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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李尽(五) ...

  •   他居然真的自己就回来了。

      他推门出去,迎面撞上一个中年人,正是当初送他去南城的引渡人。

      引渡人乍一看见屋里出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也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手里一张符咒举起就要往他脸上拍:“何方妖孽!”

      “我……”苏衍刚刚死里逃生,紧张的嗓子有点哑:“我从南城回来的。”

      沈舒白也跟着惊心动魄了一把。

      他没想到当时的凡人居然这么容易死,苏衍都十六了,居然还没开窍,还差点被落石和大雨困死在山谷里!

      引渡人听他说完这段经历,借了他一套衣服换上,又给他金疮药,好歹把身上的血止住了,疼也止住了。

      苏衍自己涂不到后背,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干脆忍了,直接把衣服套上。

      反正已经入秋,人穿得厚,也渗不出血迹来,等回家再说。

      引渡人敲门进来:“我跟南城的人联系过了,‘毒蛇’跟上面的人说了一声,就不叫你回去了,反正你本来半个月后也要走的。这次算工伤,你既然到了这,就直接送你回家,你这个月的工钱我先垫付给你,回头‘毒蛇’再给我。”

      苏衍点点头,“那就麻烦您了。”

      引渡人在第二天把苏衍送回县城。

      苏衍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地提前半个月回来,也不知道算不算因祸得福。

      对了,家人还不知道呢……算了,就当给他们一个惊喜吧。

      苏衍踏上回村子的路,枫叶从脸颊边扫过,他侧头躲开,脸上带着许久没见的笑。

      他步伐轻快地踏上夕阳归途,是个少年模样。

      他心里盘算:外公的病控制住了,弟弟的学费也有了,剩下的钱还能买个驴车,然后他就帮娘编篮子,赶驴车送娘上集市卖篮子……

      往后的日子没有仙草,没有南城死地,只有平淡的生活。

      沈舒白从没在他身上感受到这么清晰的喜悦,简直有点惊讶。

      原来他还是有活力的,这才像个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苏衍一路没停,回到村子时已经是深夜。

      他站在记忆中家的位置,看着面前崭新的大铁院门,有点没敢认。

      院子用石板砌上了,工整严实,铁门上还挂着两个灯笼,顶不错。

      这好像是他家,又好像不是。

      里面传来说笑声,还有饭菜的味道,浓郁的酒香从门缝钻出来冲进他的鼻子。

      宴席接近尾声。

      秋高气爽,饭桌摆在院子里,他听见他爹的声音:“还是小宝争气啊,小宝才两年就开窍圆满了。等你筑基的时候再给仙师上点礼打点一下,筑基这一关应该就迈过去了。”

      姨娘道:“是啊,八岁的筑基,咱小宝是天才!我看啊,再有两年小宝就能筑基圆满,进仙门了!到时候仙门随便挑,咱们李家陈家都得沾小宝的光!”

      李越声音响亮:“以后我保护你们!仙师说我能进苍生门呢!”

      只有陈青萝有点不放心:“咱家这些年打点仙师打点出去多少了?大宝马上也要回来了,他也到了成家的时候,都没给他留个讨媳妇的钱。”

      李尚玉沉吟片刻,说:“小宝要是能飞黄腾达,他哥更不差什么了。你跟他说说,写个信,让他再晚两年回来吧,等小宝筑基圆满,正好也给他自己攒点老婆本。他寄回来的钱都花在小宝身上了,剩的勉强还能撑到小宝筑基圆满。咱俩做工的钱勉强维持家用,挣不出他的聘礼来了。我听说他在南城干的还不错,既然这样,那不如多干两年,弱冠娶亲也来得及。”

      沈舒白跟苏衍那只已经抬起来准备推门的手一起,僵在半空。

      没有花菱河游玩了,没有驴车了,钱都给小宝的仙师了……他们还想让他晚几年再回来。

      背上的伤口突然疼起来,可能是药效过了……不是,背上没涂药,只是一路上归乡喜悦,忘了疼痛。

      他疼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红。

      原来我不在,他们过的也挺好。

      原来我想家,家不想我。

      然后他听见外公的话,外公听起来气色好像还不错:“让他回来吧,那么远,他还是个孩子呢。老婆本我给他拿。”

      李尚玉立马道:“那像什么话?让他多干两年也是为他好,不然他回来能干什么?干什么能挣到这么多钱?小宝还没筑基完,他回来了小宝怎么办?仙师俗得很,一样认钱不认人。”

      门外的苏衍想:所以就让我去供么?

      虽然那是他亲弟弟,他好像确实有这个责任,但他……他有点不愿意。

      苏衍不知道自己这么想对不对,是不是有点自私。

      李尚玉又说:“他姑也说了,现在那边生意好,多干一阵子攒点钱比什么都实在。再说,我们夫妻俩还能活几年?小宝要是登了仙门,以后享福的不还是他这个亲哥么?”

      苏衍想:可是他连糖人留化了都不给我。

      他忽然觉得自己回来的不是时候。

      他应该先送封信回来打个招呼的,这样就不会听见这些话。

      他对南城的定义是什么?是坐牢。

      他的父母还想让他多坐几年。

      可他隐约觉得父母说的有道理:多干几年,什么都有了。

      但又清晰的听见自己的不情愿:我又不是非得有多少钱,我只想在家边做点活计,平平淡淡过完一生就好。

      他感觉自己就是立牌坊的婊子,当初又不愿意又答应了,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苦大仇深忍辱负重的救世主,现在又凭什么不情愿呢?显得恶心。

      他不知道到底谁对谁错,忤逆“过来人”的父母是不是一种年少叛逆,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

      沈舒白感受着他的一切情绪,也有点替他觉得不值。

      他日盼夜盼的,是什么呢?

      他就是个提款机,可父母还打着爱的名义。

      苏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一股萧瑟的秋风吹过来,掀起他的衣衫,扯到了背上未愈合的伤口,他疼了一下,回过神来。

      院子里的人现在也许不想看见他。

      尤其他满身还有洗不干净的血污。

      见了面尴尬。

      他才明白,原来对在乎的人不能有惊喜,造访前必须递拜帖、要敲门,那不是给别人留时间做准备,是给自己的体面。

      沈舒白跟他一起叹了口气,随他转身重新走入茫茫夜色。

      现在推门进去是不合时宜,但他没想到这转身一走就再也没能回来。

      欢声笑语被甩在身后,寂静的夜色里只剩下脚步声,伴着踩碎落叶的“哗啦”声,一步步离开这座村落。

      他说不上有多伤心,也说不上多不舍,脑子里一片空白,数着自己的脚步。三百零七步,他迈出村口的榕树和石碑。

      他深吸口气,望着浓墨似的夜色,想:我要去哪呢?

      往后这天大地大,无处可去,却也无处不可去了。

      夜风吹的他有点冷,他轻轻蜷缩了一下手指,黏腻的触感让他想起身上的伤,突然好像就不疼了。

      他想:对了,我得先洗洗身上的血。

      爹让娘给他写信,让他过两年再回来,但他还在犹豫,是在外面流浪几天再回去,装作没收到信按时回家呢,还是真的回南城去?

      深秋的河水冰冷刺骨,他蹲在河边,挽起衣袖,用冷水冲刷着伤口。

      昏暗的夜色下,他看不清自己的手和胳膊有没有被冻得通红,甚至都看不清伤口在哪,只能凭着痛觉冲洗。

      眼睫上不知是不是落了雾,视线有些模糊。

      冷水浸湿他的单鞋,冻得脚有点疼,他的手垂在水里,居然觉得那水是温的。

      今晚天气不好,连月亮都看不见,眼下的河水里也照不出他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尊容,但大概不会太好看。

      沈舒白跟着他的情绪一起,感觉到他有点想哭。

      他想安慰一下,可是从何谈起?

      他只能看着苏衍连哭都哭不出来,含着泪在河边坐了一宿。

      破晓前的一霎,他还是没忍住,眨眼的动作大了一点,一滴眼泪砸在水面上,荡开的波纹地震一样,晃了他被冻住的心。

      他恍惚了一下,忽然明白一件事:其实我回不回去也没什么吧,钱回去就好了。

      他相信父母是爱他的,可他好像有点懦弱,他承不起了。

      这山河纵横千里,前后亿万年,人如蜉蝣,朝生暮死,能掌控在自己手里的东西太少了。

      他也有私心,他想出去看看。

      他从来觉得人活着就是偶然,死是必然,这必然的一天会随机掉落在任何时候,他的时间并没有他的年纪看起来那么宽裕,他还想再走走,想过一过他想要的日子。

      他想要什么呢?

      浓云散开一些,吝啬的露出一线残余月光,他搓着手上结痂的伤口想:我想要看看大山的终点在哪里,想看看奔腾的江河从哪里流出,想看看日落后有没有照亮其他世间,想看看云层后的月是不是真的那么醉人。

      他想看花菱河的画舫,想看苍生山脚下的仙门石碑,想看北海的落日,还想看孤峰上的苍月。

      他这双脚也曾走过南闯过北了,可依旧觉得不自由,心里总念着家的一亩三分地,如今没了束缚,他想让它自由一点,去走一走想走的路。

      也不求什么,反正人活一辈子,除了思想能自己掌控,也没别的了,未来某一天他也许还会因为其他原因走上不得已的路,那么在那之前,时间是自己的,脚也是自己的。

      这世上没有人能真正获得“自由”,那么我宁愿死在追求自由的路上,也不想困在某一个牢狱之中。

      只愿能自由的时候自由,将死那一瞬回忆人生时,也能说出一句问心无愧的“不虚此行”。

      他的手指戳进水底的泥土中,朝脚下划开。

      “诸事皆了,我再不要被命运推着走,我要想去哪就去哪。”

      我把家里需要的钱搞到手,然后这天大地大,我想去哪就去哪。

      我要我这双眼看到心之所向,要我这双腿走到目之所及。

      我要这河水往哪流,它就得往哪流。

      耳畔吹过的风被破晓前的最后一缕月光打散,打着旋从他身侧又吹了回来,卷起他的乱发扫过胳膊上的伤口,化作白雾钻进伤口中,又顺着全身血管经脉游走起来,随着他的心意落在戳在水中的手指上,冲了出去。

      手指划过之处,如铁锄刨地,裂开一条一尺宽三尺深的沟,延出去一丈多远。

      苏衍就蹲在坑上,猝不及防崴了脚,栽进坑里。

      河水分流而来,毫不留情地冲了他满身,他在自己开出来的河流小分支里滚了一身泥。

      第一缕日光越过山头照下来,把他的狼狈勾勒的淋漓尽致。

      他站在坑里,小腿以下还泡在冰冷的水里,衣服黏在身上,胳膊上裸露在外的伤口滚了泥,更疼了,他却有点恍惚。

      他……开窍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李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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