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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治伤 ...

  •   薛晏月的府邸,距她的齐王府并不很远,有马车在,不过两刻钟的工夫。

      但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姜长宁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

      “叫郎中。”她道。

      侍女原想扶她,没能插上手,望一眼她怀里血腥气扑鼻的人,稍显嫌恶地皱了皱眉,又赶紧恢复了恭顺的神情。

      “是,奴婢这就遣人出去请。如今天色还未暗,想来是容易的。”

      姜长宁的眉头却沉了下来。

      “府中没有吗?”

      “这……有倒是有,但您忘了,那是从前在御医院当过差的,专给王府的贵人们瞧病。他一个影卫……”

      侍女欲言又止,换上一副讨好的笑意。

      “殿下不必太过忧心,寻常郎中,哪里没有,此刻差人去街上找,定是请得到的。”

      “何必舍近求远。”

      姜长宁淡淡抛下一句,已经抱着人,大步走过连廊。

      “都是人,都一样医,能有什么分别。”

      然而穿过前院,脚步却顿了一顿。

      “他……”她迟疑着看了看怀中的人,“他住哪儿?”

      侍女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追上她的步子,赔着笑脸。

      “影卫都住在北门边上,那三排平房便是了。不过,他被派到薛将军府上,也有一年有余,原先的住处恐怕早就拨给别人了。奴婢这就让人腾一间屋子出来,收拾了安置,也快得很。”

      竟然有一年了。

      在戒备森严的羽林将军府上,他忍辱负重,小心周旋了一年,才寻到出手盗取皇宫布防图的机会。然而终究还是事败,被拷打成这副模样。

      如果她今日不去,他一定会死在那间地牢里。

      姜长宁低头打量怀里的少年。

      少年合着双眼,满脸的血迹都干了,唯有唇上煞白,一丝血色都见不到。他一动不动地伏在她肩头上。

      要不是身上伤重,随着她的步伐颠簸,偶尔还轻轻地抽一口气,她会疑心他已经昏死过去了。

      北门边。

      那是整个王府最嘈杂,最忙乱的地方,每日里仆役采买、运水送菜,都要从那里进出。别说是主子,就连有些身份的婢女下人,也不乐意踏足。

      而影卫,尽管干的是卖命的差事,却显然身份低贱,不被允许在府内随意走动,才被安排在那里。

      那不是个养伤的地方。

      “罢了。”她思索了片刻,眉头轻轻一挑,“让郎中来南苑见我。”

      ……

      南苑,她的寝阁。

      当她将人轻轻放到床上的时候,一旁的侍女眉头拧得都快打成了死结,偏不敢忤逆她,也不敢劝,独剩自己愁苦。

      好在郎中来得倒快。

      在御医院当了半辈子差的老郎中,临了领了个清闲差事,来王府当值,一辈子不曾给下人瞧过病,何况是寻常人都避着走的影卫。

      进门时,连提药箱的模样,都不自在。

      姜长宁自不管她,只催促道:“快过来救人。”

      方才在薛府时,这人虽被打得厉害,精神头倒还行,还有力气与她说话,一时惶恐起来,还能险些从她怀里挣扎得跌出去。

      但不过这一会儿的工夫,眼见着就不好了,昏昏沉沉的。

      一路上,不论她说什么问什么,也不答她,一眼都不瞧她。

      她只怕先前那一阵清醒,是回光返照,那就坏了。

      老郎中到得跟前一看,眉头也是紧皱。

      “如何弄成这般模样。老身行医至今,还从未治过这样重的伤,只能答应殿下尽力一试,可不敢担保。”

      姜长宁听她这样说,反倒略松了一口气。

      这些当差久了的人,说话向来留三分,听这意思,大抵是能活。

      于是回头吩咐:“越冬,去备热水,还有烈酒来。”

      身旁侍女连忙答应着去了。

      老郎中一面打开药箱,摆出她的物什,一面交待:“将他的衣裳脱了。”

      姜长宁闻言怔了一下。

      越冬不在,能打下手的便唯有她。

      人命关天的时候,也容不得忸怩。

      于是依言坐到床边,将人拉起来。

      这人浑身的衣裳,早已不知被血浸透了多少遍,有些陈旧的伤处,已经板结了,血痂将皮肉与衣料牢牢粘在一起,难分彼此。

      她手上稍一用力,就听这人唇齿间轻轻吸气。

      无法,只得等水送了进来,用热水细细地敷。

      血污过了水,被重新化开,汇成蜿蜒的红色小溪,弄得床褥上,她的衣衫上,到处都是。

      “主上,”这人虚弱睁眼,瞧着她被染脏的衣袖,“您别……”

      姜长宁不理他。

      用热水敷过的衣衫,勉强能脱下来了,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剥,遇见血痂太重的地方,就用打湿了的手帕慢慢地擦,以防弄疼了他。

      这人浑身绷得笔直,比身下的床板还要僵硬,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她用余光看见,他的手紧紧抠着被单。

      十指血肉模糊得厉害,也不知道受的什么严刑。但骨节依然修长好看,像竹子。

      剥到最里一层时,他无声地将双臂夹紧了,姜长宁稍用了些力,没能将衣服抽出来。

      “放松些。”她道。

      这人一声不吭,并不敢违抗她,但却摆出了一副宁死也不肯与里衣分离的架势。

      姜长宁无奈叹了口气。

      “郎中都在这儿了,你这样,怎么替你医治?”

      她假装没看见老郎中探究的眼神,将声音放柔了些。

      “听话。”

      是挺听话的。

      不论怎么说,终究还是任凭她摆布,脱成了干干净净的一个人,由着老郎中细细检查伤势。

      她没有帮得上手的地方,搬了张矮凳坐在床头,端详这人。

      脸上的血迹不那样要紧,便没急着擦,因而他究竟长成什么模样,她也看不大分明,只瞧见露在外面的耳廓,通红,红得滴血。

      她不由抿了抿嘴,有些好笑。

      但视线落到他身上时,又将笑意收了回去。

      他被看了身子,固然是羞得无地自处,但说实话,没什么可看的。

      遍身的伤口,大大小小,触目惊心,许多地方一看就已经感染发炎了。那些刑讯的手段最阴,最是折磨人,地牢中又肮脏,两相一合,眼看着是不好。

      那老郎中亦是唏嘘不已,将伤口一处处检查过去,眉头越皱越紧。

      “这样糟践人的手段,亏他们想得出来。”

      她扭头向姜长宁道:“劳驾殿下,替我按紧些。”

      姜长宁飞快地领会了。

      伤势太棘手,须得用烈酒消毒。

      第一口酒喷下去,面前的人双眼就蓦地睁大了,整个身子都从床上弓起来,咽喉里发出模糊的喊声。

      她谨遵郎中的叮嘱,双手将他按住。

      “不能动,在上药。”

      这人痛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双眼直勾勾望着房梁,呼吸又快,又破碎,拼命地发着抖,额头连同脖颈上,顷刻间布满了汗珠。

      只眨了眨睫毛,示意他明白。

      像是唯恐她说他,在最初那一阵疼过了后,连喊都不敢喊了,只实在忍不住时,才吸几口气,带着颤抖的鼻音。

      呜呜咽咽的,有些像是在哭。

      让人看着可怜。

      “没事,”姜长宁低声道,“能喊。”

      他摇了摇头,将下唇咬得一片惨白。

      不过这副模样,倒是比先前令人放心些。

      先前她抱着他回来,这人一路上都不动,也没有声响,她还以为他是真的要死了。

      她叹了一口气,从郎中那里取过一块浸了药的布帛,轻轻敷在他胸前的鞭伤上。

      这人却全身猛地一颤,将脊背紧紧贴着床板,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连说话都磕绊:“主,主上?”

      要不是身上实在伤重,她疑心他都会跳起来,一躲三丈远。

      “怎么了,我这样吓人吗?”

      她拿布帛替他擦拭着伤口。

      “我虽不是郎中,这点小事,倒还出不了错吧。”

      她只是瞧那老郎中忙不过来,搭一把手罢了。闲着也是闲着。

      床上的人没答话,躺得笔挺,脸端正地冲着房梁,一眼也不看她。

      只是她手底下,刚刚拭去血污的肌肤,慢慢地红了。粉意一点一点地透出来,让人想瞧不见都不行。

      姜长宁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哦,他没穿衣服。

      她亲手脱的。

      于是手颤了颤,迟疑着又将布帛放下,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望向窗外。

      到太阳要落山的时候,老郎中终于处理完了全部的伤口,长舒一口气,显见得也累得不轻。

      姜长宁沾了满身的血,也被请出去沐浴更衣。

      屋子里自有下人收拾。

      待她休整妥当,披着犹带水汽的长发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老郎中还候在花厅里,见了她,先起身作揖。

      “坐吧,今日有劳了。”

      姜长宁向她点点头,坐下时,自己先咳了几声。

      一旁的越冬忙端上润肺的杏仁茶来,她接过来喝了两口。

      对面老郎中便眯了眯眼。见左右没有外人,才开口。

      “殿下前些日子中的毒,委实厉害,虽说侥幸没有大碍,但还须好生将养,少留病根。殿下今日这一番劳累,恕老身直言,实在不应该。”

      姜长宁的目光微暗了一瞬,垂眼笑笑。

      “您教训得是,我定当注意。”

      “哼,倒和我老婆子摆这套。”

      “不知方才那人,伤势如何了?”

      “比殿下强些。”

      这白发老妪揶揄地瞧她一眼。

      “他的伤虽多,乍看可怖,但好在不曾伤及要害,于性命大抵是无碍。只消安心静养,不愁好不起来。只是男儿家,往后模样难免不好看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些都是小事。”

      “另外,他的左腿被打折过,又拖得太久,老身尽力替他接了骨,但能养回几成,眼下还瞧不出来。往后或许不良于行,也得有个准备。”

      送走了这老郎中,姜长宁浅浅吁了一口气。

      看来,薛府上的那些人,对他用尽酷刑,意在要他供认出幕后主使,而并不愿轻易取其性命,伤得虽重,下的却并非死手。

      比她预想中要好许多。

      “殿下,”越冬殷勤上前,“您今日着实累得不轻,饭菜已经备在偏厅了,不妨用过饭早些……”

      “晚些用吧。”

      她站起身,拢了拢犹自湿润的发尾。

      “我去瞧瞧他。”

      ……

      夜风透着微凉,和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她推开门时,只见房里点着灯,地上的血衣,包扎的布帛,一应瓶瓶罐罐,都已经被下人收拾妥当。

      有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走近前去。

      脸上的血污都擦干净了,原来是很俊秀的一个少年。鼻梁高挺,眉目舒朗,哪怕合着眼,眼尾的弧度也如桃花。

      如果眼帘没有抖动得那样厉害,就更好了。

      她看着这人拼死紧闭双眼,对她的脚步声仿若未闻,不由哭笑不得。

      何故离了薛府之后,便一直闷声不响的。

      要不是郎中说他性命无忧,她还当是真棘手了。

      “我没有那样吓人吧。”

      她随意往床边一坐,淡淡环视了一圈四周。

      “我的住处就在隔壁,有事同下人说,或是叫他们来禀报我,不必羞于开口,安心养伤。”

      这一回,床上的人倒是有了反应,只是声音小得如同蚊蚋。

      “主上……不必这样待我。”

      “哦?”

      “属下卑贱,不配与主上同居一院。请主上开恩,允许属下回自己的住处养伤。”

      “回哪儿去啊。”

      姜长宁不由好笑。

      “先不说影卫的住处简陋,不宜静养,单说你被派出去一年,原先的屋子必定是不在了。如今若要回去,少不得旁人给你腾地方,看在本王的面子上,他们必不敢怠慢。那才是当真在给别人添麻烦。”

      她看着这人脸上显露出来的窘迫,摇头笑笑。

      “别多想,住着吧。”

      这人既不答应,也不谢恩。

      好一会儿,才极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太轻了,她没有听见。

      “说什么?大声些。”

      她一回头,却见他不知何时,半张脸都蒙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湿漉漉的,黑白分明,在灯火的映照下,眼尾仿佛还有些微红。

      睫毛抖动得厉害。

      像是窘迫极了,但又不敢违命。

      最终心一横,将眼一闭。

      “求主上,给我些时间。”

      “什么?”

      “我只须休养一月……不,半月就行了,我能伺候的……”

      他脸上红得,几乎要沁出血来,声音都发抖,像是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却还要一字一句,从唇齿间往外挤。

      “但是,主上别说我是您的……心上人。我,我不配的……”

      姜长宁一时愣住。

      半晌,才哧地一声笑出来。

      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呀。

      难怪从薛府出来,就少言寡语的,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就为了这个?

      “你还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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