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男朋友厉害吧，我画的！》庭前酒

86、失红尘（二）

　　临芜即将落地时，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双腿，飞过去接住临芜从半空中掉下来的身体，咬牙切齿：“说好的呢？说好的呢！王八蛋！”

　　经脉尽毁，灵骨碎裂，临芜的身体像面条似的挂在他手上，但还有一口气撑着没散。

　　元神没了，不能传音，他头一次觉得说话原来这么费力气，每个字都好像要将他耗空：“我说过，不能让你死了……”
　　“所以你就去？”苏衍想扇他巴掌，又下不去手。咬紧的牙关渗出一丝血迹。

　　临芜想给他擦擦，可是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在哪。

　　“我活着，也就剩这么一点意义了。你可……千万别……”

　　别辜负我。

　　眼皮不受控制地闭上，他心中轻叹。

　　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怎么死的这么快。

　　他的神识消散在长明山巅，最后一眼，他看见各大仙门的人从四周山头上飞过来，查看他死的彻不彻底，提议将他挫骨扬灰。

　　苏衍抱着他的身体，冷冷扫了一眼周围的人：“他都死了，你们还想怎样？”

　　许是他的眼神太冷，也许是临芜死的太明明白白没有疑窦，那群人说不出话。

　　他听见有人小声说：“苏道友毕竟跟他是多年好友，此举已是大义灭亲，留个全尸未尝不可。”

　　瞧瞧，这就成“道友”了。苏衍心底冷笑。

　　“是啊，苏道友有情有义，为故人敛尸也情有可原，罢了。”

　　临芜终于放下心，任由最后一缕神识被山顶余风吹散，最后一眼看见苏衍抱着他的尸体一步步走下长明山，到底没将苍生山真相说出来。

　　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起来，那一抹神识终于消散，彻底没了。

　　沈舒白沈浸在一片漆黑中，后知后觉。

　　苏衍这些年，该是恨他的。

　　他们相识三年，他没有跟苏衍说过一个字的谎，有什么实在不想说的也都要么沉默要么模糊处理，换来他的全部信任，然后在长明山，骗了他一次又一次。

　　识海沉寂片刻，后面续上的就是他在山洞里睁开眼，看见沈家老祖的尸体，然后打退追杀的敌人，去寻沈家老祖托付给他的叔伯和堂弟。

　　那是“沈舒白”的记忆。

　　但是，他是怎么活的？

　　自爆经脉灵骨，散尽元神，他死的不能再死了，后来史书上也写的清清楚楚：“长明神君诛杀魔头临芜于长明山巅”，可见他死后苏衍没有违背他的遗愿揭开苍生门覆灭的真相，那苏衍是怎么救活自己的？

　　沈家老祖那分神的修为根本不可能造个活人出来。

　　对了……琉璃珠。

　　苏衍的琉璃珠还在他身上，他给苏衍的那个呢？

　　自打张耀家重逢开始，苏衍脖子上就干干净净，没有饰品。

　　一个猜测在脑中成型。

　　苏衍用那一丝元神，养他的身体？

　　但那只有一缕，比燃香飘出来的烟还细！

　　他被唤醒是在长明山一战的一千多年后，一千多年啊，苏衍一个人孤独的守着一具与尸体别无二致的躯壳，期待着他的元神能像婴儿一样自己慢慢长大。

　　虽然元神确实是会长大的，但是很慢，几百年也未必长出几分。

　　他就这样守了一千多年……

　　沈舒白心中泛起酸楚来。

　　他以为自己这一千五百年流浪无依就算孤独，可在苏衍这千年守候面前又算什么呢？

　　当年他千算万算，漏掉了琉璃珠，是上天眷顾，给他留的一线生机么？

　　还是他当年，自己给自己留下的一丝希望？

　　沈舒白的神识在记忆中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把全部想起来的记忆又没头没续地过了一遍，最后落在苏衍来他家的那个夜晚。

　　他靠在墙上，喝一杯热牛奶。

　　一等就是几千年，他该多寂寞？

　　沈舒白从回忆中脱身，眼没睁，神识先铺展开，发现自己回家了，正躺在床上。

　　这好像也是个夜晚，屋里没开灯，一身黑袍的苏衍几乎融入黑暗中。

　　他坐在飘窗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好像还是三千年他给苏衍的，没想到他居然还留着。

　　夜色中他的身影有些模糊，微低垂着的头看起来有些寂寞。

　　搭在膝盖上的书卷翻到某一页，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正在出神，没发现床上的人醒了。

　　屋里的窗户没有关，偶尔吹来的一阵夜风将窗帘吹开一条缝隙，钻进来的月光照亮书上的一行字，写的是：“上古有神笔，人神皆可用。落阵如神，可镇山河，名曰‘山河笔’。”

　　那是《上古神器录》中的一段。

　　苏衍的目光就落在“山河笔”三个字上，思绪像是被抽走了，沉浸在一段自从醒后就不敢再想的回忆中。

　　书上没写，山河笔除了能画法阵之外，其实还有一个作用：它能画出世上的任何东西，甚至生命。

　　长明山上，临芜骨头碎成了渣，像一层人皮里包着一捧骨灰，苏衍从空中抱住他，感觉自己手从没这么稳过，都不敢摇晃，怕把他骨头晃乱了，撑不住人皮。

　　他当着仙门百家的面带走临芜的身体，知道背地里大家都当他是顾念昔日情谊，重情重义，觉得他已经能亲手除魔实乃高义，实在不该再逼着他将昔日好友挫骨扬灰……虽然这其中不乏有些人以为他跟临芜有点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但好歹最后还是没人拦他。

　　他把临芜的身体带走后试了各种方法都没能让他活过来，连那一身断掉的灵骨也接不上，苏衍这才开始后悔——后悔烧藏书楼的时候没有先把里面的典籍拿出来。

　　这世上各种仙法秘籍，苍生门的藏书楼占六成，多少孤本都藏在里头，他一道雷火付之一炬，仙门拼了命要杀屠杀苍生门的凶手多半也是为泄这个愤。

　　他做出聚灵阵保临芜身体百年不腐，然后开始到处搜寻秘术，以求能让临芜死而复活。

　　苍生门不在，长明山一战后不到五年，各大仙门就开始暗潮汹涌。

　　十年后，四方战乱已起，没有了苍生门这个断层压在众人头上的“天”，大家谁也不服谁，开始抢夺所剩无几的秘籍和仙器，苏衍就在这个动乱的时代，在灭于大清洗运动中的乔山仙门中找到了一处仙山秘境。

　　比昆仑和扶桑当然不如，但里面却藏有上古神器“山河笔”。

　　传说“山河笔”有神，能画出世上的任何事物，落地成真，与实物殊无二致，当年甫一现世也曾震惊世人。

　　苍生门立山之本是玄珠，是能为后人催动的神器，乔山之所以屈居苍生门之下，不是因为他们这个“神器”不够格，而是因为这个神器他们用不了。

　　秘境就在乔山，但只有圣人才能打开秘境入口，化神以上才有资格进入，而传说中的山河笔悬在仙山顶端的长生台上。长生台九万级台阶，一步一叩首方能到山顶，乔山历经三代掌门，除了开山祖师爷，没人跪上去过。

　　乔山开山祖师爷以山河笔画出无数精妙法阵和符箓，堆起金山银山，要不是祖师爷死的早，山河笔自动封笔回归秘境，修士界的土皇帝是苍生门还是乔山仙门恐怕还有待商榷。至今，乔山也还是仙门中最精通符箓法阵、最财大气粗的仙门。

　　不过最终它还是成了大清洗运动下的一座坟，不少人打上山河笔的主意，但没人成功过，后来大能们在大清洗运动中死了七八成，更是连秘境都没人打得开了。

　　苏衍就瞄上了山河笔。

　　炸秘境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第三次就跟回家一样，何况这个秘境本就不如昆仑和扶桑结实，苏衍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在扶桑剑的帮衬下劈开了秘境入口，来到传说中的仙山脚下。

　　那“山”却原来不是一座真正的山，而是一副水墨画一样的平面山。它没有厚度，上面画的山石草木一概触摸不到，高耸的山峰半山腰有祥云——祥云也是画出来的，不会流动。

　　唯有面前好似通天的无尽台阶是真实的。

　　他踏上去的第一步就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灵力从头到脚流进台阶里，一滴也不剩。

　　这台阶，只能靠双脚爬上去。

　　还要一步一叩首。

　　他跪在台阶上，虔诚的磕了一个头。

　　临行前，苏衍觉得把临芜放在哪都不安全，想来想去，他找到距离听雨楼不远的一座山，在里面找了个偏僻的山洞，布下层层结界，将临芜藏在里面。

　　其实储物戒是能存放肉身的，但是储物空间不能存放活物，苏衍一直不认为临芜死了，不肯把他放在储物戒里。

　　此时他人在长生台的九万级台阶上，心全在山洞里的临芜身上。

　　每往上走一级台阶，他就觉得更累一些。

　　第一级台阶禁了他的灵力；第二级台阶加重他的背负——他感觉自己重逾千斤，抬起的那只脚上好像绑了座苍生山。

　　第三级台阶如溺深海；第四级台阶酷暑难耐；第五级冰天雪地，他连跪都跪不下去，僵硬的膝盖触地时好像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第六级台阶闷棍当头……

　　他走过刀山火海，趟过魍魉地狱，被万箭穿心过，被千刀凌迟过，纵身跳油锅炸过自己，走上十字木架烧过自己……他用各种伤痕累累不甚体面的姿势在台阶上磕了一个又一个虔诚的头，心中没有半点不情愿。

　　求人死而复生，比凡人要成神还逆天而行。

　　成神尚且需要经历雷劫九死一生，求个大逆不道的山河笔去画个活人受点罪不是应该的？

　　他没有怨言，不敢有怨言，生怕一个念头没动对，山河笔不认他。

　　整整三个月，他拖着一身残躯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手刚扒上地面，就是一阵锥心的痛。

　　地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钢钉。

　　他早麻木了，眉头都没皱一个，另一只手也按在钢钉上。

　　每一级台阶上的劫难都是一个幻境，疼痛和感受是真的，但脱离幻境后身体并不会留下伤痕。

　　只是心累。

　　手上的血立刻在白玉似的台阶上洇开一片，他面不改色地用手撑着身体，两只脚踩在钢钉上。

　　剧痛让他放声大笑起来。

　　“考验么？确实。不能为之拼死的祈愿，不配请山河笔下凡。”

　　他的头磕在地上，眉心扎进一颗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