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愆》妖梦铃

84、安全距离

　　走廊的尽头，时之城点了根烟靠在窗边，眼睛里压抑着说不清楚的情绪。
　　说要聊天的人是他，现在站在窗台边上静默的人也是他。
　　易博文也没有说话，站到窗边静默着，在等时之城开口。
　　一根烟燃烧完，时之城灭了烟，回头看向易博文：“你都知道了对吗？”
　　易博文顿了顿，知道他是在说二十年前车祸的事，于是点点头。
　　“你怪他吗？”时之城问。
　　后者只是沉默，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时之城盯了他一会，又道：“二十年前我还是一名普通刑警，那起车祸是我处理的。”
　　易博文蹙眉，他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能等时之城自己把话说完。
　　“那会儿我跟他妈妈已经结婚很多年，一直没有孩子，于是想要领养一个孩子。”
　　不知道怎么的，时之城想起自己处理的那起交通事故里的那个男孩，没记错的话，那个男孩是欷城市的人，最后也被送进了欷城的孤儿院。
　　谭家本来很有钱，但是车祸发生后，家产很快就被亲属和合伙人瓜分，没有人愿意照顾谭家的孤儿。
　　于是时之城和林岚一块去看他，最后决定让他成为自己的孩子，并且给他改了一个名字，叫时俊航，是从这孩子原来的名字基础上改的名字。
　　“我可以理解你们怪他的缘由。”时之城深深呼了口气，沉下声音“但我也得告诉你一些事。”
　　“什么事？”
　　“他不知道那场车祸里还有其他人也出了事。”时之城认真地盯着易博文“车祸发生时，他其实不知道路上还有另一辆车，那时候他还小，以为出了事的只有自己父母，两个人的生命其实已经让他承受了数不清的痛苦。”
　　那时候时俊航只有六岁，他抢夺方向盘是想跟自己父母同归于尽，却没发现易梓灵一家的人从另一边开了上来，这才造成意外的发生。
　　时之城是当年事故的处理员，对这件事再清楚不过了。
　　时俊航的父母禽兽不如，他们曾经在寒冬里将尚且年幼的时俊航压进池水里惩罚他，也在试过将发着烧的孩子关进小黑屋里不管不问，不高兴的时候非打即骂。
　　在那个家里，这孩子活得连条宠物狗都不如。
　　那时候时俊航还没有上学，没到义务教育的阶段，时俊航的父母也不打算给他什么好教育，他的父母都恨他。
　　他们讨厌自己的丈夫、讨厌自己的妻子，顺便讨厌跟对方生下的孩子……
　　听着时之城将这些他不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易博文再一次感觉到心如刀割。
　　“我不否认他有错……”时之城想了想，又换了个语调“小时候他其实性格也不太好，心里压着很多事，我和他妈妈养了很久，才慢慢将他的性格给掰回去。”
　　易博文后来看到了那个开朗的时俊航，是时之城和林岚努力了很多年才得到的结果。
　　“你说他本来不知道？”易博文蹙眉“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凭什么这样无知无觉的活着？”时之城突然换成恶狠狠的语调，把易博文惊得一愣“这是四年前时俊航跟我说过的话。”
　　易博文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冷风吹过，站在风口上的两人却恍若无觉。
　　“四年前，我偶然发现他跟你们兄妹俩走得很近，然后我觉得你们有些熟悉。”时之城下意识拽着拳头，这是他最后悔的事“所以我去找了那份档案，那份车祸的资料，本来只是想带回来看看，但是时俊航进我书房的时候看到了。”
　　他仍然能够清晰想起时俊航崩溃的画面。
　　时之城：“他没有办法面对你们，也接受不了自己曾经害死了两个无辜的人，害得别人失去双亲。”
　　这可比他亲手害死自己的父母要难接受得多，他父母曾经对他做过的事，随便拎出来一件都能构成虐待儿童罪，可是易梓灵的父母不一样。
　　“他不敢面对你们。”
　　“所以选择离开？”
　　时之城点点头：“正好那时候有一个很凶险的卧底任务，他就去了T国，在那里待了三年。”
　　时俊航做得很绝，他怕连累时之城他们，干脆将自己的户口都迁了出去，时之城其实很清楚自己的孩子在想些什么，他的孩子不怕死，甚至想去送死。
　　他之前不愿意跟易博文说这些，一方面是因为有些事情解释不清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时俊航不想说。
　　不等易博文开口，时之城便道：“如果你想问我这些年他经历过什么，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我不是他的上级，一年前他所在的犯罪组织出了事，具体是什么事我并不清楚，时隔三年，我和他妈妈再一次知道他消息的时候，他就在手术室里了。”
　　时俊航心脏被人开了一枪，失血休克他差点没在鬼门关走出来，时之城和林岚什么都做不到，只是死守在手术室祈祷。
　　做完手术之后他还昏迷的好几个月，心脏却还是落下了毛病，清醒过来后又回到御璟，结果回来才没一会又碰上了易博文。
　　这件事对时之城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特别是后面时俊航抗拒做手术这件事，时之城认为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易家兄妹的原因。
　　他没把这些说出来：“我不知道对你们来说，他经受的这些够不够偿还……”
　　“时局，你找我过来，跟我说这么多，到底想表达什么？”易博文觉得时之城一直在迂回些什么“不妨直说。”
　　“我希望你能跟时俊航保持安全距离，最好别再有多余的联系。”时之城看着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易博文皱眉，没有说话。
　　时之城：“人都是偏心的，时俊航是我的儿子，我没办法看着他继续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折磨自己，你的出现对他来说，只是不断提醒他亏欠着别人，不断地让他陷入自我折磨。”
　　易博文凝神：“有些事不是距离的远近可以解决得了的。”
　　他跟时俊航之间的事，说实话，他自己也没想明白该怎么办，但是他不想就这么结束，特别是看到时俊航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那些自以为是说服自己离开的话全都变得不堪一击。
　　“你就当是……我求你可以吗？放过我们两个老人吧！”时之城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我跟他妈妈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
　　这几年他们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就怕一觉醒来会收到什么可怕的消息，他们的孩子不知道会面临什么……
　　“还是说你们希望我们死了，才可以弥补他曾经犯下的错？”
　　“我没有。”易博文赶紧道“我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但我没想过要伤害他，给我点时间，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他得想清楚自己跟时俊航之间到底该怎么办，还有易梓灵那边又该怎么办。
　　“对你们来说，最好的结局就是别再有联系。”时之城盯着他“何必继续这样大家都痛苦？”
　　易博文还是道：“抱歉，给我点时间。”
　　不管其他方面怎么样，易博文对于情感这一块始终还是会纠结，他需要一定的时间捋顺思路。
　　“可是谁又给我时间？”时之城转头看向窗外“就算你可以说服自己过去心里那关，你父母家人妹妹会怎么想？他们能接受能原谅时俊航吗？他的前半生过得已经够苦了，我只希望他以后的日子可以顺心一些，这样也不行吗？”
　　“……”
　　相对沉默了很久。
　　易博文回答不了时之城的话，时之城也坚持自己的想法。
　　最后这场谈话可以说是不欢而散，两人最后又回到了病房里。
　　时俊航已经将时之城买回来的晚饭吃完，顺便将医生嘱咐的药也吃了，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欲睡，却还是坚持等他们回来。
　　时之城拍拍他的胳膊，道：“累了就休息，明天继续留在医院，等真的确定没事再给你办出院。”
　　时俊航点点头。
　　他把目光放到易博文身上，始终想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本以为易博文是想要来找他报仇，但是现在这表现，也不像是一个寻仇的人该有的。
　　时俊航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空茫里，找不到出路。
　　此时站在他对面的易博文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急匆匆赶到医院只是想再见他一面，真见到了又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
　　时之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荡了一会，他觉得应该给他们一些空间，便道：“我去找医生，你们好好聊聊。”
　　转身离开之前，他拍了拍易博文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别忘了我刚才说的话，你应该很清楚什么样的选择对你们来说才是最好的。”
　　说完，时之城转身离开。
　　易博文始终低垂着头--他确实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选择，但是他做不到。
　　病房里的沉默延续了很久，最后是时俊航开了口：“梓灵她怎么样了？”
　　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起易梓灵的情况。
　　易博文抬头看过去，发现对方正盯着窗边的布幔发呆，看不出情绪，现在的他越来越难懂了。
　　“不知道，这两天我跟她没有见过面。”
　　易梓灵心情不好，并不乐意见到他。
　　时俊航点点头，再也没有多问些什么。
　　又是一段冗长而窒息的沉默，易博文感觉面前这人很不对劲，这种感觉自重逢以来就一直存在，现在却是愈渐浓烈。
　　他必须得说点什么。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易博文凝视着时俊航，说不定这人主动问出口，或许自己就能得到答案了呢！
　　后者回头看了他一会，却是摇头。
　　易博文愕然，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时俊航没有想问的问题，这种时候不应该追问自己心里是什么想法，追问自己有没有恨他吗？
　　为什么什么都不问？
　　易博文再一次开口：“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得到的回应依旧只是摇头。
　　“你……”
　　“是不是时局跟你说了什么？”时俊航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想再听易博文问下去。
　　“……”
　　刚才时之城将易博文叫走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公事，他的父亲为了自己也是煞费苦心，估计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去。
　　但是那有什么用！
　　时俊航不无悲观的想，选择离开是他自己在逃避，在那之后发生的任何事都是自己的选择带来的后果，正如当年车祸发生时他去抢方向盘一样，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所以没有资格也没必要把这些事说出来博取同情，他不配。
　　“不用委屈你自己。”时俊航垂下目光，在易博文看不到的地方扯了扯嘴角“我不值得被同情，你可以理所当然恨我，不用纠结。”
　　他就是那么可恨的一个人，一点都不可怜。
　　“我没……”易博文张了张嘴，所有话语都苍白无力。
　　眼前这人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这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见他的声音。
　　“给我点时间。”易博文只能这样说“给我点时间想清楚我自己想要什么。”
　　时俊航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目光看着窗外，不由分说的想起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那些他摆脱不了的噩梦。
　　易博文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等时俊航回神的时候，时之城也拿着药回来了。
　　他看着自己儿子专注的目光，心里一阵酸涩，他突然升腾起一股要改变现状的想法：“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我们？”
　　时之城点点头：“我们把所有的房子车子变卖，重新换一个地方生活，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只要他们一家三口在，无论去到哪里，都是家。
　　时俊航却是摇头。
　　“为什么不呢？”
　　“妈妈很喜欢自己的职业，她兢兢业业当了这么多年老师，怎么可能会舍得随便放弃自己的学生。”时俊航看着自己的父亲“你从基层做到现在，心里一直坚持着什么，我们都清楚，你要让我亲手把你的荣誉给毁掉吗？我做不到。”
　　他已经做错了太多事，不能再这样错下去，更不能再害得他人继续为了自己的错误买单。
　　“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怎么抵得过自己的家人重要，丢了工作他们也还有其他法子养活自己，可是如果家人没了，真的就不知道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了。
　　“但你们本来打算在这份工作上干到退休的。”时俊航回头认真地看着他“我已经欠你们太多了，不能再对不起你们。”
　　时之城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很久，他走到儿子身边，抬手抱住他：“我们是一家人，俊航，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你的父母都会站在你身边，跟你一起承担所有事。”
　　“我知道。”时俊航轻声道“没有你们我回不来，没有你们我也活不下来，但我还是不希望你们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坚持，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书屋也很喜欢。”
　　他不会死，他的家人还在，不能让他们为自己痛苦，跟易梓灵坦白的时候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情绪上头，想直接一了百了，清醒过来后，他知道自己在做蠢事。
　　“……”时之城默默叹了口气“行，都听你的。”
　　以前他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出人头地，能够成为人中龙凤，他有过很多期待，现在都消散了。
　　为人父母，他现在的要求不高，只要自己的孩子能够安全健康，他便已经满足了。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期盼，怎么现在却变得这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