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者上钩》卢乙

26、逃亡

　　李奉喜看着手里的香囊，上头歪歪扭扭的绣了一朵花，那是李朝华送给他的谢师礼，她曾偷偷找他学过骑马。

　　“这是谢师礼，答应了你的。”

　　想起她说这话时娇俏可爱的模样，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意，还好她已离开京城，就在方才，他接到了义父的命令，由他督办李公、高公一案，只待圣旨，东林六君子便会入狱。

　　李朝华和子安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到兴隆寺后，沿着李奉喜当日护送她的小道上了山，从破屋里取出了银两和首饰。

　　到客栈前，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男子，她往背上、肚子上塞了些棉布，显得身形更加臃肿，再束上发，带上网巾。

　　好在为了讨生活，自小便常作男子装扮，幼时是常扮作书生模样，如今稍年长了些，又在京城生活了两年，有了些熟识之人，故而扮作贩夫走卒，脸色蜡黄，双眼无神，眉毛稀疏凌乱，嘴唇苍白，以免被认出。

　　“这几日你就住在镇上，见着僧侣要格外小心些，以免被认出。”

　　“小姐，我不入城吗？”

　　“咱们俩现在是兄弟了，且不可乱了称呼，兄长就在城外等我，我独自入城行事更为方便。”

　　“那你是不是要去找李千户？”

　　她摇了摇头，还不到找他的时候：“我先去探听形式如何。”一到京城子安就去打听过了，东林六君子皆已入狱。

　　“那我在客栈等你，万事小心些。”

　　当日李朝华便扮作菜贩子，跟在牛车后头进了城。

　　街上人烟稀少，她同旁边摊位的大娘问了两句，大娘说锦衣卫正四处抓人，入了镇抚司的都没命活着出来，更有甚者，在家中便被杖毙了，所以大家都闭门不出。

　　有几个大官儿昨日已在午门斩首，尸身悬挂于城楼之上，重兵把守，根本无人敢靠近。

　　听到此处，她心里一紧，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临行前一夜，她曾和李毅长谈，祖母说的那番话李毅也曾告诉过她。

　　但她许诺了李毅，待护送祖母到西安府后，若李家当真变故，她一定回京好生安葬他的尸骨，给他一个善终。

　　她在街上徘徊良久，始终不敢到城楼去认尸，可还是在茶楼听到了东林六君子的死讯！

　　都说东林六君子在诏狱中被严刑拷打，受尽凌辱，却始终宁死不屈，已于昨日在午门斩首，尸身悬挂于城墙示众。

　　这种打压震慑民心的方式真是十分的粗暴，却也十分的简单。而东林党人的家眷或被处死、或被发配流放，或被送到教坊司。

　　她未敢多留，当日便出了城，回到客栈，子安端了粥菜来，见她脸色不好，给她倒了杯热茶：“小姐？”

　　“我没敢去城楼认尸。”

　　这么说来，老爷是已经去了，他蹲到李朝华身旁，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又不敢，不说她一女子，就连自己恐怕也不敢去认尸。

　　“明日，我陪你去吧。”

　　她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憋的她难受，不似娘去世时那样撕心裂肺的伤痛，更像是愤恨。

　　李朝华闭上眼，回想起在李家的日子，想起临走前李毅的话“时危见臣节，乱世识忠良。头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他的死真的值得吗？是否也会有万千百姓同她一样觉得愤恨，觉得不公？

　　良久，她才开口道：“不能去，只能等。”这时候去，便是自投罗网。

　　夏家虽自天启四年冬便投到了阉党门下，却还是因当日曾想将自家子侄入赘到李家而受牵连。

　　汤家四处奔走，送出去不少东西才保住了命，为表衷心，又供出了李家有一天姿国色之女，随李老夫人回了苏州祭祖。

　　李奉喜握紧了手里的剑，待夏家离开后，邀了督办此事的镇抚使喝酒。

　　“王大哥，快尝尝，这可是我珍藏的好酒。”

　　“你小子今儿怎么想起来请我喝酒？”

　　“这段时间辛苦大哥了，也怪我，疏忽了。”高家和李家是他亲自抄的家，夏家在他这里投告无门，才把主意打到了王修身上。

　　“诶，贤弟这是哪里的话，最辛苦的还是你，厂公交于你的差事件件都是重中之重，这等小事，为兄替你解决了就是。”

　　“那就先谢过王大哥了。”说罢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哎，我原是想待大事结束后再去苏州抓人的。不过…”

　　“有用上我的地方，兄弟尽管开口。”

　　“我这几日忙着抄家，人手实在不够用啊，这不就让姓杨的钻了空子，向厂公请了命来帮我！”

　　抄家这等肥差，他倒是很有兴趣：“姓杨的素来与你不睦，这等事情怎么放心给他做！”

　　“是啊，不知大哥可愿帮兄弟一把？”

　　“只要你需要，我立马放下手头的差事，把人马拨给你。”

　　“可大哥不是要去苏州吗，怕耽误了大哥的差事呀。”

　　“自然要先紧着兄弟的头等大事，其余事情都可以先放放。”

　　“那就先谢过大哥了。”

　　“诶”王修斟了杯酒：“是我要谢谢贤弟啊！”

　　他已经派人往苏州去了，至少，尽力保住她吧！

　　……………….

　　他们在客栈一连等了好几日都没有消息，京城里人人自危，出入城门也愈发不易。

　　她想着再这样等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便让子安去酒肆留了张条子，离京前她曾给李奉喜送去谢师礼，就是那个绣的歪歪扭扭的香囊，那时李奉喜便告诉过她，若有急事要寻他，便到青门路的酒肆找那掌柜的。

　　李奉喜接到消息后大惊！没想到她竟还在京中，立刻就赶到了兴隆寺后山去见她。

　　李朝华不敢断定他一定会帮自己，所以特意等在了山下，见他是独自一人上的山，才敢跟了上去。

　　不多时就见她气喘吁吁的走上山来，竟还敢着女装，这样冷的天，也不知道穿个披风，一张小脸冻的惨白，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替她披上，语气似是有些气恼：“你怎么敢回来！”

　　见他似是有些生气，她不言语，只看着他，有些委屈。

　　“…你祖父的事情…我…”

　　“我明白，各为其主嘛！”她移开眼神，不再去看他。

　　“李大人是在狱中自尽的，未被斩首，但…”但曝尸城头，他也无能为力：“夏家为了讨赏供出了你，不日，锦衣卫便会南下。”

　　“嗯。”高家杨家都没有逃过，又怎么会放过她。

　　“除了我，可还有人知晓你在京中？”

　　她摇头。

　　“切不可去城墙认尸，否则…”

　　“我明白的。”

　　“你不该回来！”

　　“我答应过祖父，尽我之力给他个善终，只可惜，我没这个能力。”

　　见她眼眶有些发红，李奉喜知道她心里委屈：“可有人同你一路？”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地上。

　　“再等几日，这事情过去了，尸首便会被扔去乱葬岗。”

　　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了，尸首会运去乱葬岗，她便可以在那里寻回李毅尸身。

　　李奉喜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制止道：“切不可轻举妄动，你可知有多少人正盯着这些尸身，就为了抓住来认尸的人去讨赏。”

　　多日的积郁在这一刻化作眼泪，滑下她的脸庞，她委屈看向李奉喜：“难道你想让我眼睁睁看着祖父身首异处？”

　　他是佩服她的胆气的，敢在此时回京，就为了给李毅收尸！

　　“告诉我你住在何处？”

　　她不答，伸手拂去了眼泪，那神色既委屈也倔强。

　　“你只需等着我，我会帮你的。”

　　“当真？”

　　“当真！”

　　她这才说出了自己的住处，想来他是不会抓她的，否则也不用费此周折。

　　“不可再做女装出行了，你这几日就等在客栈，我会来寻你的。”

　　虽然李奉喜答应了要帮她，可她还是不放心，让子安换了住处，只夜里出来与自己汇合。

　　两人守在乱葬岗多日，待夜黑风高之时，便偷偷溜进去辨认那些白日里用草席包裹送来的尸身。

　　虽已见了不少死法各异的尸首，却还是难忍其中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每掀开一张草席，她的心便惊跳一次，仿佛要跳出胸膛一般，在清冷的冬夜里满头大汗，子安更是止不住的干呕。

　　“你就在此处等我。”

　　“小姐，是子安无用。”

　　她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独自溜进乱葬岗。

　　今日送来的尸身格外多，且死的都不安详，尸体上伤痕累累，想必生前受尽了折磨，连她也忍不住发呕。

　　不敢燃烛火，只得借着月光仔细辨认，竟发现了杨太公与高公的尸身，胸中顿时涌起一阵悲痛。

　　果然，掀开下一张草席便是李毅的尸身，她像是触电般缩回了手指，不忍多看。

　　泪水不受控制的滚落，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可此刻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得抓紧时间带走祖父的尸身。

　　她握了握拳头定住心神，唤了子安来，旋即跪下向杨太公和高公磕了三个头，实在是能力有限，无法将他二人的尸身也带走。

　　子安不忍她做这样的事情，想独自把尸体扛上板车，奈何尸体的重量是人活着时的两倍，他实在拖不动，便只好合力。

　　巡夜人听到响动，大呵一声：“谁！”

　　吓的两人冷汗直冒，奋力之下一把就将尸身拖上了板车，撒腿往外跑去。

　　两名男子很快便追上他们，拖住了板车，将她绊倒在地，见状，子安奋不顾身的扑了上去缠住其中一人，大喊道：“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