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灵》霜余

68、第 68 章

　　封行不记得自己跟着走了多久，拉着他手腕的手力气很大，他一开始还试图记一下方向和路程，结果领路的阴灵不知道是脑子不清楚还是根本就是个路痴，当他第三次发现自己又绕回同一个地方的时候就放弃了记路。
　　支晓不会是迷路被困住了吧？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又绕了很久，绕到封行觉得自己已经没耐心了的时候，拉着他的手突然放开了。

　　“这里这里。”
　　“找到啦。”
　　“好难找，这里好难找。”
　　“没关系啦，你在这里就不害怕了。”
　　“不疼了不疼了。”
　　“要乖乖待在这里哦。”

　　耳边响起阴灵的话，语调非常奇怪，字与字之间的衔接非常生硬，声线也不尽相同，像是把很多人说的话凑在一起，挑出了它想要的字词组成这些句子。
　　看来只是个没开智的生灵，估计在医院附近被余念侵染了气息，被他错认为阴灵了。
　　有些生灵就爱看到什么学什么，那句“不疼了不疼了”明显就是哄小孩的口吻，在医院里应该经常能听得到。

　　随着手被放开，遮着封行眼睛的黑布也消失了。
　　他睁开眼睛，本来以为自己会在医院的某个地方，虽然刚才饶了很多路，上上下下不少的楼梯，但他几乎能肯定自己被带到了医院内部，并且没有离开市中医院的范围。
　　但是眼前白茫茫一片，目之所及皆是炫目的雪白。

　　封行闭了闭眼，几息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在哪。
　　这是他曾经守了七百多年的地方，神山雪域的内部。

　　大雪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来没有任何声响，周围也没有任何生物发出的声音，包括虫鸣，鸟叫，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刺骨的寒风，以及因为温度过低，落到他身上脸上也不曾融化的雪。
　　封行愣了愣，从雪堆里拔出已经冻僵的脚，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去。

　　自从七百年前神山雪域落下封印，他就再也进不去了。
　　在此之前他只进过一次雪域。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依旧只有漫天的雪，落下又被风卷上半空，风声呼啸。
　　“支晓——”
　　他不确定支晓是不是也被困在了这里，暂时也不清楚这是念域还是什么幻术，不敢轻易打破，万一支晓在里面，保不准会被他伤到，所以只能出声喊喊看。
　　心脉处的灵息始终很安稳，支晓最多也是被困住，没有危险。

　　封行只是喊喊试试，却没想到得到了回应。
　　“在这里。”风雪后一个比漫天雪花还要清洌的声音为他指出了方向。
　　是支晓的声音。

　　封行心头一松，朝着那个方向一头冲过去。
　　他穿过风壁和雪花形成的屏障，来到了一个小院，小院里种着脆生生的矮竹，一间简单的木屋子。
　　乍然在满目的白色里看到这清新的绿，封行一时间只觉得眼睛得到了救赎。

　　“你怎么进来的？”支晓一身单薄的白衣，诧异的看着他。
　　“我……”封行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支晓轻轻叹了口气：“我说过了，你还不够格当我的灵兽，自然也没有资格跟着我来这里，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她目光清亮濯濯如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语气里透着疏离和对他的失望：“悄悄跟来也没用，雪域的封印今晚就会落下，你走不走？毕竟也养了你这么多年，别让我赶你走。”
　　封行死死咬住牙。
　　这是他很久没有从记忆里翻出来的画面，久到他以为自己几乎都要忘记了。

　　或者不是时间太长，而是他根本不想记起来，强迫自己忘记了。
　　忘记当年不是支晓不告而别，而是皇家已经派人封了山，守域者各族要进雪域避难。
　　大概是受够了这个灾荒横行的世间，大概是再也受不了山下悲痛的哀嚎，也大概是和皇家的合作失败，守域者们也挽回不了世间一日比一日江河日下的民生艰苦，皇族的相逼只能让他们选择退让。

　　封行在封印落下，雪域即将封闭之前找到方法，千辛万苦才找到了支晓。
　　他一直以为支晓没带着他一起进神山雪域，是不想将他也拉进守域者和皇家的纷争里，因为知道他曾经被人类囚禁虐待，所以也不忍心再将他困于另一个地方。
　　所以当他跋涉那么久终于找到支晓的时候，封行心底更多的事欣喜和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放弃，欣喜支晓到底是在乎他的，否则怎么会主动出声引着他找到正确的方向。

　　他知道支晓是故意说难听的话想赶他走。
　　他好不容易化形，自认为长得比逐辰的灵兽幽荧的人形好看，支晓怎么会不喜欢他呢？
　　这世间就算所有生灵都不喜欢他，支晓也不会不喜欢他。

　　“我不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坚定地说。
　　和现在的声音不同，他那会儿嗓子受的伤一直没有大好，有些嘶哑和低沉，说出这句不走的时候甚至有些凶狠的意味。
　　“哦，那就只好我亲自动手了。”支晓淡淡道。

　　封行站在原地，下一秒就被漫天席卷而来的风刃绞出了一身伤痕。
　　“我不走。”他咬着牙一步不退，额头上被风刃划开的伤口流下鲜血，糊住了他的右眼，他只能睁着一只眼睛，顶着还在一道道往他身上招呼的风刃，往前走了一步，“支晓，我……”
　　他想说你不用赶我走的，我不怕被关在雪域，哪怕永远留在这里，只要有你就够了。

　　封行有些记不清自己有没有这么说了。

　　现在，在这个被突然唤醒的陈年记忆中，他清晰的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
　　“你不用赶我走的，我不怕被关在雪域，哪怕永远留在这里，只要有你就够了……支晓，让我留在你身边。”
　　支晓似乎有些诧异，围绕在他周围的风刃停了下来：“小黑，你……”

　　察觉到她停下了灵息，小黑心中一喜，托着被风刃划伤的腿趔趄着站了起来，起身就朝支晓跑去。
　　封行却站在原地，本就漆黑的眸子更加幽暗了下去。

　　“你以为我赶你走是为你好？舍不得你留在雪域？”

　　就在小黑要碰到支晓的时候，一道风刃狠狠抽到他的胸口，他被打的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染红了院中嫩翠的矮竹。
　　“小黑，我把你养的这么善良，我不要你了你可怎么活下去啊？”支晓一动不动，就站在木屋的门口静静看着他挣扎着爬起来，语气和之前别无二致，语气间满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和无奈：“走吧，我不忍心杀你，养你的日子还算快乐，我也向大长老和族人们证明了我的能力，凶兽又怎么样，在灵犀面前还不是乖乖的。”

　　她转过身进了木屋，声音不远不近地传出来：“小黑，凶兽就别妄想当我的灵兽了，要找，我也得找像凤凰那样的，不过……”
　　她的声音终究还是带了点笑，但是封行听不出那是嘲笑还是不屑的笑：“等到以后神山雪域的封印解除了，你变厉害了的话，我或许可以考虑一下，养只凶兽来看门，似乎也不错。”
　　“真有那么一天，你可别像现在这么丢脸啊。”

　　“等等！支晓！”小黑不顾涌到嘴边的血，拖着伤腿想要追进去。
　　屋内爆发出一阵强大的灵力，火和水两种互不交融的灵息裹上风刃，带出足以压制凶兽全部力量的一记狠击，当胸抽在封行身上，他被抽飞出去落在小院外，挣扎了几下都没有爬起来，勉强抬起头，吐出的血染红了身上的衣服，因为他完全没有防御动作，肋骨也断了好几根，手也折了一只。

　　木屋门关上，漫天风雪呼啸而来，把小院和那点翠竹重新淹没。
　　以及支晓淡淡的一声“滚”。

　　最后那一击，她没有留余力。
　　要不是离开小院就疯狂肆虐上来的风阻扰了一点风刃的力量，他估计要被当胸劈成两半。

　　小黑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面无表情地喀嚓一声接上断掉的胳膊，根本不顾胸口的伤和断掉的肋骨，企图再次突破风雪的屏障找到支晓，但是这次不管他怎么喊怎么叫，支晓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

　　封行终于全部都想起来了。
　　也不算是想起来，而是他一只那些记忆压在心底，选择性地尘封进角落。
　　就算现在被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目的的生灵翻了出来，他的心境一如当年。

　　想赶他走？
　　觉得他不够格当她的灵兽？
　　也不配待在神山雪域？
　　那又如何？

　　支晓在濒死之际救了他的命，从不嫌他丑，不嫌他脏，他把自己啃噬成那个样子，当年的小女孩把他抱回去的时候也没有觉得他恶心，一路上问他的都是“你疼不疼”“疼的话可以叫出来”“别怕”这样的话。
　　这些话，也只有支晓跟他说过，也只有她，在被他伤害后没有反击和害怕，而是向他伸出了手，带他回家。
　　支晓是他还活在这个世间唯一的支点和念想。

　　封行冷笑一声，再次站起身的时候吐出一口粘稠的血。
　　这幻境还挺逼真，但他已经不是几百年前的小黑了，他在神山雪域外等了那么久，可不是为了找支晓算账的，他也不会像当年那样，死死守在这里不愿意离开。

　　看来支晓不在这。

　　他抬起手，生生插进肆虐的暴风雪中，撕开一条裂缝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