然也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我?天道宠儿?易敛,你没搞错吧?”
“我若是天道宠儿,那陈玄算什么?掌门之位还用得着轮到他来坐吗?”
“剑阁长老想必也有我的一席之地吧?”
“修炼速度。”
易敛道。
“你难道不知道吗?那些虚名又有何用?就凭你的修炼速度,你就是如今世上最受天道恩宠的那一个人!”
*
顾煋当年在剑阁,修炼速度可以称得上一日千里。
打破了多项宗门记录,比如最早结金丹,最早入元婴,建派之初内门弟子里修为最高的一人......
当时门派上下都道季长风捡了个千年不遇的修道奇才回来,要不是当年那位真人沉迷闭关,没留下破境时的年龄记录,无从考究,顾煋都要被拿来和门派祖师一比高低。
但所谓树大招风,尤其是出了刘惑那档子事后,闲言碎语一下子多了起来。
有说他是私用某种秘法的,有说他是魔界余孽,隐藏身份来正道偷师的,有说他是灵草灵兽化身并非人族的......反正所有能被想出来的歪门邪道都在顾煋身上安了个遍。
加之季长风迟迟不表明立场,不提收他为徒的事,而顾煋性子愈加冷漠闭塞......
他背后,也没有世家背景做担保。
终于有一天,他斩妖除魔归来后,被以“疑似与魔界勾结,私学秘法”的罪名提进刑堂,下入剑狱。
最后还是当年的掌门蔺清出面,把他捞了出来。
顾煋自剑狱出来后,到底学乖了点。
他的修行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一开始还是前几,后来逐渐滑到顶端那些天骄的末尾,最后干脆只比普通弟子优秀一点。
他就在那时开始逐渐销声匿迹的。
*
“你虽然在吃过苦头后,懂得了隐藏锋芒,但别忘了你再怎么瞒也瞒不过把你领进门的季长风,”
“更别忘了你身上那块道阳派每人都有的玉佩。”
易敛居高临下微笑道。
他的笑容实在有些令人生厌,顾煋看着看着突然就明白,季长歌为什么一提起他,就是一脸痛恨如看粪土的表情了。
“原来如此。”
他轻轻道。
“我还真的不知道,原来单凭一个人的修行速度,就可以给他肆无忌惮地宣判死刑。”
“我以前搞不懂,现在也搞不懂。”
易敛神色微动:
“怪不得你和季长歌能搞到一块去......”
“你们两个人确实像。”
“都是这股不谙世事,被人惯出来的傻劲。”
他又道:
“听说你在枭首一战后,修为停滞整整七年——”
“你不知道每年得知这个消息的我,到底有多高兴。”
“虽然没能直接杀了你,但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迟迟破不了境,比死了都难受吧?”
顾煋眨眨眼:
“易师叔猜错了,其实我那七年过得非常悠闲舒心。”
“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易敛冷嗤一声。
“不过易师叔......”
“枭首城那件事,果然是你干的。”
*
枭首城邪祟爆发一事,顾煋当时被困城中就觉得有诸多不妥。
他逆流而上,去寻邪祟污染最眼中的城中,却看到了绘在枭首城中心,泛着诡异黑红光泽的巨大阵法——
骚乱、噩梦、哭喊和血腥就是从那里而起。
连唯一能抵抗的修士都被感染,丧失神智,转身加入屠戮之中。
他并不善阵法,而且眼前的这个,诡异万分,他甚至怀疑这真的能出自人族之手吗?
季长风答应的救援迟迟不来,他实在拖不了,最后只能提剑而上。
直到最后,全城的民众都被屠戮殆尽,他也没能等到援军。
他当时迷迷糊糊地想:
“不来最好,怕来了也会被污染——不过我为什么能一直清醒到现在?”
“不如疯了,疯了也好。”
想到这儿,他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小孩抓着他的玉佩,在等他。
可城内怨气血气太重,他一时辨不清具体方位,只能慢慢地穿行在寂静的街道中,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
寻人。
寻找最后一个,可能活着的人。
*
“严格来说我什么也没干。”
似乎想起了当年血染河流数百里的惨状,易敛颇为惋惜地摇摇头。
“甚至我还救了驻扎在枭首城和周边小城镇的道阳派弟子。”
“不知道你注意没注意到,道阳派自诩为正道领袖,每年派去镇守魔界的弟子都是最多的,”
“而当年枭首城里,身着道阳派校服的修道者尸体却很少。”
“我这也算帮了你,让你不至于残害同门。”
顾煋身侧的手紧紧攥着。
“是我发觉到那个所谓祈福法阵的不对,提前转移了城内的道阳派弟子。”
“而你正好刚入枭首城,一无所知,我本来就想杀你,干脆顺水推舟。”
易敛用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个轻推的动作。
“我干脆保持沉默——”
“我倒要看看,所谓的天道之子,到底能不能拯救一座魔城。”
易敛笑道:
“你没让我失望,顾煋,整座城你只有你活下来了,”
“你果然是深受天道眷顾的宠儿。”
“你就眼睁睁看着数十万手无寸铁的无辜民众活生生送死吗?!”
“你口中所谓的反抗天道,干得就是这种事吗?!!”
“这种视人命为草芥的事,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顾煋喊道。
易敛后退几步。
他慢悠悠道:“修为啊。”
“你不知道......哦,这个你是真的不知道,枭首城后的十年间,我、季长风,和当年那批最顶尖的弟子,现如今已经是各门派的长老、峰主甚至掌门们,”
“都纷纷突破了呀。”
*
易敛当年和季家姐妹,是整个剑阁,整个道阳派,甚至整个修界里最为出众的那拨弟子之一。
那些老掉牙,墨守成规的长老、太上长老,和怎么也死不了的老祖们,看到他们时总要说一声:
“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
可在他们那些或浑浊,或精明的眼里,易敛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情感。
他惯会察言观色,只要他想,他能把人哄得服服帖帖,当然也能把人气得火冒三丈。
不对劲,这些老家伙们不对劲。
当时易敛只能弯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用一双狭长的眼眸去瞥那些浮在或年轻,或年老的脸上的神色。
不像是赞叹和对新生血液的欣喜,更像一种恶毒的幸灾乐祸。
当时易敛并不明白这是为何,可随着他修为的长进,地位的提升,等他终于也做到长老这个位子时,他突然就全都明白了。
他的修为进境有限制。
所有人能达到的修为水平都有限制。
这不是所谓修道路漫漫,机遇顿悟只是如梦如电一瞬的悟性、天赋和运气上的限制。
而是来自最根本、最本源的天道的限制。
天道。
那些活得够久的太上长老、老祖们,和无数在门派隐修的前辈大能们,他们就像井底之蛙,拼命跳出后才发现,井之外,是假的。
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
你就算修到渡劫、修到大乘,修到进无可进,天地不容,天雷滚滚怒而劈下后,也能站在原地,毫发无损时——
天梯也不会降下来。
况且天道根本不容许你能达到如此境界。
千年来很多人止步于渡劫后期停滞不前。
每一个当初都是被冠以“那位真人之后最有可能飞升的绝世天才”。
自从道阳派的那位不问世事的真人飞升以后,千年以来,再无一人飞升。
飞升之路断绝了。
没有一个有能力触及大道的修道者在得知真相后能不疯癫。
当易敛用尽一切办法,修为都不能再进一丝一毫,他生生感受着天道加之的禁制,如沸水上的锅盖压在他身上时......
他愤怒,他不质问,他不接受,他心存妄想,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心灰意冷。
怒火在他心中烧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有一天,已是剑阁长老的他,路过冶剑溪,在一旁看见年轻一辈的弟子时,也露出了那种冰冷的,油滑的,堪称恶毒的幸灾乐祸的笑容。
*
“你不是没经历过那种修为如死水,怎么驱动也纹丝不动的体验。”
“就算你嘴上说得再怎么好听,你也到底不甘心。”
“不然你怎么会一道音讯也不给你那个好徒弟传,回道阳派闭了死关呢?”
“安稳到死的生活和独行大道,你还是选择了后者,不是吗?”
“所以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对吧?”
“你能感同身受。”
易敛的笑温和且善解人意,如四月春风一般,笑意盈盈。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天道和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