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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禁庭 ...

  •   仲夏蝉鸣聒噪,桃花灼灼耀眼。董时津单单宽释襟怀去兜花,撷捋间眉梢眼眸尽是欢愉的笑意。那碧落显着清澈而光亮的湛蓝,如同幽幽的湖水照映她的脸颊。她提裙到溪水旁执棒槌敲衣,不时撩水搓洗。彩云或聚合而具雁、龙形状,或散而酷似姑娘点缀眉心的花钿。她轻轻哼唱着一首乡间的童谣,那是她的婶娘教给她的。念起前两日婶娘同叔叔所言她遽然噤声,那是乡间逐渐兴起的童谣,却没人敢哼唱抑或公然地传播。天霎时阴沉起来,董时津赶忙将浣洗衣裳收起,将襟怀兜着的桃花残瓣往竹篮中倾倒,见远处遥遥有人唤她,“韶韶,要下雨啊,快回来!”

      她高声答应便提着篮子向婶娘处疾奔,见婶娘愁眉紧锁,便就着那粗布的襕裙擦了擦湿手,“婶婶为何事哀愁?韶韶能不能帮得上?”陈婉和摩挲她的鬘发,见秃秃的只有两根旧得褪色的银簪子装点,这还是十载前她离家的时候沈姨娘偷塞给她保命的,她叹息道:“韶韶,汴京来人了。”

      她一路沉默地跟随婶娘回到家中,见两个装扮典雅的仆妇正奚落她们的居所,见她到便缄口,垂着手向她呵腰鞠躬。董时津对爹娘了无印象,只记得她不逾四岁便被嫡母借着卦象的由头送到湖襄,至今她不满十四岁,仍旧跟着叔婶度日。张仆妇见势满面谄媚地朝前,欲触碰时津的脸颊却被她躲开,她满脸奉承的笑,“这就是津娘子罢?给您道福,郎主遣派奴婢等将娘子接回。”陈婉和率先不准道:“接回?敢问伯君要怎样处置时津?”张仆妇将她暗暗地推到一侧,“这就不劳驾您操心,我家郎主会给四娘子找个最好的去处。请四娘子拾掇细软随我们回去罢。”

      董时津望向陈婉和似乎依依不舍,陈婉和却握紧她手道:“好孩子,许是伯君替你相看了好姻缘,你这厢是回去成婚的。你也不能终年跟我在湖襄,免得耽误你的好前程。莫哭,又不是再不能见。”董时津倏地张臂将她搂紧,“婶婶,我舍不得您。”张仆妇见她们泪眼婆娑惜别的模样便称赞道:“四娘子还真是和婶婶亲。快跟我们走罢,免得耽搁时辰。”说罢陈婉和将皓腕的玉镯推到她腕上,“留着罢,就算是婶婶的一份心意。”张仆妇见势只能搀她的胳臂将她拽远,“我瞧四娘子无甚要拾掇的,这蓬户瓮牖的有甚要随身携带的?快跟奴婢们走罢,郎主和女君殷殷盼着您呢!”

      湖襄距汴京倒是不遥远,只是凭所谓的蓍草筮占而将她遣走。十载的冷漠已教她完整地和府邸别离,别提她的嫡母,就算是她的血脉牵连的娘亲也不甚记得。日夜兼程她终是于晚膳前抵达董府,两侧的门童朝她拱手施礼,董时津深深吁息提裙迈进,张仆妇瞬间谦卑起来,佝偻着腰引她向内走。东屋门扉早已敞开,周遭落座的娘子们皆齐齐站起向她致意,董时津到高堂身前即拎裙跪倒、举手加额、双手交叠触地、素额触碰手背道:“谨拜父亲、母亲。”她甚至目不窥觑,拜倒后维持着恭敬的姿态。

      董博寺指丫鬟将她搀起,不意却被薛慰宁抢先,“不想津娘出落的这般标致。人靠衣装马靠鞍,就是衣裳简素了些。过来,抬起头我瞧瞧。”董时津遂跪直身腰略略抬首,却垂低眼帘。规矩倒还懂些,只是这仪貌深随她那娘亲,果真衬得起标致两字。倘或说她诞育的渝娘是清丽素秀,那时津便是清越却携着微寒,如腊月的簌簌碎琼,不像激流一样湍急而使人心悸难耐,还如缓缓飘落的杏花,值得怜悯而令人爱惜。饶是布裳简素却将她衬得愈发沉静。倘或说渝娘是貌相嘉,大抵时津便是骨相嘉,不能算相得益彰,却只能说各有千秋,凡她们站一处总难多瞧她的渝娘。

      薛慰宁觑着她半晌却默然,董博寺道:“时津,你母亲和禁庭的梅内官交好,凑巧禁庭驱逐了两群戴罪的内人,要添人补足。我遂命人将你接回。恰你和渝娘皆未到将笄,不如随梅内官到禁庭历练。”时津颔首答是,时渝便亲热地上前攥她手道:“阿姊可算回来啦。”未等到她和母亲叙话便见小厮禀报道:“郎主万福。禁庭的吴高品抵府,说梅内官有急事通禀。”董博寺闻言即刻拄案起身朝前堂走,见吴高品两人互相揖手道:“宣德郎莫和臣客套。是梅琨内官请臣前来的。说明日司宫令将替新晋内人们定籍,遂今日必得请董内人到禁庭。”

      董博寺和薛慰宁面面相觑,吴高品笑道:“臣是驱驾前来。还望宣德郎明白这番不易,将两个姑娘交给臣罢。”说罢董博寺授意丫鬟去请,“今后就烦劳吴高品多加照拂了。”吴连卿朝他虚虚拱手,悄声道:“瞧着钱宜人的颜面,余娘子肯收六娘子当养女。但怎样安置四娘子臣还需问宣德郎的意思。”

      董博寺同他客气道:“这孩子办事辛勤、踏实肯干、又才思敏捷,我瞧着做那些活计最堪用。就请高班瞧着给置办。”吴连卿心领意会便向他揖手,两人登车驾即要向阊阖进发。董时津双手紧握却不显得慌张,而时渝则是踌躇满志的模样。她尚且不懂迎接她的是何事,那礼数是婶母教给她为数不多的雅事。阊阖不能随意启阖,她们是跟吴连卿从内侍的角门弯腰进入,旋即有人用草垛将它虚掩。穿着短袖褙子的内人笑意盈盈地步前道:“奴是瑶碧阁的,奉余娘子的命来接董内人。”时渝随即上前殷勤地唤她姐姐,那内人便将时渝接走。吴连卿便和时津说:“随我来,我送你到尚书内省。”

      通过吴连卿低声但清楚的转告,董时津知晓建朝时禁庭唯独几百人,凡祗候内人皆成内官,各司其职。而随着不断的朝政更迭和兴隆繁盛,其后的皇帝肆意地甄选内人填充掖庭。如今禁庭的宫人数目则能增添几千数。而除却灾祸降世要裁减祈福、冗费而不得不剪裁宫人、和宫人犯罪赐死抑或病死外,便只有衰老等死的路能走。而她将要到达的尚书内省则分尚宫、尚仪、尚服、尚膳、尚功、尚寝六局。因尚服局日前驱赶一批祗候,遂将她补入充额。抵达局所后吴连卿将她交给尚服霍常楹,她带着谨慎的笑意听毕,“原是宣德郎家的。可既是余娘子愿做养孃,怎地她却不去瑶碧阁?”

      吴连卿笑得意味深长,“正所谓嫡庶迥异。”霍常楹倏地敛笑斥喝道:“放肆。禁庭论嫡庶,你是嫌命长?倘或要寻死请赶快走,切勿玷污我尚服局地界。”吴连卿悻悻笑着解释,“姐姐提点臣铭记,这便回去面壁自省。还请尚服替臣看顾董内人。”霍常楹倏忽笑道:“你知皇太后娘娘驱逐了姜氏,如今我尚服局百废待隆,我哪里能分得心思替你看顾新内人?这样罢,到底是官眷、清清白白的良家子,我便将她给谭鹤教导。谭鹤的养女被惠康娘娘杖毙了,她如今还缺个能知情体意的孩子呢。”

      见时津始终缄口,未曾开口辩解恳请她便颔首道:“倒是个踏实的孩子。孟典饰,替我寻谭司饰过来罢。”谭鹤赶到时吴连卿已然告辞,她觑着董时津便已然意会,“原是尚服要给我遣派活计。”霍常楹婉婉笑道:“谁敢指使您呢?姐姐是最宽厚的,我是顾念着您刚没了蓉奴,怕您独处寂寞。这孩子是宣德郎家的,今后还要靠姐姐管带。时津,谭司饰是尚服局最和蔼的内官,你便认她当养孃,今后跟随她学艺罢。”谭鹤见她欲跪即刻搀她,“禁庭不兴养孃的称谓,你今后依旧称我司饰便可。尚服可还有事要嘱咐妾,若没有妾便携董内人回房。”

      回房途中她听谭鹤缓缓张口道:“尚服局尚分四司,尚服是将你分配到了司饰房,设两位司饰,分别是我和蔺蕴。如尚服所言我的确管带着蓉奴,只是她日前御前失仪被娘娘杖毙了。你如今尚要熟悉饰品香料等物,不能擅自替娘子们做事。今后你便随我到东房住,随我来罢。”董时津见敞开的屋室皆是隔帘的通铺,而如她所授的掌、典、司内官级别则是别屋独居。谭鹤启门道:“这床褥是新撤换的,不是蓉奴盖过的。今日时辰过迟,你且盥洗后便歇息罢,明日我再授你制簪和熏香的技法。”

      遽然闻她腹中响动谭鹤笑道:“你竟还饥肠辘辘呢?我还剩点糕饼,是晚膳前司膳送的,你尝尝罢。”只是她剩的不是丁点,而是整盘。起先时津只敢徐徐图谋,谭鹤未能见到时便狼吞虎咽,而后谭鹤递香茶给她,“你这孩子怎地这般急?”董时津抹净嘴角的粉末朝她欠身道:“司饰恕罪。今日晚膳未能用便赶入禁庭,将才的确是奴婢失态。”谭鹤摆了摆首请她到榻旁落座,“闺秀们于家便学得多种技法,你且先说说你精通的罢。”董时津踌躇半晌还是如实回答道:“启禀司饰,奴婢畴昔被送到湖襄老家抚育,这些精细的工艺不曾学过。倒是会劈柴烧汤、煮粥捏饼。”

      谭鹤掩唇笑道:“这倒也算好,我慢慢教你就是。那明日便先学辨香罢。你识得字吗?”时津莞尔答道:“奴婢的叔父是教书的,书倒是跟着郎君们读过很多。”谭鹤自柜中取香谱给她,“那你便先读这本香谱,瞧瞧能记得多少。”董时津恭敬接过谢她,谭鹤笑道:“私下不要拘谨,也毋须和我自称奴婢。好好歇息罢。”时津抬眸觑觑她,“敢问司饰明日我需几时起身?”谭鹤琢磨一番和颜对她道:“内人们要巳时一刻点卯,你还需早起梳栉。点卯后尚服会训诫,倘或无事接着便能用早膳。你拾掇需要多久便自行掂量罢,只是明日是你第一日任职,决计不能迟。”董时津颔首算记得,便就势褪履掀开锦被。禁庭的被褥竟然是这般柔软,如同那香茶散着幽香的气息,还有甘甜而不腻的糕饼。

      这便是禁庭吗?和她的桑梓湖襄截然不同的禁庭。器具金贵而靡费的禁庭,尊卑鲜明且规矩严谨的禁庭。她们仿佛训练有素,笑不露齿,说笑时亦是绵绵如絮,这和她们湖襄的潇洒爽朗大相径庭。随着她无间断地遐想,困意袭来她旋即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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