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录》梅影临窗

3、夏贺

　　甄辨香料月余，董时津便能熟稔且准确地辨别《香谱》中记载的禁庭嫔御们属意的香品。譬如思麟曾莲爱降真、瑶碧余诞爱紫述、悟德魏青衿爱百濯、哲海万紫瑷爱大象藏香。而皇太后所青睐的则是青檀、兜娄婆香，皇太妃属意拘物头花香。虽则数日她默记她们的喜好，却察觉尚服局熏衣撩馨时只择蘅芜香。据说这一章旧例是皇太后尚执坤宁殿时制定，盖因有嫔御居心叵测，凭逗引熏香蛊惑先帝致使圣躬受累，遂今后起只能用最寻常的蘅芜香熏裙裳。见谭鹤前来她矮膝致意，谭鹤微笑着扶起她，“随我来。”这时候临近晚膳，她仍旧执越窑青瓷刻花粉盒观摩，旋即提裙起身和谭鹤到廊庑避人处，谭鹤敛容道：“两日前余娘子将她阁中的董姑娘举荐给了官家，昨夜董时渝进御。”董时津莞尔躬身道：“多谢司饰告知，奴婢记得了。”

　　见她稳重且了无波澜，谭鹤不禁讶然，却只是澹泊道：“我仅是提前知会你。你毕竟和她是至亲骨肉，她受封后要你去阁里伺候想也可能。”董时津默默聆听，待她道毕再行感激她的讯息，稍后董时津向她请教道：“如今仍延续旧例使用红蓝花制粉黛，预烧落藝，藜藿及蒿作灰。用以揉花，揉搓十余遍。布袋绞取淳汁，著瓷碗中。虽则香气四溢，然而研制出的脂调的确不纯。倘或仅凭色鲜于茜的真红花朵调制胭脂，则难免肤质不同者不能一概受用。莫不如采摘月季、芍药等作为辅用。”

　　谭鹤莞尔道：“昔日霍尚服尚做典饰时便向尚居坤宁的康孃孃提出建议，但皇太后称粉黛能够润面修饰即可，何须鼓弄百般花样来攀比颜貌。禁庭女眷重在修德而非修貌，遂如今使得依旧是红蓝。”说罢董时津不禁自惭形秽，“奴婢忝颜卖弄，还望司饰恕罪。”

　　谭鹤抚抚她的鬘发道：“你初来乍到能熟记香料和胭脂便已然很好。更善则是博学勤思，能想她人之不能想，便和畴昔的霍尚服很相似。”董时津颔首称道：“奴婢焉敢和霍尚服相比。”想起崔常楹谭鹤便解颐道：“这已是她到禁庭的第十九个春秋。资历愈久便能愈精。只是她青春时机警擅言，却不像你沉默寡言。”说罢便见霍常楹偕万司玺前来，万霓朝谭鹤浅浅曲膝，霍常楹笑道：“姐姐还真是爱阿津，我瞧姐姐很是用心教她。这孩子慧黠慎重，果真是讨人疼爱的。阿霓还不曾见过她罢？这是董时津，阿鹤姐姐的新徒弟。”

　　董时津遂向万霓重新施礼，万霓凝视她半晌，“你姓董？你和余娘子身侧的那名内人是何牵涉？”董时津如实答道：“她是奴婢的同父娣。”万霓了然道：“原来如此。那你倒和我有缘。官家身侧的万娘子是我的远房堂娣。”霍常楹笑道：“阿霓倒是毫不避讳。这点子事怎值得长篇累牍的讲？我们同去用膳罢。”

　　用过午膳霍常楹单独召见董时津，请她到她的卧房稍憩。屋内陈设器具殊典雅素静，尽数以檀木为制。房阁前悬挂着玛瑙串成的珠帘，骤然被翻动就窸窸窣窣地响动。天青釉鸳鸯熏炉搁置在她平日憩息的床榻之下，燃着份量较少的白檀香驱除坐榻的尘埃气息，而床幔两侧则用悬挂样式的博山熏炉，燃着丁香的馨气。最临近的有两个官窑的月白色瓷瓶，插着两支盛放的魏紫。霍常楹朝她招手示意她过来落座，“内人满将笄便不能入宫闱执务，你尚不满笄龄便被送入禁庭做事，却了无怨愆，万事俱有定数的人方能行稳致远。我是很瞧好你的，只是时津，那董时渝容姿和颜貌均照你差半截，你便肯一辈子服役到老？”

　　董时津垂目静静听取，待她发问方缓缓回答道：“奴婢姿薄德微，恐不能侍驾。奴是个但求顺遂安康到终老的人，怕是难堪重用。”崔常楹微微笑道：“青春转瞬即逝，然而国朝早已废除宫娥双十出宫的旧例，那便是至死也不能出。且因前朝宫娥和宦官结对食造成乱象，如今的宦官需抵不惑方能近侍。这掖庭里凄寒寂寥，了无生趣，你情愿吗？”

　　董时津抬眸衔笑凝望她，“尚服是愿奴去御前？”崔常楹莞尔道：“而今禁庭受皇太后管辖，尚服局总有新点却屡屡不能被采纳。静俟来日时局更替，我盼御前能有人替尚服局说情，莫使尚服局随意被人践/踏欺压。而官家固爱美貌内眷，如今虽被皇太后束缚却频频要御侍到身侧，终有一日他将摆脱康太后的桎梏。彼时就可趁虚而入。”

　　董时津却不理睬她所谓的趁虚而入，畴昔便不是至亲骨肉，今后愈发是桥归桥，路归路。见她缄口不答崔常楹难以逼勒，“去罢。倘或你情愿在尚服局蹉跎岁月，我想今后你能够接替我。毕竟凭你的聪颖天资和勤奋刻苦，我同期时也难以望其项背。”董时津朝她深深矮膝而后告辞，回到院内仍旧研磨红蓝花胭脂和润面的香膏。闲闲数日逝去，七月既望见平素消息最迅捷的贺淳淳奔来通禀道：“魏娘子诞育了皇长女！但是将将落地皇长女便薨逝了。

　　想要恭贺道喜的倏地噤声，崔常楹见势警告她们道：“谨言慎行。到音讯未通晓禁庭前不得泄露。”谭鹤看向董时津，见她仍然缄口捣红蓝花，不曾显露丝毫的情绪。贺淳淳见状便只能向尚服施礼，而后悻悻地回到她的值任。缘何要攀附四海至尊呢？光耀门楣抑或加官进爵，还是承受众人瞩目却不能无虞的痛苦。这丧失骨肉的疼痛谁堪忍受呢？最终皇长女被册扬国公主，而魏娘子也顺理成章地被进封为才人。禁庭为她的骨肉默哀，今上也循例辍朝两日停留悟德阁陪伴魏青衿。随着她在尚服局的时日增长，也逐渐熟悉诸般事务，能够帮衬谭司饰修葺她平日使用的器具和罐皿，清洗她的胭脂分手盒和，拾掇整齐她的各种用具。

　　两月后照常举办夏贺筵。原本是称夏朝，然而避今上讳只能修改夏贺筵。是日将于集英殿举行筵席，既齐聚算作家宴又赐花给嫔御们以表亲热。尚服局便缘例替筵席豫备宴席所需要的鲜花和饰物。因董时津还是最低等的内人，她只能替谭鹤清洗摆放的桌案和查检鲜花摆放的顺序。谭鹤数日来都很忙碌，前后豫备查检兼验鲜花妍媸，凡有丝毫枯萎的就需扔掉，绝不能容凋谢的鲜花被供到御驾前。斯时再度喜讯袭来，据黄门的通禀尚服局皆知，御侍董氏妊娠月余，而她和曾莲一样被康太后阻碍而未能受封。仅享有县君的份例，却不能有品阶。是时董时津将新采摘的鲜花递给谭鹤，谭鹤转着花茎瞧半晌才将它搁置回原处，微笑着告知允许送往集英殿。

　　顷刻后万霓赶来报讯道：“前面的祗应数目不够，阿姊能不能将董时津借给我？”既出事端她便不能犹疑，遂朝万霓颔首道：“带她去罢。阿津要悉听万司玺吩咐。”说罢万霓领她踏出尚服局向集英殿去。这还是她初次离开尚服局，遥想她跟随吴连卿进入禁庭那日不敢窥视，今日依然是垂首追随。万霓将她搁到集英殿插花所便对孟典饰说：“这是谭司饰的徒弟，叫她帮衬你。”孟酉示意她到身侧帮衬插花，“今日皇太后娘娘临时起意要赏花艺，我们先前毫无豫备竟是手慌脚忙。你既是谭司饰的徒弟想必定然擅长此道。”她仅听谭鹤讲授过基本的技法却不曾付诸举动，遂谨慎到不欲擅动，“奴不擅此道，怕是帮不上您。”

　　孟酉讶异地瞅她一眼便无奈笑道：“那你去替我择鲜艳的蜀葵和瑞香花。”董时津环顾周遭却未见瑞香，遂拣蜀葵奉给她，“孟典饰，仿佛没有瑞香花了。能否用其他的替代？”孟酉闻言登时到竹篮前翻看，“时津，怕是要偏劳你替我跑腿，这瑞香是皇太后属意的，绝不能肆意替换。请你去最东侧的花房替我取些。”她将腾空的竹篮递给她，董时津便将它挎到玉臂提裙疾往。东房的黄门给她通报后将鲜花递给她，董时津便打算火速回典饰处。未意途遇穿着圆领襕袍的贵人，她只得避让一侧矮膝，只能窥觑他玄青的官靴。贵人意欲向前却倏地停脚，“内人熏得是甚么香？”董时津如实答道：“寻常香料罢了。”

　　瞧她的装束他预知她是尚书内省的宫人，“你是尚服局的人罢？她们都熏沉香，你身上虽有沉香的馨息却还有蘅芜、降真的幽香。”今日延请皇亲贵胄，先帝的皇嗣们通通都会到场。谭鹤曾告知她今上的官靴是最显眼的，针黹是金龙明晰可辨。遂董时津判断道：“回禀大王，奴婢今日替娘子们熏染衣裳方沾染了些蘅芜的味道，今日调香调的是降真，多样混杂恐怕冲撞大王，还望您宽恕奴婢罪过。”他只是微微笑道：“畴昔每样独用司空见惯，倒没见得谁将他们调和起来。只是这般慧黠的内人却寥寥。还请内人将名讳告知。”

　　董时津随即警惕道：“大王宽宥不曾怪罪，奴婢尚有要事在身，请容奴婢先行告辞。”说罢她便提裙加紧逃离，幸亏他未曾痴缠倒由得她告退。直到回到孟典饰处她将花篮递给她，孟酉问道：“怎地这般久？你邂逅熟人了？”董时津深思熟虑后决定隐瞒她的遭遇，便垂首接口道：“花房见奴婢是生脸，便多查问奴婢几句。是奴婢走得慢竟耽误了典饰的事。”孟酉摆首抚慰她道：“适才万霓要接你回去呢。前头再不需祗候补缺，你跟她回尚服局罢。据说谭司饰很担忧你，说你地不熟恐多险事。”

　　话音将落便见贺淳淳到，“万司玺说要我将时津换回去。”董时津见势便敛衽矮膝，跟随万霓默然踏上归途。她看时津神情俱澹的寡淡模样便笑道：“你是恼董御侍受孕？常楹说要替你经营筹划你却不愿，如今大概很懊悔罢？”董时津倏忽回答道：“回司玺，奴婢毫无悔意。”万霓闻言不禁笑道：“你倒是执拗的。官家断断不是垂垂老矣的翁翁，据娘子们说他朗目疏眉，身姿颀长，尚是储君时便颇受姑娘家的追捧。”

　　董时津却倏地问起她旁的事，“司玺，今日集英殿皆是娘子吗？我瞧她们豫备了男儿家的腰带和护腕，是要送给命妇们的郎君吗？”万霓打趣道：“既要赏赐朝臣何须绕圈子，直截了当地由官家钦赐也就罢了。鞓带是给官家的手足豫备的，官家现有四个兄弟，分别是惠王、端王、穆王和越王。惠王跛脚不愿走动，遂今日不曾赴宴。然而端、穆两位大王颇爱凑热闹，凡有筵席必是最早前来和康孃孃谈乐事的。越王是先帝遗腹子，如今尚是弱龄，还需乳母们贴身照料。数日前他偶感风寒，他的母亲苏娘子怕他再度受寒，遂今日向皇太后请命允他留阁静憩。”

　　见她听得聚精会神万霓便笑吟吟道：“我素觉得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意你对这趣闻也是这般感兴趣。罢，罢。青春转瞬即逝，何必做那寡欲摒望的活菩萨呢？你最近懂事帮衬我许多，还想知甚么事请问罢，我知无不言。”

　　董时津便斗胆接口道：“敢问司玺，端王和穆王跟官家年龄相仿吗？”她不假思索道：“官家今岁廿余四，端王短官家两岁，穆王短官家四岁，将将行毕及冠礼数呢。且穆王生母海娘子和康孃孃自闺闼便识得，而后入禁庭亦追随康孃孃，凡事顺服毫无悖逆，遂穆王是官家兄弟中宠遇最嘉的。你莫不是想亲近他们罢？端王妻妾成群，后宅喧嚣热闹得紧。而穆王很快便要成婚，迎娶康孃孃的内侄女为妻。做嫔御你不愿，却偏偏要去给皇亲做妾？”

　　她暂且平缓情绪，看来她碰见的该是端王罢？既是妻妾成群必定爱倒腾香篆和粉黛，她逃离时不敢抬首窥觑，唯恐他遽然发落要她性命。遂她平静说道：“司玺误解奴婢了。虽今日奴婢鄙薄，尚且不能给娘子和勋爵们制作香品和饰物，但想必终有一日奴婢能够交付令您和尚服偃意的物什。预先了解他们的喜好，精心研制符合他们的香篆，大抵便能脱颖而出。”万霓无奈笑道：“好罢。只是可惜你这张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