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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梦短情长2 ...

  •   春天正是新疆的好时节,雪化了,花开了。

      新疆的海拔很低,行前两人咨询了医生,备足了药物,坐上火车前往乌鲁木齐。在乌鲁木齐短暂地停留了两天,两人放弃了去天山天池的计划,乘车前往布尔津。
      “其实我挺想去天山的。”王方望着窗外遗憾道。
      “海拔太高了,我怕你受不了。”江晨在王方头后塞入一个颈枕,“大夫都说了,不要剧烈运动,你看你,刚才不还喘呢吗!”
      王方拍拍江晨的手:“我知道,放心吧。”
      当晚两人住在布尔津的民宿,本来打算第二天早起去喀纳斯,到了起床的点,王方却没醒。闹钟足足响了八分钟,江晨迷糊地睁开眼,懵了几秒,一把摸到腰间的手,用力捏了两下。

      热的。软的。

      江晨吊着的气丝毫没有松下,赶紧回头摸了摸王方的颈动脉,还好,还有脉搏。王方被这一通折腾醒了,慢慢坐起身:“闹钟响了?”
      “嗯,响过了。”
      江晨坐起身,看王方慢吞吞地下床,蹲在行李箱旁翻找衣服,缓步走进厕所,不一会儿,厕所传来呵噜噜的漱口声。过了几分钟,王方洗漱完毕,从厕所出来,发现江晨仍呆坐在床上,两眼失神地盯着厕所的方向。
      “哎,没事儿吧?”王方手指在江晨眼前晃了晃。
      “嗯?”江晨将视线移到王方脸上,“你没事儿吧?”
      “我能有什么事?”
      “那我也没事。”
      江晨飞快地说完,从床上跳下来,从随身小包里拿出药,叮嘱王方吃下,随后,不到五分钟他就收拾妥当,一手拎着一个双肩包出了门。王方早饭吃不下去,只喝了一杯奶茶,抿一口,咂巴两下,再抿下一口,等喝完一碗奶茶,江晨的一大盘子包子也都下了肚。
      “吃得真够慢的。”王方嘟囔了一句,倒是不怎么生气,“再吃一会儿咱们就去不了喀纳斯了。”
      江晨动作顿了顿,试探地说:“要不……别去了,下次再来也行,咱们回北京吧。”
      他知道,王方不是在等他,而是真的吃不下去。病体缠绵,夙夜难寐,王方的食欲变得很差,体重堪堪稳在一百一十斤。照理说,手术做完了,恢复得也不错,食欲应当恢复正常,体重也该上来了,但王方愣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病友群里消息一条接一条,江晨私信好几个II期术后的病友,似乎每个人都恢复得很好,群里一位十六岁的小姑娘,术后一下子胖了十几斤,整个人都变得结实了不少,甚至还长高了一厘米。

      唯独王方,依旧毫无变化。
      王方吃不下去,江晨也不敢多吃。一是王方总陪着他,自己却一小口一小口慢条斯理地往下咽,到最后王方的饭菜都凉了,更吃不下去了,二是他为这事儿天天上火,压根也吃不下去多少。几个月下来,江晨也跟着瘦了不少,这方面两人倒是渐渐趋同。

      江晨等了几秒,没等到王方回答,又问了一遍:“回去吧,行吗?”
      王方摆摆手,把双肩包甩在肩上,神采奕奕道:“别磨叽了,才来几天就回去?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五一节,五一放假咱们就来呀!”江晨急火火地说。
      “五一还早着呢。”王方随口答道。
      江晨拉住他,语气分外严肃:“五一放假,我们一定来。你跟我一起,答应我。”
      王方沉默片刻,笑道:“知道了。”
      江晨不说话,依旧死盯着王方,王方的嘴角依旧勾起,双眼却慢慢低垂,视线落在江晨青筋凸起的手背上,他低声说:“行。答应你了,放心吧。”

      江晨提着的气终于松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一个答案,一个简简单单的“行”字就能安抚他的心绪。就好像,许下的承诺等同于神圣的契约,如果这世上有神明,他们也一定不肯轻易打破凡人用言语盖章的庄严协议。
      他天真的以为只要意志坚定就足以扭转乾坤,殊不知,生死大限,天命无常,人定胜天不过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到达喀纳斯是正午,两人并不赶时间,吃过午饭,稍事休息,便朝观鱼台进发。4月并不是旅游旺季,前往观鱼台的路上游人稀稀拉拉,一千多级台阶,两人走走停停,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才登到顶峰。
      半路上,能从树林的缝隙中隐约见到绿得发蓝的湖水,等到了顶峰,视野豁然开朗,翡翠般的碧蓝湖水乍然出现在眼前。水面平静无波,安谧美丽得不真实,只有船只偶尔划过的白浪证明着水面真真切切地存在。落日从群山中漏下金光,晚霞在湖面上投下阴影,让人顿时生出一股此生无憾的豪情。

      王方立在扶手前,感叹道:“不愧是新疆,不愧是喀纳斯啊!”
      江晨坐在一旁,嘀咕道:“我其实还挺害怕的,原来你老跟我讲鬼故事,说喀纳斯有水怪,科教频道还演过呢。”
      那些年王方很喜欢用《故事会》的惊悚故事来吓唬江晨,尼斯湖、喀纳斯湖、千岛湖……但凡是个有湖的地方,都被想象力丰富的人类演绎出一段水怪的精彩故事。
      王方露出无奈的笑,仿佛听见什么不值得一笑的冷笑话:“淡水湖长不出那么大的怪,都是吸引游客的噱头,海里倒是有可能。”
      江晨不是害怕水怪,其实是想起那些胆战心惊的夜晚,就觉得心有戚戚,不过他懒得跟王方争辩,便不再吭声。

      “其实我小时候就想来新疆了。”过了许久,望着王方的背影,江晨突然说。
      “啊?”王方没有回头,不过头微微向左侧偏去,这是他努力思考的习惯性动作,沉吟片刻,他终于想起来了,“九九年?”
      九九年的夏天,江晨在那个铁饭盒里瞥到了王方的录取通知书,从此开启了一场场跨越四千公里的幻想。不过江晨想到的并不是这事。
      江晨愣了一下,失笑道:“也没那么小,应当是在重庆的时候吧。”
      “那都成年了,还能叫小时候吗?”
      “都十六七年了,怎么不叫小时候?”
      “也对,你反正三十几了,也没长大。”
      “得了吧,我……”
      江晨顿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一定要说他们之间有一个“长者”的角色,那一定是王方,甚至有时候他觉得王方跟江母越来越像,不,可以说是江母和老江的结合体。
      叹了口气,江晨也走到栏杆前,沐浴在夕阳橙色的晖光下。
      静静伫立片刻,江晨感觉到王方握住了他的手。

      “我有东西给你。”王方另一只手摊开,两枚奶白的玉戒露出面貌。
      江晨愣了几秒:“你……你什么时候买的?”
      这玩意绝对不在行李的清单上,应该是来了新疆才买的。他在意的是,他跟王方一直在一起,一路都没分开过,王方哪来的功夫买戒指,趁他睡着的时候?半夜?还是什么时候?
      王方把一枚戒指塞到江晨手心:“就在大巴扎,你忘了?”
      戒指光滑温热,让江晨难以自控地摩挲起来:“没有啊。你不说是假玉吗?”
      “我又不是专家。而且假的怎么了?挺好看的。”
      “也是。”
      江晨点点头,把戒指套到左手中指上,有点紧,换到无名指上,才正正好好。王方见他戴好,也把戒指套到自己左手无名指上,不过他手太瘦,戒指套上去晃晃荡荡。

      身后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不过江晨并不在意,举起手掌,在落日中欣赏着这份礼物:“没少给吧?”
      “你不喜欢?”
      “喜欢是喜欢。”
      “那不就行了?”
      江晨猛地收回手,凑近王方:“没了?就这?”
      这种时候似乎该说些什么海誓山盟的话,但真要说了,江晨肯定第一个受不了。

      王方手指在栏杆上敲了敲:“你现在在北京有地方,工作也还算稳定,过段时间就把江叔接来吧。阿姨去世都多久了?他也上岁数了,自己住不安全。”
      “你现在给我一种……一种……”江晨斟酌了很久,久到喉咙发涩,终于找到了妥帖的字句,“有所预知的感觉。”
      至于预知的是什么,他并没有说出口。
      “我只是习惯做好准备。”王方淡淡地回答,视线从湖水移到江晨身上,“希望你也一样。”
      那一刻,江晨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渺小,如临深渊,如仰高山,如沐穹宇,如立大川。也是那一刻,因为王方的这句话,渺小的胸腔中陡然迸发出无限的激情和勇气。布满坎坷的一生已在他们的坚强努力下接近完满,在面对病魔的这场战斗中,容不得丝毫退缩和软弱,他们必将勉力抵抗,直至生命的尽头。
      即便战士不幸倒下,墓碑上也将深深镌刻下“光荣”二字。

      “放心吧。”江晨答道。

      从喀纳斯离开后,两人先坐火车从阿勒泰到奎屯,然后转车去伊宁,紧赶慢赶,终于赶上吐尔根杏花沟最佳观赏时间。但两人并没有在杏花沟停留太久,因为刚到伊宁,王方的情况就很不好了,直到强撑着看完杏花,他才终于向江晨坦白。

      当天下午,两人乘直达火车从伊宁赶往乌鲁木齐。王方头疼得厉害,一开始还以为是感冒,或者是单纯的水土不服,但隔了几天,症状没有丝毫缓解,他才猜测,应当是病情复发,而且比上一次更严重。
      火车要开五个多小时,开车没多久王方便睡着了,即便睡着,他的眉头依然紧缩,嘴角仍疲惫地向下抿着。江晨这才发现,王方应当是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天地辽阔,春光无限,江晨却无心欣赏。
      多希望火车一直开,他和王方的路没有尽头。

      2018年春,王方肺癌复发,且发生脑转移,基因检测出共突变。经过一段时间的靶向治疗,病情并无好转,于是进行全脑放疗,但是仍然收效甚微。
      “就是这样的。”王方安慰道,“癌症就是这样的,很正常。”
      说这话时,他的转移灶已经压迫了神经,导致左腿没有知觉了。
      “我知道,我知道。”江晨用力点头,拿走了王方的好几本英语词典。

      年初的时候,江晨从谢婷婷那听说美国有新药和新疗法,便主动联系了麻省总医院在内的七八家医院,邮件里附上了翻译后的病例和简要的情况说明。不过美国看病太贵,江晨又给以色列、印度的几家医院发了邮件,没多久便陆续收到了回复。
      这一段求医的经历并不算十分顺利,联系医院、办签证、选医生、找房子,在处理各种复杂手续的同时,还要兼顾王方治疗,可以说是令人手忙脚乱、焦头烂额。

      但江晨和王方都感到很快乐。他们都知道,死亡并不能将人分开,反而会使人靠近。

      回到北京时,二雷介绍两人参加了一个临终关怀项目。自2008年后,二雷便留在了成都,在困境儿童关心关爱的公益组织工作,如今也从业十多年了,结交了不少NGO的朋友。这个临终关怀项目是一位博士生发起的,项目组只有两个人,主要研究方向是医学伦理学。
      他们的任务是谈话、记录,每写完一篇文章,就会拿给江晨看,江晨要是觉得写得好,就会念给王方听。

      最后一篇中这样写道——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倒霉,相反,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你能明白吗?我不能说自己坦然接受了命运,这太难了,毕竟我还这么年轻,也才工作没几年,对吧?
      可是我最近总是想起从前,有很多细节钻到脑子里。我想起学校后门一排一排的小推车,散发着垃圾食品油腻的香气,我想起野枇杷挂了果,被鸟啄得一个坑一个坑,我想起有一年北京的雪下得特别大,出了地铁口兜头就是一阵大风,给我拍到地上。对了,我还想起上次去新疆,那么多美好的风景,但是我只记得坐火车了。
      很奇怪吧?可是我只记火车轻轻晃动,我靠在江晨的肩上,有点头疼,还想吐,但是很安稳。
      想起这些,我就觉得,梦短情长,我没有遗憾。

      这一生很好,很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梦短情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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