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栀一梦》陵南

103、第 103 章

　　“郁老师他昨晚让我去他办公室拿资料，回医院的时候打不到车，后来……后来……”他渐渐泣不成声，“郁老师说让我第二天早上再拿过去，我想着晚上医院有护工，我就……我……”

　　后来他说了什么，她听不见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的机场，又怎么到的警局。

　　警局里，郁暮华躺在验尸房里，身上盖着白布。法医递给她一份验尸报告，上面写着：“颈部中39刀，其中一刀刺中颈动脉，为致命伤，死因为失血过多。死者口腔多处糜烂，牙齿松动，非外力所致，初步判定为自杀。”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份报告。

　　“死者手中紧握着一枚金色圆形硬币，”法医将它递给易卿，“就是这个。”

　　易卿接过，看着这枚已经完全看不出图案的徽章，沉默不语。

　　旁边的公冶南雍眼圈红肿，他说：“师姐，你哭出来啊！不要憋着。师姐，对不起，对不起，你打我骂我都行，不要这个样子！”

　　“你出去吧，我想跟他单独待会儿。”依旧面无表情。

　　“师姐……”

　　易卿不为所动，安静地可怕。

　　公冶南雍见此状，走了出去。

　　易卿走向郁暮华，伸手，掀开盖在他身上的白布。他全身苍白如纸，骨瘦如柴，躺在那里神情安详，如果不是脖子上的绷带，她都以为他睡着了。

　　她抚上他的脸：“阿暮，你比我都白了，人家会说你小白脸的，这样我可是会不开心的。”她自顾自说着，手抚上他的额头，“说了不让你皱眉，你不听，现在长皱纹了吧。”她手一路向下，摸到眉毛、眼睛和鼻子直到嘴巴，“胡子长得倒是快，是不是又准备来扎我？”说完，她俯下身用脸蹭了蹭他的下巴，“嗯，有点痒。”说着，她吻住他的嘴唇，久久才松开，“我跟你说过的，疼了要告诉我，不要咬牙挺着。让你不听话，牙齿松了吧。”继续向下，她在他的脖子处停住了。

　　“39刀……39刀……39……”指甲嵌入了她的手掌，她竟浑然无觉。

　　她伏在他的胸口，轻轻地说：“我们再也不疼了。”

　　阿暮，再也不疼了

　　医院对此表示了歉意，愿意做出赔偿。当晚值班的小护士吓怕了，她一直哭，一直跟易卿道歉。这一层住的都是癌症晚期的病人，晚上有人疼得哭，有人疼得大叫，也有人疼得撞墙，他们早都习以为常，就算有什么异常，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做什么事情都这么有计划，包括死亡。

　　易卿坐在郁暮华的病床上，静静地看着窗外。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花园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蝴蝶在翩翩起舞，有几个小朋友在玩捉迷藏，他们的父母坐在旁边，眼含笑意……

　　医院前面的那条路依旧很拥堵，交警在那儿维持着秩序；后面不小心蹭到了前面的车，前面怒气冲冲，争吵得越来越激烈，两人扭打在一起；路边卖烤红薯的大爷和卖水果的摊贩不知道因为什么开始争吵，谁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就在这时，救护车上推下来一位孕妇，吵架的不再吵了，打架的不再打了，众人自觉给她让出了路。

　　易卿就这么看着，直到夜幕降临。

　　她收回思绪，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病房，走了出去。

　　楼道了塞满了床，病人的□□声、呼喊声、哭声，病人家属的埋怨声、啜泣声、鼾声不绝于耳，突然，易卿的裤脚被一只手抓住。

　　“疼啊……我疼啊……”一个眼窝深陷、形容枯槁的男人蜷缩在地上，他眼中含泪，“求求你……杀了我吧……我受不了了……啊……”

　　他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凄厉的叫声响彻整个楼层。

　　值班护士过来巡查，对于这种情景她早已见怪不怪：“易小姐，吓到了吧？”护士连连道歉，“不好意思。”

　　两个护士合力把男人弄回了病床上，男人用头不停地撞向墙壁：“怎么就疼不死啊……”

　　周围人看向男人，眼神空洞又无力。

　　旁边的老大爷死死按住自己的肚子，声音颤抖：“我这一生从没做过坏事，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他似乎在极力隐忍，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真疼啊！疼死我了！救命！”

　　他的老伴儿在一旁偷偷抹泪：“活受罪啊……”

　　易卿神色如常，离开了这栋大楼。这一刻，她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人类的悲喜相通。

　　她，并不觉得他们吵闹。

　　郁暮华的葬礼办得很简单，他没有家人，没有学生，出席他葬礼的只有王悦和易卿。墓地是他生前选好的。那时候他的病情还没恶化，有一天他们出门遛弯儿，他看着不远处的那座山突然说以后他想葬在这里，易卿还说他胡言乱语。

　　原来他早就把自己安排好了。

　　天空中下着微微细雨，易卿立在墓前，看着他墓碑上的照片。这张照片是他们去大理的时候她抓拍的，当时他以为和她走散了，正在给她打电话，她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到她的那一瞬间，露出了她从未见到的灿烂笑容。她按下快门，留下了这精彩的一瞬。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他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她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他说了什么？”

　　“他让我转告你，把那东西销毁。”王悦面容憔悴，“我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说你知道。”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啊。”易卿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是什么东西？”王悦问道。

　　“安乐死。”

　　王悦怔住了。

　　“他太疼了，我想带他去瑞士执行安乐死，但是签证没下来。后来，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前几天我终于把它合成了，小白鼠活体实验也做了。那天本来我是准备带他回家注射的，可是他突然让我去海口开会。”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为什么呢？阿暮，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方式呢？本来可以不用这么痛苦的，你知道，本来可以不用这么痛苦的。”

　　“因为他爱你，比你想象的更加爱你。”王悦哽咽了，“如果你真的用了那东西，法医验尸后肯定会发现。非法合成违禁药品、故意杀人，这两条足以毁了你。他怎么舍得你葬送自己，你是他就算死也要守护的人啊！”

　　她跌坐在地，泪如雨下，她再也撑不住了。

　　“两个小时，39刀，疼死了啊！你躺在那里的时候冷不冷，难过不难过，还有，你有没有想我，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你一刀一刀刺向自己的时候，有没有一点迟疑？”

　　她再也听不到回应了。

　　回去后她去郁暮华的公寓整理遗物，目之所及，皆是回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是他们一起去买的；窗帘是她买的，他换的；床单被罩她买的，他还嫌弃太粉了，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换上了；衣柜里的衣服鞋柜里的鞋……在这里，他们哭过、笑过也吵过，他们拥抱、亲吻、缠绵过。床头柜上还摆着他们去昆明的合影，她还说等她毕业的时候换上博士服再跟他拍一张，这样两个床头柜上都有了……

　　易卿打开床头柜下层的抽屉，发现里面有个牛皮纸袋，打开之后，里面是几张素描。第一张是博士中期答辩，她在台上讲自己的工作；第二张是她在厨房做饭，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头发上；第三张是在协和医院，她在楼下堆雪人；第四张是她拿到国家奖学金的时候在台上领奖；到第五张的时候，她眼睛模糊了，她穿着博士服立在一片花丛中，他单膝下跪；第六张她穿着婚纱，他穿着西装，俩人眉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在纸上，洇出一朵朵花。

　　此时，手机响了。

　　易卿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对方开门见山：“易小姐，我是郁暮华先生的委托人，他名下有一处房产，已委托我们挂牌出售，今天买家要过来看房，请问您方便吗？”

　　易卿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这件事郁暮华从来没跟她说过。

　　“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那是他最后一次返回医院的日子。

　　“易小姐？”电话那头的声音再次响起，“您还在听吗？”

　　“你们下午过来吧。”

　　“好的，易小姐。”

　　买家是一对中年夫妻，买这房子是为了让儿子接受高等学府的熏陶。这里是C大的教师公寓，又离C大这么近，住在这里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们知道原房主已经去世，不过这房子比市场价便宜很多，况且人是在医院里走的，他们也就勉强接受了。

　　房子卖得很顺利，按郁暮华的遗嘱，他名下所有的资产都留给易卿，所以，卖房所得的钱也都尽数打给她了。

　　遗嘱写得很清楚，他死后，其名下的一切都归易卿所有，落款处的日期是两年前。

　　他第一次手术的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