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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第1章

      “公主又如何,贵妃又如何?五皇子那样的母族,能谈何皇位——”

      “松月!这是在宫里,别说了......”

      林间小声吐槽的柳松月被身旁一脸胆怯的婢女轻轻拍了几下胳膊这才不满结束这个话题。

      她皱着眉头盯着婢女打扮的贺榕剜了好几眼,还是没忍住甩脸色给她,鄙夷:“你也太没出息了,这又没人。”

      她爹爹可是兵部尚书,背后靠着的是二皇子殿下和皇后娘娘。

      一个母族式微,弟弟又坐不上皇位的公主,再受宠又能翻出什么天来?就算看在她爹爹的面子上,陛下也不能轻易责罚她。

      贺榕听得心惊肉跳,左右惶顾,想去捂她的嘴,又被柳松月一眼瞪得不敢动。“没出息的东西,和你父亲一样没用!”

      贺榕被她骂得不敢出声。她的父亲只是偏远州县的小官,娘亲和京城柳家有点隔着远的亲戚关系,这才被送来京都当柳松月的陪读。原本没资格参加宫宴,是柳松月不知为何大发慈悲让她伴作婢女一块进宫来。

      可是……可是她爹爹很好的。第五州虽穷,但爹爹治理的很好,百姓们都很喜爱她爹爹的,才不是柳松月说得那般没用。

      只不过,这些她不敢说出来。

      说了,只会让一切更糟糕。

      见她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来,柳松月看着也心烦,索性让她给自己倒杯茶水。

      埋怨着,林间亭子里又说起来其他的话题。

      笋时看向身前容貌迤逦的少女,有些愤愤不平地低声道:“殿下,这柳松月也太嚣张了,她竟敢妄论殿下和娘娘!”

      第五时宁捧着手炉倚在树边,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亭子里,闻言认同地点点头:“许久未见,她瞧着竟比之前容光焕发了许多,不知道是用了什么秘制脂粉。”

      数月前她生了一场大病,久治不愈。太医说了什么她不清楚,但很快她便被第五弘霁送往了青池水乡。也是近日里随行的太医传信盛京,言她身体已经恢复了,才被元景帝第五弘霁接回来。

      看来离开盛京短短数月,就已经有人逐渐淡忘她行事的作风了。

      笋时:“......”

      她们说的是一回事吗?

      “不过——”第五时宁不紧不慢地朝着亭子里踱去,唇角扬起一抹笑意,但那笑意随着靠近亭内逐渐冷漠起来:“她确实,太嚣张了。”

      “本宫甚是...不喜。”

      “啪——”

      “啪——”

      瘦弱的少女跪在冰冷的地上,即便亭内没有积雪,那冰冷刺骨的寒意却依旧顺着膝盖蔓延至四肢百骸。她颤抖着,红肿着一张脸愤恨地瞪着面前的华服少女。

      “啪——”

      笋时手劲大,一巴掌下去,本就摇摇欲坠的柳松月瞬时撑不住了般摔倒在地。她小声地痛呼了声,发簪也滑落,整个人看起来甚是狼狈。

      笋时冷冷道:“大胆,谁准许你直视殿下尊容?”

      柳松月的泪水浸湿了头发糊在脸上,红肿的脸颊火辣辣的疼,身体也控制不住的发抖。她死死地盯着对面容貌叫人惊艳的第五时宁,怨恨从眼底飞快划过。

      迟早......她都能将这些报复回去的。

      柳松月缓缓垂下眼,眼底划过阴霾,抿着唇一言不发。

      笋时气得还要上前,第五时宁随意地摆摆手示意她停下来。

      第五时宁端起桌上的热茶,轻啜一口后放下,茶盏磕碰声清脆。她漫不经心地看着地上跪着的柳松月,眼尾微挑,这才出声笑了下:“你还真是柳大人的好女儿,你们家都喜欢把手伸得这么长吗?”

      突然提到她的父亲,柳松月心下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但很快便压下。暗暗掐着掌心坚定内心,父亲身后是二皇子殿下,总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第五时宁托着下巴打量了她片刻,觉着她这副模样着实无趣极了,遂站起身走出去。行至一半又复转,意味深长地扔下轻飘飘一句话:“跪到宫宴结束,再和柳大人一起回去吧。替他好好看看这宫内雪景,毕竟——”

      柳松月心下一紧,蓦地抬头看向第五时宁。

      美得不可方物的少女亭亭立在小径中间,唇角缀着灿如艳阳的笑意,可那一颦一笑间却都透着寒意。

      明明春彩灿烂,可柳松月的后背却无端攀上了冷汗。

      第五时宁本带着笋时找个无人的树林挂上风铃,谁知刚挂好,没两步就听见柳松月背后的议论。

      第五时宁定定看她一眼,想起前些日子第五弘霁与她父女间的谈话,话音戛然而止,未再多言语。

      只是顺着小径快要行至出口时,她似有所察地偏头看向她刚才所站的林间。深林曲径被繁茂的枝桠重重遮掩着,风一吹,六出花散落,便撩开了翠帘。

      并无人。

      笋时不明所以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面露不解:“殿下在看什么?”

      林间只有捎着凉意却令人舒适的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方才风铃被触碰的声音就仿佛是她的错觉。隔着重重叶障,第五时宁也瞧不清那被她挂上去的风铃,可转念一想。

      皇宫戒备森严,御花园内就更不可能有贼人。

      第五时宁回过神,摇摇头,收回视线:“走罢。”

      应该是她的错觉。

      *

      大齐刚入春,冬雪却尚未完全融,剩下零零星星点缀在树枝上,房檐边。站在高处的宫殿俯瞰,就好像一把白子散落在整个皇城里。

      第五时宁刚从皇后宫里请安回到嘉明宫,慢悠悠的也不着急。

      留在宫内等侯她们多时的荼锦看到不紧不慢的第五时宁后,忙不迭地拉过她换了身干燥里衣,忍不住小声叭叭念叨:“殿下真是不叫人省心,着凉了可不容易好。”

      第五时宁任由她唠叨,望向窗外未融的雪,问荼锦:“奚州可有消息了?”

      荼锦谨慎地屏退其他梳洗的宫女,小声汇报情况。

      年前的奚州一战甚是惨烈,所行将士无一幸存。后又因雪灾民不聊生,当地不少居民携家带口离开,人口流动极大。就算是眼下彻底安定下来,也很难再找到那些知晓内情的人了。

      更何况,第五时宁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这件事。

      荼锦汇报完暗卫那边传来的消息,迟疑了一瞬,终是忍不住建议道:“查的过程中发现还有好几股不明的势力参与,很多线索都赶在我们之前被抹去了。殿下,我们找大公子借点人吧?谢家虽败,可总能留有些人手的。”

      第五时宁眸色冷了下来,殿内气氛忽然静默下来,压抑得逼人。

      她垂下眼帘,看不清神情。半晌,像是才回过神来,冷冷否决:“谢家如今已身陷囹圄,若是这点被有心人抓住当成了把柄,又该如何?”

      谢家已经被扣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若是再和受帝王宠爱的公主扯上微妙关系,恐又会被朝中对家和小人抓着不放。引起帝王的猜测,是最可怕的事情。

      第五时宁不敢去想,垂眼定音:“以后这话不要再说了。”

      ……

      因着第五弘霁身体抱恙,宴席设在了殿内。

      第五时宁是最后一个到的,所有人都等着她。

      “父皇!”第五时宁一瞅着那高位上的明黄色身影就笑弯了一双黑眸,怪规矩地行了一礼,而后忍不住撅着嘴嘀嘀咕咕抱怨,“父皇怎得把宴会时间定得这般早,儿臣都累坏了!”

      在场众人看着发丝整齐的福嘉公主,气儿都没喘一下。

      “......”

      全程步舆到殿前,究竟谁累坏了啊!

      第五弘霁被女儿埋怨了一番也不生气,反倒十分纵容地服软:“是朕考虑不周,不该把时间定得这样匆忙,瞧把朕的阿宁都累出汗来了。”

      第五时宁已经在他身边落座,也露出委屈的神情,好看的眉头皱得那叫一个义愤填膺:“就是嘛,儿臣都要赶不上了。”

      说得像真有那么一回事。

      众人:“......”

      陛下!殿下!咱还能再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第五时宁刚一落座,就看见隔了几张桌的亲弟弟第五灯正无聊地冲着她挤眉弄眼,顿时忍俊不禁。他坐在二皇子旁边,满脸都写着无所事事。

      第五时宁暗戳戳地对他翻了个白眼,察觉有人在看她,心下有些不耐。夹了块酥肉放进嘴里,凶巴巴地嚼着,带着点小性子。

      她这一回来,所有人的视线又重新聚焦到她这里了。

      想要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

      “殿下,今天的宫宴,那位新上任的丞相也来了。”笋时性子活泼些,伺候着第五时宁用膳,还不忘给她八卦:“听闻他生得很好看,对面那烟雨色衣衫的便是。”

      第五时宁兴致缺缺地应了声,随意地撩起眼。

      顺着笋时的示意看过去之前,她还在想,很好看能有多好看?第五弘霁生得俊美,后宫里的妃子又个个是美人,她的兄弟姐妹相貌都不差。

      直至目光落在对面的年轻男人身上。

      眉目锐利深邃,骨相极佳。唇红齿白却不显秀气,脊背挺得笔直,烟雨色的衣衫给他冷漠的气场缓和了几分温润。

      确实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至少在她见过的人中,算是最好看的。

      恰似有所察觉般,男人抬起眼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第五时宁心下微动,捻着的柰花糕散裂开,尽数落在碟中。

      连笋时问她的话都没听清。

      而后多次听见下处的男人被提及,第五时宁都没再抬眼,却总感觉有人在看向这边。

      余光却觑见下处的男人青裳宽袖,垂眸与旁人推杯换盏。可她看得分明,男人眸中浅笑不及眼底,只用以虚掩着真实的冷漠。

      第五时宁想起方才那阵难以忽视的目光,心跳无端快了一些,忽然有个没由来的猜测——

      刚刚。

      这位新上任的貌美丞相,似乎有在看她。

      第五时宁皱了皱眉,她打心底的就对这位新丞相有种说不出的排斥。要说个明白,倒也说不上来,就是觉着,这人异常冷漠。

      冷漠下,甚至隐约藏着狼子野心。

      倒也不是说不对,大多入朝为官的人谁不想往上爬?没有野心的官员,反倒不利于帝王掌控。

      可这男人,本能的让她觉着不舒服。

      *

      第五时宁走后,方才她看向的那棵树后走出两个人。

      其中一名黑衣男子半跪在烟雨色衣袍的男人面前,满面自责:“属下纰漏,请大人责罚。”

      若不是他方才没留意碰着了那树上挂着的铃铛,发出轻微的响声,也不会叫福嘉公主有所察觉。

      陆惊澜看着那道娇弱的身影好心情地没入了小径的尽头,莫名也被感染了些许。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跪在亭中的可怜身形,闻言收回视线,颇为宽和地赦免了他的失误,却说起旁的:“桑闻,你觉得那位姑娘如何?”

      桑闻愣了半刻才意识到他的主子不仅免去了他的责罚,还开口问起姑娘。

      方才在场的有三位姑娘,但很显然,这句话并不是在问柳松月,又或者是那位朋友。那只剩下......福嘉公主了?

      桑闻不知何意,斟酌着措辞,说了几句民间对这位帝姬容貌上的赞美。

      福嘉公主继承了景淑皇贵妃的精致相貌,可比起她的温婉清丽,又多得了元景帝的几分俊美,美得明艳动人。

      的确是个美人。

      少女分明没有着华服,可坐在柳松月面前时,却完美的压过了盛装打扮的柳松月。并不是真的愤怒,却偏要虚张声势,装作一副盛势凌人的恶劣模样,张牙舞爪的,却也有几分说不出的生动俏意。

      很难让人不想细细探究一番。

      像是黑夜里摇曳的朝阳花,不知来处,悄然出现。花枝颤颤,勾得心尖发痒,有种夺之欲摧的冲动。

      在这种微妙的反差刺激下,陆惊澜忍不住叹谓:“倒是新鲜。”

      这话过于直白和微妙,桑闻忍不住悄悄打量着主子的神情。

      陆惊澜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可那充斥着愉悦和占有的语气却是很难辨认错的。

      桑闻心下瞬时了然。

      “公子,福嘉帝姬确实如传闻中的貌美娇艳,但像这般容貌的女子总归是有的。”自家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他看得更清楚了。福嘉帝姬本就在大齐这场漩涡边缘,何必再和着主子一块坠进去。

      想想,桑闻还是有些良心不忍的,小心翼翼规劝:“大齐有律法,尚主者,不得入仕。若是...福嘉帝姬的处境恐不妙。”

      桑闻犹豫:“还望公子三思。”

      陆惊澜收回视线,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身上,似有冰冷的冰锥抵在他脖间,令桑闻后背发寒。

      他立马跪下请罪:“属下失言,请大人责罚。”

      陆惊澜意味不明地嗤笑了声:“律法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念之差罢了。”

      “既然她处于大齐的律法中,那就——”风铃依旧在微风中摇曳,叮铃铃响起一阵清脆声响,宛若少女的风情。第五时宁需要踩着凳子,费力地垫着脚尖才能够着,闭着眼那几秒神情虔诚,不知是许下了何样的愿望。

      而陆惊澜很轻松地便伸手将那只风铃取了下来,慢条斯理地摸索着上面的纹路,冷矜又随意:“打碎好了。”

      “陛下!”

      一声高呼忽然打断了第五时宁的思绪,穿着绯色官袍的老头一脸悲苦地跪在了殿中,声泪俱下地给坐在高处的第五弘霁行了个大礼,“臣恳请陛下允臣辞官归乡。”

      一时间,殿内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奏乐声。

      第五弘霁眼底笑意稍淡,但依旧宽和。他呵呵笑了声,也没让他起来,只疑惑问:“柳爱卿这是何故?”

      柳铭偏头飞快地望了眼坐在帝王身侧的第五时宁,颤巍巍地抹了把看不见的眼泪,“臣实在无能,连小女都教导不好,更无法为陛下,为大齐排忧解难,愧疚难耐。眼下,只盼陛下能允臣携一家老小回奉阳老家去。”

      他这飞快一瞥,欲盖弥彰。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事约莫又与福嘉公主有关。虽然不敢大张旗鼓的看过去,但也暗暗看戏。

      第五时宁面色如常地放下手中茶盏,抬眼不紧不慢地扫视在场众人,面色各异,心里都揣着不同的想法。

      视线掠过那位新丞相时,男人眸光淡漠幽深,随着众人一同看戏,静静地任由她打量。

      第五时宁还是不喜欢他,视线落在大殿中的柳铭身上,刚要开口——

      一个茶盏劈头盖脸地就砸在了这老头的脚边,茶水冒着热气沁湿了他的官服。

      “要回去便回去!”第五灯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擦着手,一脸不悦地盯着神情慌乱的柳铭,“你一兵部尚书盯着我阿姐是何意?你该不会是要把什么坏事赖在我阿姐头上吧!”

      瓷片碎裂飞溅在宾客桌前,倒映着此刻殿内尖锐的气氛。

      柳铭心下恨极了这小崽子,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他佯装慌乱,露出被碎瓷片划破了的手,连声向第五弘霁和第五灯请罪,道不敢。

      第五灯冷哼了一声,不带搭理他。自顾自坐下,让宫女给他重新上茶。

      少年一个人嘀嘀咕咕的,约莫是想骂骂咧咧,又怕第五弘霁教训他。

      第五时宁忍俊不禁,唇角暗暗扬了下。

      转而,委屈地看向柳铭,泫然欲泣:“柳尚书究竟是何意?今日里柳小姐便折辱了本宫一番,你现在也要当着这众人的面——”

      她哽咽着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委屈到了极致,连出声说话都显得艰难。

      “早知柳尚书一家都看不惯本宫,便不回这盛京城了。”真计较起来,第五时宁会大病一场,也有柳铭的手笔。只不过那时所有事情堆在一块儿,第五弘霁没顾的上细究。

      第五时宁是故意提起的。她缓慢扫视柳尚书一派的官员,这些人都是千年老狐狸,精得厉害,倒也没漏异样。

      意料之中。

      她眼里还含着泪,吸了吸鼻子,佯装坚强地望向高位上的第五弘霁:“儿臣听闻柳尚书家的碎玉甘甜可口,便腆着脸讨要了一份,可谁知今日拿到的茶饼却是以次充好的。”

      折辱了她,柳尚书还要在大殿内坏掉她的名声。第五弘霁和第五灯越想越火冒三丈,两人脸色都很难看。

      第五时宁是第五弘霁的第一个女儿,自出生起便被封为了福嘉公主,同享太子的尊贵,赐封地x州,公主府邸一座。第五弘霁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朝贡的奇珍异宝也从来都是将最好的赏赐给第五时宁。哪怕是第五灯出生后,对他教育最多的就是——要保护好阿姐,不可以欺负阿姐。

      第五灯虽然私底下经常与第五时宁打成一团,但也绝不允许旁人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元景帝就是再偏爱福嘉公主,也不能因着这条就处置

      第五弘霁闻言,也认同柳铭的话“柳爱卿说得极是。”

      “子不教,父之过。柳家小姐以下犯上,宁宁已经罚过了,本不该再计较。”

      这话后边,一般还有句话。

      “但,柳爱卿这般诚挚,朕也不好拂了你的心意。”第五弘霁“那便允柳爱卿你回家休沐数月,朕找人代替爱卿的工作,待柳爱卿教育好了女儿再回来吧”

      柳铭彻底傻在原地了,结巴了几句又被第五弘霁摆摆手打断,一脸感动:“不必谢恩,朕也要庆幸我大齐有柳爱卿这样的肱骨之臣啊!”

      柳铭:“......”

      这场由柳铭掀起的闹剧并没有影响到宫宴的气氛,至少表面上没有。

      第五时宁吃饱喝足了,和对面的第五灯互相瞪眼,期间眼尖的瞧见皇后脸色阴沉的不行,然后第五弘霁一转过头跟她说话,她又瞬间笑盈盈。

      非常秀了。

      也不知道,今年年宴邀请皇后表演变脸行不行。

      先帝开国之处,大齐并不安定,四处暗潮涌动。更是有氏族仗着先帝无暇顾及,在私下里操纵粮价,盐运等,从中汲取巨额利益,从而更加壮大。后又培养家族子弟在盛京读书,做官,一步步渗透进朝堂。

      乃至,后宫。

      柳家与蒋家便是其中之最。

      第五时宁琢磨了片刻,又让荼锦寻来柳家在朝中的当官的名册。

      难。

      .....

      天色沉沉,阴风怒号着,直让人觉着压抑难耐。肃冬的风刮在皮肤上,刀割般疼痛。

      “殿下,看这天色,怕是待会有场大雪。”荼锦仰头看了看黑压压的云层,又赶忙给第五时宁拢紧了些大氅,低声懊恼:“出来得急,忘记捎上伞。”

      说完,她又担忧地看了眼身形柔弱的小殿下,哪怕是在冬装外又加了件绒氅,殿下看起来也依旧比旁人清瘦许多。

      出宫前,殿下还咳着。这皇城里谁不是看得势之人的脸色行事,嘉明宫的炭火份额比之从前被克扣了不少。大周的冬季要比秋漫长得许多,眼下已是深冬了,可这往后的日子殿下该如何熬过去。

      若是陛下还没昏迷,盛京里谁敢这样对待她们的殿下。

      希望这一切都快些过去,让陛下早些醒来吧。

      第五时宁不知道荼锦心里所祈祷的,喉间发痒,她压抑着轻咳起来,“快到了。”

      荼锦望着近在眼前的天牢威严的大门,心下惴惴的。

      两人行至门前,很快便被守卫拦下,两柄寒光闪闪的长枪交叉拦住入口。

      “天牢重地,任何人不得擅闯!”

      荼锦上前几步,护犊子地将第五时宁掩在身后:“放肆,休得对殿下无礼。”

      “荼锦。”

      柔美的女声莺啼般婉转,两个守卫看向被荼锦护在身后带着兜帽的女子。

      第五时宁抿唇,拨开帷帽软纱。

      一旁的守卫暗暗吸气打量。

      肤如凝脂,眼似水嫩的桃花,眼波流转间都带着秾丽。乌亮柔顺的青丝落了几率垂在身前,腰间隐约露出块令牌的模样。

      领头的守卫只扫了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元景帝早些年赐给福嘉帝姬的令牌,允她在皇宫内随意进出,策马带刀。

      整个大周,仅此一块。

      就算是如今代理朝政,中宫嫡出的黎王也不能在宫中佩剑。

      大周有旧矩,皇女们只有出嫁之前才会有帝王定好封号和食邑。而这位帝姬一出生便被册封,封号福嘉,寓意福泽嘉运,又定下令人眼红的食邑,命百名修筑皇城的工匠为她建筑公主府,斥金如土。

      在她之前一年出自皇后腹中的嫡公主,至今也没得到封号和食邑,见了也只能根据长幼排序唤一声“四公主”。

      福嘉帝姬年少时有段时间痴迷放纸鸢,元景帝便找来了百名能工巧匠制出不同的精巧纸鸢,命人在公主宫中放起。其中,最惹眼令人咂舌的就是由公主亲手掌控的那副,将整个皇宫复刻在了纸鸢上,悠悠升上天时宛若鬼怪志异中惊奇的空中楼阁。

      数年前,公主曾和当时的兵部尚书之女起了冲突,单方面赏下十几个巴掌,最后兵部尚书告状哭诉到了御前,元景帝勃然大怒。不但心先疼起公主的手打疼没,还一怒之下降了这位兵部尚书的职位。

      这位公主自生时,便宠爱万千。

      守卫们立马恭敬地向第五时宁行礼。

      然而还没等荼锦说出第五时宁的来意,守卫便半跪向她请罪。

      “殿下金贵之躯,天牢重地,怕是会冲撞了殿下。”看起来更加憨厚魁梧的守卫半垂着眼,没有直视第五时宁,恭敬规劝道:“天冷,殿下还是快些回宫吧。”

      第五时宁眉心蹙起,荼锦立马上前,递过去两袋金瓜子,压低声音恳道:“还请两位长官行个方便,让殿下进去看看七——”

      “请殿下恕罪。”魁梧守卫退开一步,神情严肃,“天牢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可自从陛下陷入昏迷后,局势便都不一样了。

      福嘉公主是七皇子同胞亲姐,加之如今代理朝政的黎王特意叮嘱过,哪怕是有着陛下亲赐的令牌也不得进入。

      第五时宁心下一沉,虽然这个结果早就在预料之中,但是亲耳确定时还是压抑不住失望。

      离开天牢时,第五时宁又没忍住回首。天牢里关押着的都是犯了罪的皇宫贵族,不论罪行大小,能被关进去就说明......

      背后的依靠岌岌可危,又或者是被放弃了。

      大周嘉宁十六年末。

      福嘉帝姬一母同胞的亲弟七皇子第五灯被百姓血书状告,指其强占民女后又为了掩人耳目,将那女子一家都尽数杀害。七皇子宫中搜出那女子带血衣裙,证据确凿,除了七皇子第五灯坚决不认外,暂无疑点。

      大周律法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此事被闹得沸沸扬扬,第五灯当即便被黎王发话,押进了天牢。即便是第五时宁想要插手都无能为力。

      直至十七年正月中旬,第五时宁也没能见上第五灯一面。大理寺那边一点点消息都透不出来,甚至还拔除了她之前安排进去的人。

      事情没办成,人手还折掉了。

      ......

      第五时宁闭眼靠在车厢上休憩,思绪沉沉浮浮间忽地听见车轱辘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她定了定神,掀开车帘一角,却只来得及瞥见与她们背道而驰的华贵马车不紧不慢,没看清是哪位贵人的。

      光瞥过一角,应觉不输皇宫贵族们,当是哪个世家的。

      正要放下帘子,却察觉有一道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黏紧得很。环顾四周,也都是再自然不过的房屋青瓦,没见着有旁的人。

      荼锦怕她被寒风吹病了,这个时节病了可真不是好受的:“殿下,当心着凉了!”

      第五时宁最怕她唠叨,见外边也并无异样,闻言慢吞吞地放下车帘,把冷意隔绝在外,心里仍有些狐疑。她皱眉,坐在密不透风的车内只觉得憋闷难耐,像是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回想起方才如芒在背的不明目光,就仿佛被深渊中的什么黑暗生物盯上了,令人毛骨悚然,浑身上下都愈发的难受起来。

      .......

      “方才那是福嘉公主罢?”穿着厚实披风的青年男子悠哉悠哉地轻摇着手中的烫金折扇,不禁戏谑道:“我可是听闻近来这位金尊玉贵的殿下求了不少人,多被拒之门外,也不知道她那娇弱的身子骨能不能熬得住。”

      “你要是嫌里边热可以滚出去。”金线编织云锦的车帘缓缓放下,掩住最后一点缝隙,陆惊澜也收回视线,眼神冰棱子似的扫过他手中的折扇。

      “哎别呀,我不扇便是了。”青年忙收敛,觑向对面一袭玉簪色长袍的雅致男人,五官深邃精致,倘若忽略他眼下缀着的那颗血红泪痣,倒还是个温润的书生模样。

      只是...谁家书生长得这么美。

      他小声嘟囔:“也不知道那位殿下会不会来求你,你这人瞧着温柔,勾着姑娘们的芳心,却是比谁都要狠。

      上次我好不容易抓着的人,被你审成那样,皮肉开绽一心求死,也难怪朝堂上那些文人正派都对你咬牙切齿。我上次找你帮个小忙都不答应,估摸这殿下也不会来.......”

      “你怎知不会?”陆惊澜陡然出声打断他的话,脸上没什么情绪。

      他垂下眼睫,在眼下打下一小片阴影,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我倒要看看....公主何时才想得起来我。”

      第2章

      第五时宁在小厮的引路前往前厅,勉强压下适才心底那股子莫名的不舒服。

      下朝没多久,还穿着深绯色官服的中年男人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听见下人通报的动静,立马站起身便欲行礼。

      第五时宁抬手制止了,摘下帷帽温声道:“沈侍郎不必如此客气,我今日前来是有事想请大人帮忙,还望沈侍郎可以允我一提。”

      闻言,荼锦心下微涩。

      殿下都改了自称,没再称本宫。

      第五时宁倒是想的很开,既是求人,那便要拿出求人的态度,端着就更招人嫌。

      沈元驹接到第五时宁要来的消息时,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要怎么劝说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小殿下才好。听见第五时宁的话后,就更是有口难言。

      福嘉帝姬近日里寻了不少人帮忙,他早有所耳闻,哪儿能不知道她的来意。他也想帮,可要如何帮呢?

      数月前,元景帝突然陷入昏迷,黎王作为中宫嫡出暂代理朝政,丞相陆惊澜监之,辅之。说是监政辅政,还不是任由他恣意处置?这位年轻丞相党羽势力遍布朝野,权势滔天,又与黎王一党走得较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盛京的天,变了。

      福嘉公主曾经坐拥帝王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与黎王一母同胞的四公主最是不合。

      两边的境况,今非昔比。如今地位颠倒,是真真难上加难啊。

      上面下了指令,不许任何人探视七皇子。

      他只是一个刑部侍郎,更别提上面还有尚书压着。又能如何帮呢?

      “小殿下,恕微臣无能,着实帮不了七皇子。”沈元驹知道她难,犹豫了会,终是为难下定决心,压低了声音道:“微臣听闻黎王近日来事务繁多,便将七殿下的案子交给了陆相审理。殿下若是定要做点什么,不若去寻那位陆相试试。”

      “陆相.......”

      求助多人后,这已经不是第五时宁第一次听见这位丞相了。

      沈元驹忙不迭地点头,有些尴尬愧疚地避开公主的眼神。

      他没敢说破,那位新晋权臣看似温润好说话,实则手段狠辣果决,行事张狂莫测,随心所欲,活脱脱的疯子。

      早些年坊间都知,这位丞相无父无母,独自游荡世间数载后被当时一位在朝中颇具声望的阁老撞见收养了。几年后他坐上一人之下的位置,手底下第一个最出名的案子便是检举阁老贪污受贿,金额高达黄金万两。

      这桩案子,由他亲自审理判决。

      然而在判决前一日,有人看见身穿月白仙鹤银纹长袍的丞相一手拎着把长弓,一手拽着绳子,拖行着颤巍求饶的阁老晃悠进了阁老府中。

      金陵巷里的惨叫声足足哀嚎了一整夜,隐约中飘着铁锈味,直叫人不寒而栗,夜不能寐。有好事者进去查看,却再也没出来过。翌日,阁老府旁边的邻居找来禁卫军壮胆子,朱红的漆门上赫然淌着血水,虚掩着。一行人推门进去,血气冲天,满地断肢尸骸,血流成河。

      阁老的尸体被悬挂在厅堂正中,身上没有一处好皮肤,全都射满了乌金羽箭,已然血肉模糊。

      而罪魁祸首却就端坐在一旁,单手支着头,滴血的箭矢在手指间灵活转出虚影,鲜血溪流般顺着箭尾在地面淌成一大摊,倒映着男人精致锋利的下颌,深浅不一的血珠溅在他雪白的脸颊上,似乎与那眼尾的红痣交相呼应。

      他那身长袍上的银纹仙鹤早被鲜血浸透,成了红衣,浑身滴着血,宛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听见外边的动静,他懒散地掀起眼,眸色竟呈幽深诡谲的金色,见众人,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径直站起身往外走去,血水丝帛般如影随形,谁也不敢拦。

      第一个进去的禁卫军看傻了,盛京里巡逻的禁卫军多是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见了这样阎罗场面,当场吓得□□子湿了一片。

      阁老生前桃李满天下,便是当时帝师也和阁老有交情,他们上书声泪俱下控诉丞相陆惊澜行为恶劣狠毒,阁老罪不至此,朝野间文官声讨不休。元景帝对此大发雷霆,就在众人都暗自欣喜他会被撤职降罪时,元景帝却只是停他一年俸禄,打了八十杖,勒令他在府中禁闭半年。

      普通人挨了十几二十大杖就快不行,他却生生挨了八十杖,身上绛紫的官服被血染成了深红色,一声也没吭,只盯着天上望。

      又在所有人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后,有细心官员发现那半年里,上书弹劾过陆惊澜,为阁老一家说过情的官员全都毙于非命,死状与他们口中建议处死陆惊澜的死法全都吻合。

      半年后重新归来的丞相陆惊澜,依旧享受着元景帝的重用,依旧笑吟吟的玩弄着权术,行事却愈发恣意狠辣,令人捉摸不透他的真实意图。

      后来谁也不敢再提起这桩旧事,提起的人似乎最后下场都不太好。

      那就是一个疯子!

      天大的疯子!

      即便是在自己家中,沈元驹也不敢保证自己向小殿下透露出这件事后还能活下来,只愿她自求多福了。

      出了沈府,鹅毛大的六出花随着风漫天飘散。

      下雪了。

      才一会儿的功夫,屋檐上便叠起了一层。六出花落在衣衫,发丝上,又融成水,悄悄沁进衣衫里,冷得刺骨。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荼锦皱眉。

      宠爱殿下的陛下昏迷,七皇子入了天牢,失势后,那些势力的狗东西连殿下的炭火都苛扣去了许多,还赶上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两人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见着车夫的影儿,雪却有愈来愈大的势头。

      因怕泄露行踪,所以马车是在宫外雇的。现在回想起那车夫贪婪的嘴脸,约莫也不会来接她们了。

      第五时宁道:“走罢。”

      说着,喉间一阵发痒,她用帕子捂着嘴轻咳了几声才勉强压下,发间流苏也随着轻轻摇晃。

      荼锦心疼地轻拍着她的背,咬牙恨道:“欺人太甚!”

      表情生动。

      第五时宁反倒被她逗乐了,这么多天难得的露出真切的笑意,眉眼舒展开来。笑着笑着,眼见雪扑簌忽地想起来一句诗:“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注】第一张从【注1】:唐,高骈,《对雪》第二章【注1】《诗经·小雅·角弓》【注2】出自《教父》

      好像上一次见这首诗,还是因为第五灯的功课。

      十四五岁的少年最是爱玩,总趁着太傅不注意逃课。旁的兄弟姐妹有母妃盯着看着,他们姐弟俩无人管束,以至于第五灯总趁卢老太傅不注意逃课。她倒是想好好教训他一顿,偏生这小兔崽子是个撒娇耍赖的一把好手,叫她几次发作都一拳打在棉花上。

      而后某个也是寒风肃雪的日子,第五灯没有按时来她这儿用膳。有宫人来请她亲自去一趟上书房,说是卢太傅有请。

      第五灯这是被请家长了。

      一脸桀骜不服气的少年坐在桌前,拿着笔在纸上胡乱点戳。一见到她,顿时委屈得蹦起来,指着对面写字的人控诉道:“阿姐,他不让我回宫!”

      第五时宁不用想都知道定是这个臭弟弟功课又没过关,便寻找看向角落里的“卢太傅”弯眸笑起来,替第五灯赔不是。

      “太傅莫——”怪字还没说完,目光落在“卢太傅”的鎏鹤银冠上,突然察觉哪里奇怪。

      卢太傅好像上了年纪,会带如此精致风雅的发冠么?

      “卢太傅”握着笔杆的手一顿,抬头看过来。

      第五时宁的目光毫无防备地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中,眼下有颗很别致的朱红泪痣。男人见她时眼眸似乎亮了一瞬,站起身拱手行礼,唇角微陷,眸中像是藏着清风明月笑意澄澈,不卑不亢:“微臣见过殿下。”

      好一个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

      第五时宁错愕了会儿,没能想明白,为什么第五灯被卢太傅请家长,眼下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那位名声大噪的新丞相。

      容貌精致的年轻权臣先移开眼,牵起一丝笑,红痣也跟着上扬:“卢太傅家中有事,便将七殿下的功课托付与臣。七殿下昨日功课尚未完成,屈驾殿下来一趟了。”

      闻言,第五时宁想起进来时,余光瞥见他在提笔写字。视线下意识也跟了过去,落在那张宣纸上。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苍劲有力的字迹力透纸背,铁画银钩。怪不得,连父皇都夸赞陆惊澜的字,颇有大家风范。

      字如其人,的确都很好看。

      “陆大人,我这样行不行了?”第五灯有些不耐烦地在宣纸上划拉了几下,不太高兴地递到男人眼前,“我已经把您交代的写完了,可以和我阿姐回去了吧。”

      第五时宁也看向他,就是要是在往常,卢太傅肯定就松口放第五灯走了。可男人却眉头微皱,指着纸上多处课业的错误位置,近乎无情地宣布:“都错了,重来。”

      第五灯早没了第一次见他的好感,瞧着温柔儒雅的一人,怎么这么多事?

      似乎是看出某些人有心求情,男人把宣纸还给第五灯,清润的眼眸瞅着她,认真地列举了男子必须要刻苦学习的道理,道:“臣....先送公主回去吧。”

      好像还是个挺有原则的人。

      那....这样的丞相真的会帮她吗?

      雪越下越大,第五时宁被冷得回神。身后追上来一个没见过的小厮,向第五时宁恭敬地行了一礼后,递上两柄云鹤金纹长伞:“我家大人说,雪大了,请殿下保重身体。”

      第3章

      第五时宁握着镶金绕鹤的伞柄,素色的伞盖在周身撑开一个无形的保护罩,将风雪隔绝在外,伞下的人不会被融化的雪水浸湿衣物。

      赶过来的时候还以为是第五灯惹了什么大麻烦,走得仓促,笋时慌忙拿错成单人的小伞,若是旁的日子里还无妨,这风雪大起来却是不顶事的。

      即便有结实的伞盖遮去寒风和雪花,铺天盖地的寒意也才稍稍削弱了一些,无数雪花依然席卷而来。

      多亏了这位陆相执意要给她这柄大伞,不然回去不知道要湿成何样。

      她心下轻叹气,回身时换上笑容示意男人不必再送,冷风将她的指尖染上绯色,客客气气向他道谢:“陆大人请留步,送到这便可以,阿弟还需你多费心。伞等明日,我让人给你送回去。”

      那位年轻权臣早得了父皇的旨意,不必向皇室行礼,却偏偏还是向她微微作辑。

      “殿下是主子,微臣只不过是皇权中的一颗棋子罢了,一切都是为殿下分忧。”他轻轻笑,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若公主不嫌弃,微臣自当时希望这伞可以被公主留下的。”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还叫上位者不禁心情大好,第五时宁笑笑,应下了。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也难怪这位权臣树敌众多,却还能在朝堂中游刃有余。

      只是,她却总打心底儿的不喜这人。哪怕眼下此人冲自己笑得温润雅致,也依旧压不住他身上令人不安的气息。他给人感觉,就像是一个危险的野兽披上了人类的皮囊,每一个笑容和行为举止都追求极致的完美。

      可越是这样,就越显得怪异。

      她在最初初见他时,便觉不合眼缘。虽然这种想法显得有些不礼貌,但她始终难过心底的关卡。

      男人微微笑,“殿下,保重身体。”

      第五时宁握着他递来的伞,颔首。

      正要离开时,风雪忽地诡异地尖啸起来,直直迷了人眼,周身场景蓦地被抽空,方才还候在身边的宫人瞬间消失不见。茫茫白色的天幕被无限拉伸延长放大,万籁俱寂,只剩下她和他。

      权臣狭长的眼眸不知何时闪烁着诡谲的金色,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雪白的脖颈,步步靠近她,她慌张想逃,脚步却仿佛被黏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病态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脖颈。

      莫名的,她感觉那手指上渗着血。又惊惧地想,该不会那颗赤红泪痣也是血珠染上去的罢?

      粗粝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厄运降临前的预言诗章。

      五指成爪,恶龙尖锐的爪牙原形必露,泛着森寒的银光。

      一点点收紧,用力,指节泛白。

      空期逐渐稀薄,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你——”

      男人温润的笑容在此刻变得阴鹜,嘴角一点一点疯狂上扬,他欺身低头埋在她的颈窝里用力嗅了嗅,不可自拔地露出獠牙,嗓音喑哑诡谲:“外边儿风雨飘摇,殿下可千万——

      不要迷路了呀。”

      湿了羽翅的雀儿,飞不了,逃不走,可是会被凶兽抓走的呢。

      第五时宁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着,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灭顶的预感,手中的伞被风刮向无边的天际,风雪再一次覆下。

      “啊,怎么这么不小心?”男人唇边笑意更深,泪痣的红愈发浓重妖冶,他语气浮夸做作,尖牙下压抵上她吹弹可破的皮肤,“那就...让我吃掉你吧。”

      “哧——”

      尖锐的獠牙嵌入血肉溅出热血染红了男人的唇瓣。

      撕裂的刺痛蔓延,身体的温度也像断了线的风筝一点一点流逝,苍白。

      第五时宁目眦欲裂,拼尽全力地挣扎——

      “啊!”

      脚下突然踩空,向下坠去。

      漆黑的夜里,缥银纱安静地垂落。

      第五时宁身体倏地一抽后惊醒,坐起身,浑身发抖。

      许是前一日受了风雪的摧打,第五时宁如荼锦担心的那般病了——浑身烧得滚烫,却又冷得打颤。

      容貌秾丽的美人斜倚在床榻上,脸色下透着不健康的苍白,更显朱唇娇艳。

      笋时见她依旧抖得厉害,又拿来一床厚锦被给她裹上,有些担忧,“殿下还冷么?”

      第五时宁素白的手指紧握成拳,掩饰住颤栗,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或许是梦太真,她醒来后竟还觉得脖颈刺刺的疼。

      第4章

      “殿下,药来了。”荼锦把药递到第五时宁手边,漆黑的药还散发着热腾腾的白气,扑面而来的苦味。“得趁热喝。”

      第五时宁蹙了下眉,正欲开口就被身边眼巴巴盯着她的两人截胡了——

      “殿下,良药苦口!”笋时去捧了装着蜜饯的金丝珐琅小碟到小桌上,素来灿烂的笑脸也苦巴巴的,和着荼锦一起哄她喝药,软声劝道:“奴婢愚笨,也明白这个道理的,若是您也倒了,七殿下可怎么办?”

      荼锦也配合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活像给第五灯授课的真卢太傅。

      想起第五灯,第五时宁杂乱的思绪这才清明许多。她舒眉弯了弯唇,接过药碗慢悠悠喝了:“我又没说不喝,瞧你们俩这说得一套一套的。”

      见她喝了,跪在脚榻上的两人才松口气,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笋时适时递上蜜饯,小声问道:“奴婢逾矩问一句,殿下待会真要去寻黎王么?”

      这宫里无一不知道,排行第二的黎王同胞亲妹四公主,与殿下最是不合。七殿下出事后,四公主没少借着各种由头举办宴会,故意在她家殿下面前暗暗影射。

      这真要是去了黎王那,还不得.....

      委屈死啊。

      笋时和荼锦二人都是母妃拨给她的身边人,身世清白,也信得过。

      第五时宁饮下最后一口药汁,苦涩已经彻底在嘴里弥漫开来,她赶忙拈过一颗蜜饯含着这才觉得活过来了些。闻言,含糊不清地鼓着嘴应了声。

      笋时欲言又止,荼锦无声叹了口气,冲她轻摇头。

      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注:引用诗句】天光阴沉,飘着小雪。不大,却是极冷。大周已入深冬,殿外的几棵树光秃的只剩下枝桠,雪后看上去就仿佛覆了一层银霜。

      天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冷。

      天牢湿冷,不如有地龙的殿内,是极熬人的。

      虽然即便眼下是黎王第五晏照代理朝政,到底也只是个王爷,没有诏令封为太子,名不正言不顺,是不能入住东宫的。他只能从宫外的王府搬回成年之前在宫内的寝殿。

      因着这事,第五晏照心里是憋着一股气的。

      这样想来,第五时宁的心情也不至于太糟糕。抬手拨了拨发丝,纤纤玉指已经被冻得失去了血色,广袖滑落,露出骨节分明的皓腕。

      她已经穿得够厚了,可身体还是控制不住的冷颤。寒意自内而外,充斥着她所有的感官。偏生身上皮肤烫得吓人,被冷热交替折磨得意识昏沉。

      在第五时宁快要彻底冻僵时,不远处的风雪里近来撑伞的一行人。为首的男子面容勉强算是俊朗,眉眼间却透着阴鸷的气息。

      “皇兄。”

      第五晏照早就听手下的人传了她等在殿外的消息,见状却挑了下眉,露出惊讶又疼惜的神情,由侍从为他撑着伞不紧不慢地走近她,“怎么不进去等?福嘉你自幼身体便不怎么好的。”

      他长第五时宁几岁,生母是当今皇后,是正经的中宫嫡出。可偏偏,最得父皇宠爱的却是第五时宁。她自幼身体孱弱,元景帝便让最好的太医先紧着她。天气冷了,朝贡上来的银霜炭也是把大头都拨给了她,剩下的再拿去给后妃和其他子女分。

      其他赏赐也是如此。

      没有他的授意,他殿里的宫人哪敢让公主等在寒天雪地里。第五灯出事后,这皇城里的宫人哪个敢忤逆他不给她暗暗下绊子。

      第五时宁微微弯着眼眸没点破,垂下手,让冻僵的手腕被垂落的袖子遮盖。

      等进了烧着地龙的殿内,才算是暖和。殿中案几边倚着一个华服女子,粉绿裙摆及地,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第五时宁,神色骄矜,似乎要将她浑身上下看出洞来。

      面前的少女眼眸流波似秋水,宛转蛾眉,唇不点而朱,肤如凝脂,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容颜秾丽惹眼,穿着厚重的大氅,也看得出楚腰纤细。娉婷袅娜,叫人看一眼都酥了骨子里去。

      真是个祸水,第五晏禾冷眼盯着她,唇边笑意消散。

      “皇姐。”见到第五晏禾,第五时宁略有惊讶,但也在预料之中。温顺地打了个招呼,面上分毫不显两人不合已久。

      任由第五晏禾明里暗里奚落一阵后,第五晏照才佯装呵斥打断,询问起她的来意。

      第五时宁神色很淡道:“盛京的这场大雪来得猛烈,我想请皇兄允我送些暖和的衣服给第五灯,让我看看他。”

      她各种渠道都尝试过,均行不通,除了那位陆相,便只有来找第五晏照了。

      第五晏照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悠哉坐下,随即轻啜了口热酒,“福嘉,不是本王不愿意帮你,皇弟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事闹得太大了,若是本王再许你方便岂不是对不起那惨遭灭门的一家人,也会让百姓质疑本王判决的公正。”

      他咧嘴一笑,虚伪的歉意下恶劣涌现:“福嘉,天牢向来不许人探视的。”

      即使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第五时宁的心还是倏地向下沉去。她觉着呼吸有些困难,她强打起精神,微微一笑:“那我便不打扰皇兄和皇姐了。”

      转身欲离开时,第五晏禾的宫女绿檀将她去路堵住。姿态强势,阴阳怪气唤了声殿下:“公主还没说让您走呢。”

      第五时宁掀眸看了她一眼,等在原地。第五晏禾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侧,女子娇笑着开口,恶意满满:

      “皇兄心软。

      皇妹若是跪下求情——说不准还有回转的余地呢。”

      话音落下,第五时宁微偏头看了她一眼。女子勾着唇,眼底嘲意分明。她压低了声音,却足以殿中人听得清晰。

      第五晏禾的真实目的总算是展露出来了。从开始知晓她在殿外候着却让宫女出来说殿内无人,到现在让她跪下求情,无非就是想将她当着这殿内宫人之面羞辱一番。

      第五晏照未作任何言语,算是默许了她的行为。

      察觉到第五时宁的视线,他伸手招来一个小太监,摆出一副议事的模样,不看她:“把那几箱子金条给陆相送去,他若嫌少再报本王便是。”

      乍地听到那年轻权臣,第五时宁眸色微眯,想起如今盛京里的局势。

      父皇昏迷,朝政之事被第五晏照掌控,朝中朝外遍布他的眼线和势力,与他对立的不少党派均被打压降职,偏巧丞相陆惊澜与他的势力依旧巍然不动。传言第五晏照有意笼络他,相府金银珠宝源源不断。

      他来者不拒,但并未明确任何立场。打压忠义之臣,转头又给贫民窟施粥救济,直叫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她想做的事,除了第五晏照,放眼朝野确实也只有他能做到。

      小太监得令,退下了。

      “想好了么,福嘉?”第五晏禾似笑非笑说,刻意咬重了最后的称呼。

      她一直对第五时宁有封号而她没耿耿于怀。

      第五时宁回神,极轻地笑了下。

      漆黑的眼眸琉璃般莹润,此刻却散发着瘆人的寒意,叫第五晏禾莫名后背一凉。她倒是也没想到怎么会被第五时宁一个眼神吓到,很快便恢复镇定娇娇笑道:“皇妹意下如何?”

      第五时宁迎着这些丝毫没有遮掩之意的恶劣,忍着下一刻就要昏睡过去的欲望,屈膝伏腰跪在兄妹二人身前,腰肢如柳,红唇微弯妩媚动人:“好啊。”

      “求皇兄心软。”

      第5章

      白皑的天色下纷飞着轻盈的雪花,又被风吹进九曲回廊中,圆柱上盘旋着的金龙被雪沫遮盖,锋芒不再。

      寂寥又苍凉。

      第五时宁垂着眼,秾丽的面容上表情全无。临走前第五晏禾得意嚣张的神情在脑海中反复浮现,她听说了这些日子自己到处找人帮忙的事情,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蔑笑。

      “他们都没帮你啊?”

      “平日里总见他们拥护你,赞美你,现在第五灯惹下了麻烦,他们怎么不见人影?是家中真有事,还是不想帮。”她穿着彩绣凤头鞋的足尖踢在第五时宁手指上,发狠地用力往下碾,眼神狠厉,见第五时宁一声不吭,又暗自加了力度。

      伸手抚上她脸颊,轻蔑地拍了拍,笑道:“舔本宫的鞋,或许还有可能再考虑考虑。”

      她话音落下,殿内的气氛更加尖锐,第五晏照只当没看见,连由头都懒得寻便出去了。

      见状,第五晏禾的气焰更盛。

      这么多年,一个深居冷宫的妃子的子女竟也能分去父皇对她的关注,那女人说的好听是大周的皇贵妃,可若放在普通人家里不过是个妾罢了!

      自己的母妃可是正经的皇太后定下的皇后,是中宫,是一国之母!什么时候一个妾生的庶出也能山鸡充凤凰了?偏偏这个下贱胚子还比她现拥有封号和食邑,这么多年那些贵女们背地里肯定是嘲讽过她无数回。

      第五晏禾的脸上早没了笑意,见第五时宁不动,脚下发力,“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

      手指冷硬得早就失去了知觉,第五时宁倏然笑起来,单手掐住她的脚踝,甩向一旁,抽回被碾破皮的手,起身也俯视着她,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一字一顿:“那就不劳烦你了,四公主。”

      她故意将“四”的字音咬得又重又奇怪,配合着嘴角嘲讽的弧度,怪阴阳怪气的。

      第五晏禾最忌讳别人叫她“四公主”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便开始摔来一个茶盏。“第五时宁,你好大的胆子!”

      “你给我站住!”

      直到第五时宁走出殿外,也能听见里边劈里啪啦金玉器皿碎了一地的清脆声响。

      那些有可能会帮助她的人员名单上,又不得不划去一行。

      第五晏照今天的举动很明显是不打算给她机会的,他们兄妹俩只是想要多个借口羞辱她罢了。

      这样排除下来,也只剩下最后一个名字了。

      身前的少女步履愈发急促起来,仿佛心神不定。荼锦也只好快步跟着,心底对第五时宁在黎王殿中受了极大委屈的想法更加肯定。

      忽地,余光里瞥见对面转廊处有天青色衣袍掠过,衣摆处的银丝云鹤纹随着拂动,栩栩如生。

      见来人,荼锦不由得瞳孔一缩,忙要提醒前方埋头赶路的第五时宁:“殿下——”

      “前边有人”还没说出,那两人已经撞在了一块。

      “哎?”

      听见荼锦喊她,第五时宁下意识想回头,脚下的步伐因着惯性没立马停下。头刚刚回转一点,身子便猝不及防撞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清冽的淡香萦绕在鼻尖。

      新雪的冷冽,混合着冷松的微涩,可苦涩后是回甘的清香。

      那一瞬间,她有种回到了可以肆意扬鞭策马的经岁的错觉。她打头阵,第五灯不服输,非要比赛。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众慌乱的侍从,肆意纵马时,呼吸间满满都是淡香。

      叫人忍不住沉浸。

      可来自陌生男性的压迫抗拒感却又让她本能紧绷起来,第五时宁抬头,看到了那张昨晚还出现在噩梦里的脸。

      男人眉眼深邃,眼帘微垂,鸦羽般的长睫半遮半掩着琥珀色的眼眸,眼尾下缀着一颗朱红泪痣,与从前见到的并无两样。

      昨夜那梦也真是怪异,还好是梦。

      想起梦中诡谲的金眸与泪痣,第五时宁下意识地又在那张脸上多停留了几秒,却发觉男人的相貌极美,五官深邃凌厉,比她在后宫中见到的所有女子都要美。

      倘若梳上女子发髻,换上裙钗,当是个难得的美人。

      这种美,具有攻击性。印象中,他似乎总穿着素色衣袍,加之她与他见过许多次,却极少分去目光,是以今日才发觉这张脸,如此摄人心魂。

      “殿下!”

      荼锦压下口中惊呼,赶忙上前提醒,却忽地察觉颈间阴凉,寒风嗖嗖地吹。

      第五时宁如梦初醒,从他怀中退开。抬眸却撞进男人晦暗不明的眼神里。他的眼眸中酝酿着浓重的情绪,黑云翻滚,浓雾弥漫后深渊生物即将出没游荡,是荒原上的野性撕裂。眼下的血泪痣,更添妖冶。

      恍惚间,她以为是梦境未醒,下意识觉着脖颈刺痛,想要远离他。

      见他盯着自己,第五时宁下意识蹙眉,倏忽又想起外边都说,这位陆相有点特殊爱好,偏爱娇弱美人。

      越羸弱娇柔的美人,菟丝子般柔弱攀附依赖着的,越能得到他的欣赏。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美人,最好掌控拿捏,在厌倦后随时可以抛弃扔下,第五时宁倒是不奇怪这点,不少达官贵族都爱性子软弱好拿捏的女子。

      看来这位宰辅大人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自己因着生病,面色苍白,恰也是病殃殃的模样。

      难怪盯着她瞧,还挪不开眼。

      色批。

      第五时宁心下冷笑连连,面上神色依旧,正欲开口,却被抢了先——

      “殿下是病了么?”陆惊澜一瞬不换地盯着她瞧,少女厚重的白狐大氅下柔弱的雪颈露出一小块,他一只手就可以掐住,或者....咬上一口定是极为香软。

      她必是会不乐意的,挣扎,反抗,却只能拽着他的衣襟一点点沁汉,无力地贴在耳边□□。

      他曾无数次见过,目光描摹过她娇嫩的丹唇,厮磨。可现在,却血色尽失。

      他极为不满。

      但是......

      他的视线纠缠在她的每一次呼吸里,鼻尖微动,嗅到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定格在她荏弱不堪且苍白的面颊上,眸色逐渐幽暗。

      但是这样,似乎...也很喜欢呢。

      荼锦也听说过这茬,想起来,脸色瞬时不好看起来,不动声色地将第五时宁虚挡在身后,隔开两人的距离。

      她早便听闻这位宰辅大人是个阴晴不定的主,从前有丫鬟为他收拾寝卧,动作慢了些,他本还噙着笑,忽地摔了酒盏发难,将那人掐着脖子拎出去,活生生剥了皮,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样的人,可不能让自家殿下被他挨着了。

      下一秒,适才那种从脚跟窜上后背直至脖颈的阴森寒凉更浓重了。

      “不妨事的,多谢陆相关心。”第五时宁随意地将荼锦拨到旁边去,上前一步。

      眼眸微转,而后仰起下巴仰头看向男人,碎玉掐金耳环缀着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悠悠摇晃,更衬得脖颈纤细白皙。

      她弯着唇角轻轻笑起来,意有所指:“曾听坊间传闻大人好美酒,正好,我那公主府里囤了不少好酒。府内景色甚好,不知陆相可愿赏脸小酌几杯?”

      第6章

       公主府内。

      “那群刁奴,他们竟敢如此苛待殿下!”听完荼锦所有转述后的笋时顿时替第五时宁愤愤不平起来,咬牙切齿地吐槽起来。

      又见荼锦欲开口说道她,干脆转身,赶在荼锦开口之前面朝着墙,兀自小声嘀咕,不想被唠叨教育又憋不住话。

      荼锦:“......”

      第五时宁本来头昏脑热挺没精神的,见向来严肃谨慎的荼锦被跳脱的笋时堵得哑口无言,没忍住笑了下。公主府的寝卧内烧起了地龙,暖融融的,她只披了件单衣,抬手揉上太阳穴:“消息都放出去了吗?”

      荼锦把大夫吩咐熬的药端给第五时宁,老实点了点头:“已如殿下所愿。”

      现在盛京里都传遍了——黎王苛待福嘉公主,还将其赶出皇宫,福嘉公主刚回公主府后便一病不起。公主的婢女去宫中请太医都被拒之门外,迫不得已只好去请民间药馆的大夫。

      第五时宁出生时天空中伴有祥瑞出现,其母妃景淑皇贵妃与元景帝又有年少青梅竹马的情谊,故被破例赐封号福嘉,赏封地牛马。百姓皆以那祥瑞为神迹现世,连带着对第五时宁都带有一种本能的爱戴和膜拜。

      皇子夺嫡本无错,但若是连无辜的公主都苛待,可见其并无仁爱之心,又何谈日后成为一位仁明的君主?

      更何况是,一位生伴祥瑞的公主。

      流言如同柳絮,安插人在百姓中悄然鼓动一下,便很快随风飘扬更远更快。一传十,十传百,第五晏照就是得到消息后想要压下来,也有心无力了。

      大周局势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潮涌动。内里,朝中大臣背后的簪缨氏族盘根错节,各党派之间均有对皇位的争夺之心。对外,是琼梁和西域番邦之国的蠢蠢欲动,一旦开始正式内斗,他们随时可能杀大周一个猝不及防,内斗消耗了战力,届时毫无还手之力。

      现在的第五晏照,想要的就是礼制上的名正言顺。

      他不会想要事情闹大。

      倘若第五晏禾没有将她派去宫中请太医的婢女赶出来,第五时宁还得开启备用方案。

      第五时宁舒了舒唇,一口气喝完药,含上一颗乌梅压住漫上舌尖的苦涩,看了眼窗外的爬上树梢的玉钩,蹙眉道:“刘嬷嬷还没回来么?”

      荼锦摇头,安慰她,“嬷嬷说是今夜归来,想必要晚些,殿下不如先睡下,明日再见也不迟。”

      从第五晏照那里一出来,第五时宁便决定了借此机会搬出宫中,沿途的百姓都亲眼所见,给传言增添可靠性。在公主府内还可以避免宫内众多的耳目,也方便自己行事。

      许是药效上来,困倦也逐渐沉了眼皮,闻言第五时宁也没再否决,屏退两人后沉沉睡去,任由意识被黑暗吞没。

      清隽的男人一袭烟雨色衣袍跟在许多达官贵族身边,虽没到高位,却仍旧端方雅正,气质出尘。

      混沌的梦境意识里,他就像一缕清香,幽幽勾着她的目光。

      第五时宁试图走近,身体却仿佛中了定身咒,动弹不得。只好保持躲在树林里的视角,继续看着这一幕。

      然而不等她思索出这男人是谁时,数支长箭便从林间破空而出,直直朝着男人的方向刺去!

      一时间人群惊叫连连,场面混乱。她的注意力却始终被那英挺的男人吸引着,他很幸运地避开了所有的乱箭,第五时宁的心情却莫名的并没有为他感到松了一口气,反倒是......

      遗憾极了。

      强烈的不甘心充斥着心头。

      她从身边侍卫的箭筒里抽出三支长箭,箭头凌厉,寒光闪闪,纤细的手指紧紧扣住箭尾,眼眸微眯,手臂发力,向后拉满弓,瞄准男人的心脏。

      “嗖——”

      箭蓄势而发。

      穿过林间鸟鸣,风声,呼救声,箭头重重地射进了男人的胸口。隐约的闷哼后,妖冶的鲜血氤氲开,也从男人的嘴角溢出。

      黑暗海啸般席卷而来,猝不及防地吞没了意识。

      最后一眼,她看见男人深邃幽暗的眸子看向了她所在的位置,眼角弧度微扬,露出一个充斥着疯狂的笑容。

      他的薄唇无声动了动,噙着诡谲的笑意。第五时宁下意识循着他的口型,复述出那句话——

      “我,看,见,你,啦。”

      一股大力撞上她的胸口,有生命般旋转着向着心口深处钻去,冰凉,寒意。随即而来的,是迅速蔓延开来的撕裂疼痛。

      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放干了,身体一点点失去温度。

      第五时宁难以置信地低下头,锋利的箭头和着半个箭柄,深深地——

      穿透了她的胸膛。

      ......

      第五时宁剧烈地喘着气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入眼便是荼锦担忧的脸庞。她抬手抚上胸口,胸膛里心脏飞快跳动着,但却隐约疼痛,仿佛真有一支箭射中过。她心有余悸地双手盖住脸,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情绪。“何时了?”

      荼锦答:“隅中。刘嬷嬷鸡鸣时才回,眼下就等着殿下。”

      第五时宁颔首,她与陆惊澜约的是在日中,洗漱后还有时间去看看刘嬷嬷那边。

      笋时在她身后比划着挑选头面时,第五时宁看着镜子中脸色苍白的自己,顿了下,出声淡道:“用上之前阿弟送的那套攒珠掐金头面吧,口脂...也浓点。”

      闻言,笋时惊喜应下,“殿下最最适合这样秾丽的妆容了!旁的贵女明明是她们自身不适合,却非要反咬说那样素净温婉的才是端庄大方。殿下早该想通啦。”

      第五时宁没这意思,但也懒得解释,忽地想起什么,偏头低声吩咐了荼锦几句。

      ......

      接连着湖上长廊的庭院内人影幢幢,从室内的窗户可以看见湖心漾开的涟漪。即便烧起了一盆炭火,却依旧难挡屋内的无处不在的寒冷。

      第五时宁知晓这点,但湖上小院的风景美不胜收,是她特地复刻出的青池水乡的建筑,流水小筑。能将冬日里肃寂却又苍白的雪色尽收眼底,煮雪烧酒,惹雾缭绕,是才子文官们极爱的风雅兴事。想来,陆惊澜也会喜欢的。

      她许久没见刘嬷嬷,没忍住多聊了几句,一再耽搁,再回过神才发觉时辰晚了。

      一路紧赶慢赶,她拎着裙摆小跑着,直至庭前才理了理衣裙,使自己平静下来。她深深地呼吸,做完那场梦后总觉得心里怪不舒服的。隔着一扇门,已经能听见雪水在炉上咕噜咕噜翻滚着泡的声音。

      荼锦替她拨开云锦朝凤挡风帘。

      男人一身青衣,端坐在窗边,袅袅白雾腾腾升起,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变得柔和了许多。衣摆处用银丝绣成的花纹也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谪仙般的气质。

      脊背笔挺,正如深山雪松,孤傲冷寂,风雅自成。

      与她梦境里的怪诞诡奇,浑身充斥着阴森,截然相反。

      第7章

      似乎是察觉她的到来,男人身形微动,侧身看来。

      烛火摇曳,映照在他的身后,阴影也落下遮掩了男人真实的表情,第五时宁看不清,却瞧见昏暗下那双眼眸亮了瞬。

      他站起身,目光缠着她紧紧打量了一番后,温润的眼眸逐渐沾染上了什么说不清的情绪,低哑出声:“......殿下。”

      第五时宁早已调整好了情绪,拂过裙摆款款落座,发髻上的鎏金红宝石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风情万种。

      她朝对面端正坐着的男人露出歉意的笑,却依旧难掩明媚,这间明亮的内室在她的映衬下也黯然失色。

      “委屈陆大人了,今时不同往日,我这也只剩下美酒。”

      她笑盈盈地盯着男人的眼睛,状似客套寒暄,实则话中有话。

      可对面的男人好似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漂亮得不像话的眼眸里酿着笑意,疑惑地歪头嗯了下,“不委屈的。”

      笔直纤长的睫毛垂下又抬起,目光游蛇般掠过她身上的每一处地方,声音忽低,轻柔似情人间的絮语低喃,缠绵悱恻纠缠不休:“是臣荣幸之至,才能与殿下在此——”

      不知他是不是故意地顿了下,咬重字音,“相会啊。”

      私——会。

      多么刺激。

      陆惊澜弯着眼尾,眼底闪烁着幽暗的碎星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容颜绮丽的少女。她就像是黑暗里的火光,吸引着不计其数的深渊生物无所畏惧地扑向烈焰。

      是难以克制的本能呢。

      “......”

      本来挺正常的一句客套,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这么奇怪?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说的像是出来私会偷情。

      第五时宁被他怪异的目光看得甚不自在,扯了些有的没的打了个哈哈,又扯回到她今天的目的上——想见第五灯一面。可都说得口干舌燥了,男人却始终目光灼灼,扬着唇角,脊背笔挺,坐得端方雅正。

      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像是听不出更深的含义,顺着她的话,和她一起苦恼,又或者是夸赞。

      能做到丞相位置上的人不可能听不出她的深意,那这就是在装傻充愣了。

      真真打得一手好太极。

      他戴着温润礼貌的面具,行之面面俱到,不把话说死,圆滑周全叫人挑不出错处。可正也是这样芝兰玉树的如玉公子,在朝堂上将那些簪缨清流世家们逼得喘不过气来,节节败退。

      他好不心慈手软地揪住那些文臣们的错处,将他们的家眷尽数发配边疆,又或者是满门诛杀。

      这个人将“伪善”二字演绎得淋淋尽致。

      第五时宁并不泄气,没有明确拒绝那就还是有机会的。

      这么想着,雪白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没一会儿便有个穿着锦月长裙的侍女捧着一坛酒,聘婷袅袅地走了进来。

      不等第五时宁说话,便上前,跪在地板上给他们倒酒,伏倾间夏日薄纱不小心露出一抹春色。起身时,女子的柔软的手指也似有若无地拂过了男人的手背,似春水,似秋波,转瞬即逝。

      如她所料,陆惊澜身形一顿,抬眼看了过来。

      那女子心下欣喜,面上却是不显。微垂着泛红的眼尾,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可令她不解和生畏的是,男人却从袖中拿出一条帕子,发狠地擦拭起被触碰到的手背,直至皮肤发红发疼才停下动作。浑身上下仿若聚集着散不开的阴云,充斥着低气压。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凝结寒霜,死死地盯着她,眉宇间染上危险之色,竟像是在盘算着该如何杀掉她才好。

      第五时宁本已松了口气,慢悠悠地品尝着美酒,见状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心下“咯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瞳仁蓦地一缩。

      那女子确实瞧着弱不禁风,杨柳细腰,可点了朱色的唇瓣却冲淡了些这种保护欲,多了分妩媚。她可没忘,陆惊澜最爱柔弱女子。

      陆惊澜手指微动,帕子被捏的满是皱痕,眉间神色异常的阴戾,寒意抽丝剥茧的点点刺入骨髓中。

      “愣在这作甚,还不快退下!”第五时宁飞快出声,厉声呵斥道:“下去把规矩学好了再上来!”

      那女子早已被陆惊澜那一眼吓得浑身发抖,闻言颤声应下退了出去。

      屋内滞涩似死水。

      为缓和气氛,第五时宁介绍起其中一坛由她亲手酿造的酒,给陆惊澜斟了一盏。男人听完似是起了兴致,神色温和如初,骨指分明的手轻轻晃了晃酒盏,垂眸轻啜了口。

      随着醇香浓厚的酒水入喉,酒性愈发浓烈,刺激得眼眶滚烫,眼尾泛起点点绯红。陆惊澜慢腾腾掀眸,像是蒙了层清雾,朦朦胧胧的,宛若闯入人间的妖精,诱人至极:“好酒。”

      第五时宁弯起眼尾,心下盘算着该如何再次提出她的目的。

      陆惊澜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微不可察地在她额心,红色繁复的花钿上多停留了几秒,而后自然垂眼。细密的睫羽低伏,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更衬得肤色雪白。

      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茫茫小雪,纷纷扬扬,万籁寂静。只余下,室内火炭燃烧的“噼里啪啦”声,第五时宁很久没这般从容地享受安静了,持酒望向窗外的湖上雪景。

      “臣尝闻殿下一手丹青甚是绝妙,殊不知酿酒也颇有心得。”

      她收回视线,恰好撞进男人说不清的眼神里。

      四目相对,她被烫到似的不敢再看,忙不迭地移开目光,“陆相谬赞了,既然喜欢,不如我送您几坛罢?”

      ......

      借着去酒窖里挑酒的由头,第五时宁才得远离那叫人浑身不自在的地方,快步行至僻静角落,蓦地停下,侧头看向身后跟上来的荼锦,想起什么神色不虞道:“再换个人去。”

      荼锦一直候在门外,看见那女子的妆容后也是一顿,她知晓第五时宁生气缘由,便福礼应下。

      第五时宁在酒窖外边待了两三盏茶的功夫才返回去,她特地多挑了一坛桃花酿,是专门在沐浴时加进去的。泡完后,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会溢出甜甜醉人的酒香,是宫中不少妃子美人惯用的“小情趣”。

      几乎没有人会不喜欢。

      第五时宁勾了下眼尾,心里悬着的巨石降了一大半。

      然而,刚回到内室她就察觉出了异样——

      陆惊澜端坐在案几前,衣衫齐整。她安排的女子不知为何没在,环顾一圈,也没瞧见。

      窗外冷冷的光亮披在男人的半个身子上,阴影投下,表情看不清楚。光与影分裂成黑白两个世界,光亮在他身后,君子被深渊吞没。

      第五时宁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轻笑着试探:“大人久等了,我这府上的人该重新整顿,也不知道来给大人添盏酒。”

      陆惊澜没说话,走近一步。

      “早听闻殿下好美人,身边伺候的人不论男女均是面容姣好。今日一见,殿下果真好眼光,连端茶倒酒的几个姑娘都是美人。”陆惊澜低头看着她,对上她故作镇定也能瞧出几分试探的表情,牵起嘴角,像是在笑。

      闻言,第五时宁瞬时了然。

      她就说嘛,怎么会有男人能经受得住美人的诱惑?

      这个不行,就换一个,总有对胃口的。

      她舒了舒唇,正准备先递出台阶,顺势将美人送给陆惊澜,却见男人倏地走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半臂,此刻呼吸也纠缠在一起。

      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步步逼近,直至将她堵进了逼仄的墙角。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陆惊澜的眼睛好像变得更加奇怪了,有些呈金色,像是鬼怪书谈中潜伏在深渊里的金瞳恶龙。

      男人的身形颀长,居高临下地沉凝着她。压迫感排山倒海地扑面而来,将这角落里最后一丝稀薄的空气也挤压走。

      第五时宁的呼吸突然极为困难。

      沉默片刻,陆惊澜忽然抬手。

      第五时宁心脏跳得极快,在他动作的一瞬间本能地偏头,双眼紧闭。

      但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而肩窝处被人轻轻触碰,痒痒的。

      第五时宁一怔,缓缓睁开眼——

      男人好整以暇地站在她身前,骨节分明的手指卷着她垂落在胸脯前的青丝,慢悠悠地把玩着,眼眸柔和地凝望着她,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可臣却觉得,有人比她们更美,更令臣魂牵梦绕。”

      他的声音极轻,衔着笑,温热的呼吸极近,就像在与她说悄悄话。

      他的情绪隐隐透露着诡异,有魔力般蛊惑着人心。第五时宁的身体莫名轻颤,鸡皮疙瘩悄然爬上脊背,脑海中一片怔怔,她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谁?”

      陆惊澜捏着那缕头发,漆黑的瞳仁倒映着少女娇柔的面容,以及那无从遁形的不安,忍不住在心底喟叹。

      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他轻挑起发丝,俯首轻嗅。而后,在第五时宁惊愕僵硬的注视下,吻上了那缕青丝,小心翼翼的动作宛若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第五时宁,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实在是,太喜欢她明明害怕,却偏要故作镇定的样子了。

      这一刻,第五时宁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在颤抖。

      遍体生寒。

      如至冰窖。

      见状,陆惊澜笑出了声,嘴角压不住的疯狂上扬。心底某个不见光的角落,有欲望蠢蠢欲动,等待着冲破囚笼。

      他情难自控地俯身贴上去,殷红似血的唇角伏在她柔软白嫩的耳垂,眸中闪烁着温柔到疯狂的笑意。终是,忍不住伸出舌尖舔了舔,滚烫触到微凉,是两种极致的反差。

      怀中的人挣扎着要躲。

      呼吸柔软,如兰吐气。

      他忽地眨了眨长睫,竟是有点近乡情怯的意味,把头埋进少女温暖的颈窝,低低呢喃。

      “是...殿下呀。”

      第8章

      夜深人静,窗外大雪虽已停下,但冬日带着肃杀之气的寒风却一刻不休地呼啸着,吹得庭院内落叶沙沙作响。风声愈来愈烈,“砰”的一声巨响,惊雷般轰隆骇人。

      那风自她和陆惊澜不欢而散后,一连刮了好多天,动静大得叫人心慌。

      第五时宁的噩梦也被这声巨响强制打断了,她坐起身,白皙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今儿是笋时守夜,她听见屋内的动静赶忙推门进来,就见第五时宁惨白着脸缩在床脚,双手环膝,一双点漆的眼眸空洞地盯着微微晃动的纱幔。没了白日里脂粉的点缀,瞧着极憔悴疲惫。

      “殿下?”笋时扯着锦被盖在她身上,安抚说:“是风吹翻了花盆,奴婢已经让人重新加固,您安心睡吧。”

      第五时宁定了定心神,在笋时的陪伴下再次入睡。下半夜里,她没再梦见那人,然而又陷入了无止尽的失重感。这种浮萍般,随时失去支撑安全感的体验实在不好,一次次从睡眠中惊醒,复又入睡。

      她本不信神佛,这夜却叫她第一次生出了要去寺里拜拜的念头。

      盛安寺在盛京声名极高,据说许愿极其灵验。不少达官贵族们都会前来求个心安,香火绵延繁盛。平日里人多,这大雪刚过,宽阔的院前无人踏足,便显得落寂了不少。

      寺庙坐落在一座山上,温度更加冻人。庭前种满了竹子,挂着银霜。再往后走,一条幽深的曲径在竹子的掩映下,通往了后边的碧湖。山水互相环绕,水山交融交映。不过眼下,应该是都结冰了。

      马车刚停下,便有小僧迎出来,双手合一向第五时宁欠身:“殿下,今日是来寻弥海大师的么?师父他昨日便离寺了。”

      弥海大师是许多年前云游至此的高僧,解卦极准,不少贵女妇人来找他解签。

      第五时宁轻摇摇头:“来定定心神。”

      她虽不信佛,但不知为何,每每进了寺庙,总有种莫名的安心。

      笋时十分有眼力见地递上一个鼓囊囊的钱袋,笑眯眯地说:“这是殿下的一点心意,捐作香火。”

      小僧连连道谢,笋时和荼锦一道出去候着。

      外边的动静有暗卫守着,第五时宁黑眸中氤氲着雾气,看不清来以后的路。她在柔软的蒲团上跪了一会儿便出去了,威严金灿的佛像怒睁着眼,不为世俗所困。她定定看了眼,脑海中那些错乱无章的情绪在殿内萦萦燃烧着的檀香中也平静了许多。

      笋时惊讶她怎么这般快,说应该虔诚地求神佛保佑,那样神明们才可能从众多信徒的祈祷中聆听到她的愿望。

      荼锦也点头称是。

      她们模样认真,倒叫第五时宁无言。只轻轻笑着说:“我本不信神佛,现在拜一拜便要许愿,想来神佛也会觉得我不诚恳。想要做的事,最好对神明都不要说起才是。”

      更何况,神明信仰之类,信则有,不信则无。大周信仰自由,帝师私下却告诫她和第五灯,人定胜天。

      笋时和荼锦都拿她这悲观的态度没办法,本以为前几日陆相来后,两人或许会达成什么,当时也见着第五时宁很是细致又妥帖地嘱咐好那几名女子,瞧着眉眼间也是有几分胜券在握的。

      可那日陆相离开后,殿下的状态反倒更加低迷了。

      她们当时只能候在屋外,不知道具体情况,宽慰起第五时宁来总是不得重点。心下轻叹,只道:“殿下,有希望才是好的。就像大周的芸芸百姓们,他们哪能个个都面见天子,得圣上亲见和垂怜,不也是靠着心中对世世代代所仰赖的天子的一份信念,才得以在困境中坚持,最终等到圣上送来的曙光吗。”

      失去信仰,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准备离开时,第五时宁身边的一个暗卫现身,递给她几封信。其中一封竟是谢温景的,他在信中说想见见她。

      既如此,也不着急走了,第五时宁索性拆开其他几封信件读着。

      谢温景来时,大氅下带着外边凛冽的寒风,他转身把门合上,看向寮房里坐着打盹的女子,黑眸微亮起。

      “阿宁?”

      少女靠在椅子上,单手支着下巴,露出白皙如玉般的小臂。

      第五时宁闻声睁开眼,她只是闭眼思索现下境况,并睡不着。谢温景披着大氅,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笑意温和轻浅。

      谢温景有点担心地叮嘱:“不要睡着了,容易着凉。”

      第五时宁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将之前收到的信递给他,待他看完里面的内容后才说:“奚州一战里侥幸活下来的士兵皆在回乡后不久相继死亡,而后那些地方就闹起了鬼怪之说——头七尸骨不翼而飞。大哥哥觉得如何?”

      谢温景长她七岁,是谢温瑜的大哥,定北侯长子。比起他,第五时宁和谢温瑜的关系亲近,便也随着唤他一声大哥哥,谢温景也极为照顾她。

      他皱眉道:“荒谬,此事恐是有心人想要掩盖真相。”

      那些人怕是假死。

      “大哥哥所言极是。”第五时宁微微弯了下眼,但笑意并未深达眼底,细如削葱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我手下的人确实查到他们没死,他们在多地转辗后不约而同地都去过了青池,而后便再也查不到任何踪迹。”

      青池是个水乡地儿,多河流,所以那里的水运发展得极好。大周每年的税赋大头来自那,水土养人,富商也多,青池氏族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逐渐将手伸向了盛京里。

      朝中官员里,好些背后都有氏族的影子。

      谢温景抿唇:“青池有人要保他们。”

      话音刚落,他像是想起什么,拧眉道:“那女子也是来自青池——”

      第五时宁站起身,脑袋充血两眼一黑,身形踉跄了两步。谢温景下意识伸手去扶她,第五时宁却已撑着桌面站定,他伸在半空的手顿了下又收回,安静地看着面前娇弱的女子。

      “他们眼下都盯着我这里,我不敢大动作,所以还要麻烦大哥哥你了。”第五时宁也在头疼:“第五灯被带走时穿得不厚,又是个倔强不会服软的,我怕他在天牢里会被那些人利用。”

      她手上有元景帝昏迷前给的一样东西,众人虽不知是何,却趋之若鹜。只要第五灯还活着一天,黎王和蒋皇后一派就不会安心。案子交到了陆惊澜手上,不用担责,他们巴不得第五灯死在天牢里。

      她必须要想个法子。

      “对了,”第五时宁突然想起来他说要见自己的事,“大哥哥找我有什么事?”

      谢温景想起前几日听到的风声,拿不准真假,便直接问道:“陆相是不是找你麻烦了?我听说他前几日去了公主府。”

      外边都在传,福嘉帝姬主动放低身段恳求丞相陆惊澜帮忙,却被羞辱,两人不欢而散。

      他知晓第五时宁走投无路,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陆惊澜那个奸吝之臣身上。

      可数月前,她还是风光无限,享受着万民喜爱,圣上宠爱的金枝玉叶。一遭变故,不得不开口求人,可他什么也帮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那陆惊澜是什么人?

      那是踩着无数文臣武将上位,杀人不眨眼,又和多位皇子勾结不清的乱臣贼子啊!陛下一昏迷,这朝中事务几乎尽数掌握在他和黎王手中,不少得罪过他的清流旧贵皆被弹劾发落。

      第五时宁乱画的指尖一顿,算是默认。

      心底因着谢温景提及的这个人,再次掀起波涛骇浪。

      那日,她被男人放浪形骸的一句话震得大脑一片空白,之前排练好的各种腹稿全都应对不上。她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陆惊澜会对她有不臣之心。

      男人在她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合着,眼底那颗朱砂色泪痣愈发妖冶,湿濡像是有了生命发疯地滚烫起来,她在那双琥珀鎏金的眼眸中窥见了危险与腐烂。

      他不肯放过第五时宁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神色,笑盈盈地勾着嘴角,像头锁定了猎物的烈狼,逐渐疯狂。

      “臣...”

      “想要,公主。”

      第五时宁被谩骂过,被迫跪下过,也知道有些年轻男子想借着尚主平步青云,可从未有人敢对她吐露出这样——无耻,丧心病狂的言语。

      她又惊又气,抗拒到发抖,想也没想一下,反手扇过去清脆的一巴掌。

      响到他留在庭院里的暗卫已经拔剑准备冲进来了。

      她跟随皇子们一起练过,拉得开弓,手劲不小。瞬间,男人清隽温润的脸颊就红肿了起来。

      可她越是生气激动,他就越是眉开眼笑,嘴角高高扬起,丝毫不在意脸上的疼痛。

      第五时宁咬牙,袖中滑出一柄匕首抵在男人白到病态的脖颈上,漆黑的眸中透着看见了脏东西的厌恶:“你给我滚!”

      恶心。

      陆惊澜看了她一会儿,表情慢慢收了起来,眼底笑意逐渐森冷刺骨。

      阴冷得像是要捏碎她的心脏。

      “殿下。”

      陆惊澜突然出声,垂眸欣赏着她颤抖的模样,然后漫不经心地低下头咬了咬她的唇角,第五时宁克制不住的战栗,锋利的匕首也割破了男人冷白的皮肤,深深刺了进去。

      “臣不喜欢殿下远离臣,所以.......刚才的话,臣就当没听见。”

      似乎是现在才察觉到脖颈上的异样,他抬手摸了一把,鲜艳的血珠源源不断地滚落,脏了两个人的衣裳,他有些疑惑地沉吟着。

      “殿下原来喜欢这样么?”

      陆惊澜了然后忽然弯唇笑起来,修曲的手指覆上她持刀的手腕,满不在意地抵向自己的脖颈,声音变得很温和很温和,温和得过了头,叫人毛骨悚然。

      “殿下喜欢,那便再往里刺进去也无妨。”

      瞬时,温热猩红的血珠扑簌淌下,顺着雪白的脖颈蜿蜒出一条条小路。

      越想,第五时宁就越后怕。那种恐怖顺着脊背骨慢吞吞地往上爬,无处不在,密密麻麻地将她裹住勒紧。

      陆惊澜究竟是什么时候起的那样的心思?

      ......

      第五时宁目光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弯眸安抚他:“没什么大事,被他拒绝罢了,意料之中。陆大人那个疯子脾气你还不知道?父皇都被他上奏批过,他这样得罪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其实,她是有些后悔的。

      从第五晏照那里出去她便知道,除去陆惊澜这个最后一根稻草,怕是无人再能帮她。她本能地不喜陆惊澜,可是用排除法排除了所有可能性,穷途末路,又只剩下他。

      想到这,她下意识攥紧了手心,神情紧绷起来。

      谢温景没错过她眼底转瞬即逝的变化,心头无端升起不好的预感,说话也艰涩:“阿宁,你可以考虑我...的建议。若你愿意,我还剩一批人,随时可以配合你去天牢劫人,为第五灯杀出一条血路来,之后我会尽力帮你们换个身份——”

      “不了。”第五时宁拒绝。

      半年前,他们说平疆小将军谢温瑜叛国,设计全军覆没,他本人也坠入山崖。又从他的宅子里搜出了勾结琼梁的书信,人证物证确凿,谢家本应株连九族。

      父皇看在谢家世代忠良的份上,放过了谢家上下性命,收回虎符,不许谢家人官至正三品以上,谢温景恰好是礼部侍郎。可没了兵权的武将世家,如同丢了獠牙的猎犬,只是个空壳子。

      若是谢温景真帮了她,谢家怕是真的会彻底陷入灭顶之灾。

      那样好的少年,怎么会叛国?

      她不想牵连到他们。

      “我不信阿瑜会那样。”第五时宁仰头认真地看着谢温景,神色坚定:“迟早有一天,我会为他洗清冤屈。”

      “阿弟也必须清清白白的出来。”

      谢温景喉咙微涩,“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少女坐在椅子里,瘦削的肩膀惹人心疼。

      他无法想象,这样娇柔爱笑的金枝玉叶要去与陆惊澜周旋交易,会承受多么可怕的压迫和屈辱。陆惊澜此人手段狠辣,在他手里很难落着好。

      更何况,第五时宁的容貌足以诱惑人犯下逆罪。有些人,是会不择手段的。

      不等第五时宁说话,他便低下头去,神色不明:“我会尽快找到办法的,你别再找陆惊澜了。”

      第五时宁还欲说什么,谢温景祈求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阿宁,相信我。”

      陆惊澜不是好人。

      望着谢温景痛苦挣扎的神情,第五时宁愣了下,犹豫片刻后轻轻颔首,“......好,我不去找他。”

      第9章

      临走前,谢温景忽然停下,转身轻轻抱了抱第五时宁,他望着她的眼睛里满是复杂沉重的情绪,眉头微蹙,不放心地再一次叮嘱她:“等我。”

      第五时宁眼眸微弯,点头:“嗯。”

      两人不方便同行,第五时宁便目送谢温景孤身离去。一人一马缓缓离去的背影,让她忍不住想起从前可以策马扬鞭潇洒肆意的时光,实在太叫人怀念。

      忽然,跟在第五时宁身边的暗卫现身,神情紧绷地递给她一张字条,身上也隐隐飘来一缕血腥。

      第五时宁眉心一跳,不明所以地展开——

      【殿下,私会怎么也不叫上臣呢?】

      笔力遒劲的两行字迹,没头没尾的,有些莫名其妙。

      什么私会?都这个关头了,谁这么无聊恶作剧。

      不过,这字...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五时宁迷迷愣愣地胡乱猜着这纸条的主人,天色在一点点阴沉下来,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雪。她原地踱步,仰了仰脑袋舒展脖颈,一眼望见最高的庙宇屋顶间,一抹独属于金属特质的寒光,如同毒蛇嘶嘶吐出的红信子。

      熟悉得不能再眼熟的颀长身形悠哉悠哉出现,那人一袭月白长袍倒映在瞳仁中。

      怎么会是.....?

      第五时宁的眼瞳骤缩,喉咙里像是堵上了最干巴的糕点,发不出一丝声音。一瞬间,恐惧伴随着震惊汹涌扑面而来,压制得她呼吸困难。

      男人的目光掠过她的脸颊,将她浑身的每一处都拆分开细细打量,如有实体般纠缠不休,从上之下,从外......透进里边。

      那欲望,一览无遗。

      男人见第五时宁终于瞧见了他的存在,不由满意地勾起嘴角,微微一挥手,身后“唰唰”出现一批黑衣暗卫,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墨金箭筒,手中的黑色满弓气势磅礴。

      锋锐尖刺的箭头,寒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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